【一鏡到底】為愛負傷　田壘

只見203公分的田壘彎著身走進位在台北的球團辦公室，熟練避開門框。退役的他正在適應家庭生活，早上剛送6歲的兒子去幼稚園，「接送小孩，陪他們吃早餐，帶他們一起洗澡、一起玩，2歲的妹妹跟我比較不熟，一開始有點拒絕，這禮拜開始好一點…」高大的籃球明星溫柔笑了笑，剛卸下球員身分，顯然不大習慣。

他儼然新手父親。前幾年田壘加盟中國職業籃球聯賽，父子幾個月才能見一次面，「我們超級不熟，媽媽帶他來看比賽、來找我玩，（太太）離開一下，他睡覺起來找不到媽媽大哭，我在啊，可是他不理我。」他慌張想抱兒子，卻被推開，「那段時間真的滿挫折的。」前年小女兒出生，田壘決定結束旅外生涯回台灣。他加入新成立的台灣籃球職業聯盟P. LEAGUE+球隊，一週6天都在彰化主場練球，與孩子相處時間依舊不長。

田壘　小檔案

• 婚姻：已婚，育有1子1女
• 現職：福爾摩沙台新夢想家球隊制服組成員
• 學歷：台師大體育系
• 經歷：職業籃球運動員。曾拿下2屆高中籃球聯賽總冠軍、3屆超級籃球聯賽最有價值球員。曾為台灣國家隊主力球員，在國際賽的出賽場次超過100場，總得分超過1,200分，籃板超過600顆。

明星球員　少俠成傳奇

今年38歲的田壘曾被譽為「台灣最具天賦、最接近NBA的籃球員」，是台灣最知名的籃球員之一。他很早成名，高中籃球聯賽（HBL）時期，他所屬的高雄三民家商連2年拿下男子甲組冠軍，「三民五虎」成為HBL史上傳奇；他18歲入選國家隊，14年來都是中華隊主力先發球員，征戰無數國際賽事。超級籃球聯賽中「少俠」田壘與「野獸」林志傑的對決，更是2000年代初期，台灣籃球場上最熱血不墜的話題。

4月4日引退賽這天，大螢幕反覆播放田壘的感言影片，他在滿場6千名觀眾的震耳歡呼聲中先發上場。開局不到1分鐘，他飆進招牌三分球，全場激動，彷彿為這1分鐘已等待多年。

田壘確實許久沒有上場比賽了，他整個賽季受腳踝傷勢所困。過半場時，他的左腳板始終沒有落在地上，半踮著腳，顯得小心翼翼。最後一役，他寶刀未老，但吞止痛藥也不敵腳踝疼痛，他僅上場14分鐘，無法幫助球隊拿下勝績。球迷在賽後引退儀式中流下眼淚。

那天，除了老隊友、教練，他的兒女也到場見證爸爸的最後一場比賽。他們在場邊玩耍，難以理解全場的感傷不捨。明星球員的孩子也想打籃球嗎？田壘笑著搖搖頭，直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得回家多了解一下，「他（兒子）比較靜，喜歡看書…他有講過『爸爸你可以教我打球嗎？』我說『好啊』，然後就沒有再問過我了。他有看過比賽，可能看爸爸打得也不是太好，想說『ㄘㄟˊ，你也沒有打得太好，怎麼教我？』」

田壘出生於高雄，小學五年級和同學看漫畫《灌籃高手》，崇拜陵南高中王牌前鋒仙道彰在場上輕鬆過人上籃、又帥又飄逸的球風，興起報考七賢國中籃球隊的念頭，「當時不懂籃球，打過1、2次覺得滿好玩的，國小的框比較矮，可以站在籃下一直得分。」他父親是軍職退休，原本希望他國小畢業後讀軍校，「他們本來想幫我找其他路，但看了幾場比賽後就比較支持，（爸爸）只說那就要全力以赴。」

田壘小學畢業身高已169公分，但並不起眼，他的國中教練謝玉娟回憶：「如果要說真有印象的話，他特別高、特別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田壘練習時還常肚子痛，體虛到在朝會昏倒，一天到晚被教練責備。

開竅發威　征戰國家隊

國中籃球隊基礎訓練嚴格，前2年他們常常輸球。挫折同時來自疼痛，田壘瘦弱不禁對抗，難免受傷，有回撞傷膝蓋，瘀青好久跑動就會痛。他一度想要放棄籃球，回憶那段時光，田壘慶幸自己沒有太早離場，「沒放棄有很多原因，我還是滿喜歡打球的感覺，努力想要做好一件事情。最沒有放棄的點是，找出自己的信心，經過跟隊友不斷討論，在球場上做對的事，自然而然信心就會比較強，信心強的時候，就不會想要不要放棄，而是想要不要往前走。」

熬過地獄般、日復一日的體能及基礎訓練，田壘13歲割完盲腸後，還奇蹟長高10幾公分。但成長造成的膝蓋痛依舊困擾著他，他學會與疼痛共處，不斷加強肌力訓練。高中籃球聯賽冠軍賽，高三的田壘天賦爆發並長到200公分，他像大兩號的櫻木花道，瘋狂抓籃板，亂扣，蓋對手火鍋，並以絕佳彈跳力輕鬆與隊友alley-oop（空中接力灌籃）得分，帶領球隊拿下2連霸。包含田壘在內的「三民五虎」成為高中籃球的風雲人物，寫下比《灌籃高手》結局還夢幻的戰績。

但迎接他的是殘酷的成年禮。2001年，中華男籃大換血，撤換鄭志龍、黃春雄等老將，交棒給當時才18歲的田壘、曾文鼎、吳岱豪和何守正。接棒初期，這支經驗不足的中華隊始終無法在國際賽交出好成績，2003年亞錦賽更慘，拿了隊史最差的第11名，身為主力的田壘更是承受龐大壓力，舉國球迷酸他瘦弱、害怕碰撞。

田壘當時才20歲，3年內在國家隊的得分與籃板就都已累積超過200個，是許多球員一輩子無法達到的數字。為了扛起國際賽的禁區，他幾乎全年無休，SBL賽季完，接著是國際賽場，生涯巔峰都在為國家隊效力，是同世代中出賽國際賽最多，得分也最多的球員。「大學時最忙，要上課、要練習、要比賽，有空的時間通常拿來睡覺。早上5點晨操，8點上課，沒課的時間就回去休息，還常常睡過頭。」

2012年，他繳出中華隊史上最華麗一球。那場中華隊對上卡達的比賽，攸關了當年能否晉級亞錦賽的資格。兩隊分數一路緊咬，第四節結束前1.4秒，雙方仍然平手，球權落在中華隊手上，暫停結束後，必須一秒定勝負。

要在分秒間取勝，球評和對手都多少猜到球會落在田壘身上。但沒人想到的是，田壘直接在禁區空中接到林志傑從邊線送來的高吊傳球，凌空爆扣籃框，拿下比賽勝利。稍閃神就會錯過的空中接力灌籃，使主播激動的喊叫聲淹沒了轉播畫面，台灣球員從板凳席跳起，贏球功臣田壘卻不改本色，僅淺淺露出得意笑容，與林志傑默契擊掌。中華隊因此得以晉級隔年亞錦賽，並在該屆比賽繳出首次打贏中國隊的成績。

含蓄內斂　力保平常心

「我退休後在YouTube上看了很多比賽，很多我完全想不起來的比賽。」田壘開朗笑說，對卡達那場球當然印象深刻，但其實自己很少記得單一場比賽，他通常檢討完就忘記了，「好的比賽裡面還是有不好的內容，打不好的話，想太多，那幾天會變得很糟糕，但好的跟壞的，其實當下結束就沒有了，多想沒有太大意義，每次情況不一樣，只能自己再去努力進步。」話語中透露了運動員追求完美的一面。

十幾年來，他無役不與，卻也傷痕累累。2007年，田壘因運動過度、不堪負荷，爆發疲勞性骨折，首次缺席國家隊，「（腳傷）大概維持了3、5年，骨頭有裂痕，需要時間讓它長回來，一直動就不會長了，其實真的滿痛的，每跑一步都會痛，但能怎麼辦？我當時就要退休了嗎？」他苦笑說。2014年備戰亞運時，田壘在集訓期間左踝嚴重扭傷，短短休息一個多月就帶傷上陣。這個傷更成為他生涯後期最大的對手，傷勢遲遲未癒，沒時間復健造成骨刺增生，連膝蓋也跟著出狀況。

「雖然會痛，但運動員都是這樣子，你想要打球、為了比賽、為了成績，就會忘掉自己的傷痛，當你忘掉傷痛，在場上熱開的時候，也就沒有那麼大的疼痛感。」田壘淡淡地說。

田壘的球風一向不激情，他在場外為人溫和，跟隊友、對手都能打成一片；場上則含蓄內斂，鮮少顯露情緒。即使爆扣籃框，他也不像常被相提並論的林志傑會揮臂怒吼，只是瀟灑轉身回防。「我不太會用爆發性的東西把自己激發出來，只要是進球得分，就可以讓球隊士氣起來。」田壘補充：「（在場上）我不想讓自己情緒起伏太大，想用平常心，不要太過興奮，結果控制不住自己。失望是更不可能表現出來，還在比賽中，為什麼要感受到失望？」

「他已經帶傷打了十幾年籃球了。」長期轉播籃球賽事的體育主播田鴻魁解釋，這不僅來自田壘多年無休的比賽，「他屬於全能型的選手，可以投外線，也可以打籃下，在進攻跟防守的角色都非常多，比起一般選手，他跑動非常多，對他身體影響也很大。」去年秋季，田鴻魁在場邊看到田壘那扭傷多年、腫大的腳踝時，便已深感憂心。

不敵腳傷　抱遺憾引退

引退賽隔天，田壘像從長長夢境醒來，「不真實啊，好像被抽離的感覺，不用再參與球隊訓練跟比賽，我這20年來就是一直做一樣的事情，現在突然都不一樣了。」這幾個月，常有人問他籃球生涯的遺憾，後不後悔沒去挑戰NBA？會不會太晚旅外？2005年，田壘曾一度挑戰NBA夏季聯盟。他也想過「如果」還有機會，但時空、條件背景畢竟不同，「 一小部分有點可惜，但是你可能會不好，也可能有成就，都是結果論，最後留在台灣，我沒有覺得很可惜。」

只是他從沒想過要在這個賽季退休。去年他加盟台灣新成立的籃球職業聯盟P. LEAGUE+球隊「福爾摩沙台新夢想家」，原以為可以在新的聯盟賽有好表現，結果開幕賽才打完，他的左腳就走到生涯終點，「真的連走都不能走了，回不到球場上訓練，也沒辦法參加比賽，連練都沒辦法練，要怎麼比賽呢？」

整個賽季他只出場5場比賽，平均9分鐘，熱完身後就坐冷板凳，看別人在場上奔馳。與他同世代的對手兼好友林志傑仍保持絕佳狀態，持續在球場表演招牌跳投，但他們已無法較勁，「每看一場比賽，都很想上去打，但就是沒有辦法，一直看人家比賽，很想回來（球場），又回不來，那種感覺很不是滋味…當然可以接受（坐板凳）， 但不能接受自己沒有辦法上場。」過去每場球都得打滿40分鐘的主力球員，意識到自己真的得退休了，卻還是徬徨無措，「如果這一季還可以慢慢打完，我搞不好還有下一季的合約、比賽…明明就還想打球，怎麼會這樣啊？想了很多很多，打了這麼久的球，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生涯轉換　離不開籃球

那場引退賽，也成為他的啟蒙教練謝玉娟心中最難忘的比賽。「在他引退前，我可能會講某場比賽，但現在（引退賽）卻在我心中落下了不太好的印象與回憶，我很難過，他不該是這樣子引退，就算他狀況不是頂峰，現在很多球員身材條件還是沒辦法跟他比。」謝玉娟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我真的很想修理他，但他就是愛籃球，上了場，就不覺得痛。」

田壘難得語氣低落，他原本設想能再打個1、2年。他最大的遺憾，其實是輸給了身體的傷，輸給了自己，「如果腳沒有不舒服，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在球場上跟很多年輕球員說：你不只是可以得分而已，還可以做很多幫助球隊的事情。」對於突然到來的生涯轉換，他也直言有些不確定，除了花更多時間陪伴家人，「當然是要做跟籃球有關的事，是自己的專業，比較可以有東西給別人。」不僅持續為球隊服務，他也想嘗試新東西，最近還拍起了YouTube影片。

籃球已經給了他很多。「其實這20年來，打籃球的心情一直都是滿興奮，只要有比賽都很興奮，不管是打得好或是挫折的時候，都是滿開心的，怎麼可能只感謝一個人？」田壘向我細數隊友名字，從三民家商到中華隊，「每次得分、每次助攻，都是隊友們創造出來的，遇到很多隊友、教練，讓我學習不一樣的東西，沒有他們也沒有現在的我，還是很感謝，可以參與到跟他們一起打球的時代。」

漫畫最後一冊，櫻木花道在全國大賽對上勁敵山王工業，為救球背部撞傷，而被換下場。當年為追女孩加入籃球社，而後練了2萬球投籃的高中生，想起當初晴子誘騙他入社的「你喜歡籃球嗎？」此時，櫻木以跨頁的聲量再次回答：「喜歡，這次是說真的！」並帶著可能折損選手壽命的傷勢，強忍痛苦、面目猙獰地回到場上。這一幕，是整部漫畫中田壘最喜歡的部分。「這是他對籃球的執著，從沒有興趣到喜歡，到講出那句話，代表所有運動員的心境。畢竟籃球就是我們最愛的運動。」為所愛負傷，又一次次重回球場，這也是他的籃球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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