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鴻鵠的夢醒時分　張亞中

張亞中

• 出生：1954年生於台中
• 學歷：政治大學政治博士、漢堡大學哲學博士
• 經歷：曾任南華大學亞太研究所所長、台大政治系教授、兩岸統合學會理事長，參與反對美軍購、倒扁、八百壯士反年金改革等運動

時間是中秋連假週一早上8點，地點是桃園忠貞新村國旗屋旁公園，張亞中在〈龍的傳人〉〈梅花〉悲壯樂曲中進場。見到高齡79的國旗達人張老旺，疫情期間又逢心臟開刀，醫生指示不宜爬高，但他仍然堅持要掛國旗，張亞中握住張老旺的手，眼神濕潤聲音懇切：「國家就是需要這樣的人啊！」

自比唐三藏　遇朱立倫魔考

67歲的張亞中參選國民黨主席以來聲勢節節上漲，他自比傳教士、唐三藏，不厭其煩解說救黨、救國、救兩岸的理念，祖籍山西的他字正腔圓，低沉聲調如洪鐘，「一路上總會碰到像朱立倫這樣的魔考，但也有沙悟淨、豬八戒、孫悟空，很多天神相助。」

站在張亞中身邊的是八百壯士、拔蔡司令、國旗裝韓粉，現場約200多人，過半是7、80歲老人，就連百歲人瑞老兵都坐著輪椅，前來表明要投票給他。長輩們群情激憤抖動頭顱，「國民黨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馬英九害的！」他們眼光望向張亞中，只見他身批彞族戰袍，身高187英姿魁梧，眾人在〈中華民國國旗歌〉中舉起右手肅穆敬禮，張亞中高喊：「只有每一個人以孫中山信徒自居，中華民國才有救啊！」場面像穿越時空回到戒嚴時代，完全無視於最新民調，30年來台灣人認同度從13％上升到83％，他正是要來「撥亂反正」。

升旗典禮結束後的下午，張亞中在陸光新村里長辦公室受訪，見了記者和藹說：「妹妹好！」他稱年輕女記者為「妹妹」，那種慣用語，突顯出骨子裡老派的男女常規。

他過去16年在台大政治系教授國際關係、兩岸關係，曾修過他兩岸政策課程的基隆市議員張之豪說：他上課喜歡一次次講述他的統一方法論，在辯論中不斷說服、駁倒對方。比起學術研究，他對「提出政治解方」更有興趣，他的整個學術生涯也都在為兩岸提供解方，是真誠的統派。張之豪觀察， 張亞中發起反軍購、參選任務型國大代表等運動，一直渴望發揮現實政治影響力，卻始終踏不進黨中央核心決策圈；這次是他好不容易拿到麥克風，大家願意聽他說話的高潮時刻。

異軍突起後，紅統標籤、性騷擾疑雲滿天飛。他在政見發表會上嗆朱立倫：「我哪裡是紅統？」「你真的了解我的主張嗎？」面對質疑，他經常先否定別人的認知，例如「根本不懂」「沒看過我的書」「不了解我的主張」，再用連續堆疊的反問句回擊，例如「我請問你」「你告訴我」「要不要先定義一下」，這是張老師的溝通技巧。對於性騷擾，他特地向台大查詢任教期間有無相關懲處紀錄，並以台大回覆「經查尚無相關資料」作為回覆。

一中兩國論　批李陳宋偷用

張亞中的參選政見之一「掃除李登輝政治餘毒」嚇壞一票人，粉絲幫他列出戰犯：馬英九、王金平、侯友宜都上榜，但張亞中強調不是針對人鬥爭。那怎麼做？「加強就好了嘛！每個黨員都要讀中華民國史、二二八讀本、孫中山思想，把它導正，慢慢就排除掉了。」他甚至想過舉辦中華文化檢定考試，矯正後的大同世界裡，人人都是孫中山信徒，人人都認為日本「占據」台灣，中華民國「光復」台灣。

深藍背景如何養成？他出生在台中水湳眷村，父親是空軍中校，母親是家庭主婦，家中排行老三，有兄姊妹各一。他本來念機械，他說自己退伍後當過核一廠高薪工程師，1979年中美斷交後因為太憂國憂民，想為國家奉獻，考上外交特考到歐洲當外交官，自豪「每年考績都是甲等」，1992年李登輝總統時期到陸委會任職企劃處簡任專門委員，自豪「參與很多決策，陸委會第一份大陸政策白皮書〈臺海兩岸關係說明書〉是我一個人執筆完成的」。說這些時，他顯得很高興，好像證明了自己的重要性。只是又有點像孩子在堆沙堡，自我感覺良好到脫離現實，例如孫文學校早被國民黨解散，校舍已被趕出台大，他還是成立一個臨時辦公室，胸前別著「孫文學校」的徽章，自稱總校長。

他又說：「我感覺李登輝路線走偏了，九二共識、一個中國就是中華民國，這個1994年就被放棄了。一個中國是什麼？變成歷史、地理、文化、血緣上的一個中國，已經不是政治的概念，而是民族文化的概念，1999年變成『特殊國與國』。我很敏銳，發現他走偏了。」可是「一中兩國」也是你自己1998年在《兩岸主權論》提出的概念，那跟李登輝有什麼不同？張老師細細解釋起主權獨立國家、政治實體、憲政政治實體概念的不同，接著批評別人都不懂，並指稱李登輝「特殊國與國」、陳水扁「兩岸統合論」、新黨「一中兩國」、宋楚瑜「一中屋頂」都偷用了他的概念，卻是各取所需，扭曲他的原意。

婚姻喻兩岸　台灣女大當嫁

台大政治系副教授彭錦鵬說：「他提出一中三憲，台灣、中國各一個憲法，未來有一個兩岸統合後的憲法，但周遭學界朋友都不認同。」

李敖之子、專長中國研究的年輕學者李戡認為，對岸涉台智庫確實研究過張亞中的論述，但2003年廈門大學台灣研究中心李鵬的一份論文，寫道：「張亞中教授有將清晰的概念模糊化，又用模糊的概念來解釋清晰名詞的嫌疑，這就使他在實質上並沒有真正解決兩岸的定位問題。」李戡分析，中共一直非常忌諱以國際關係理論套用到兩岸問題研究，很反對張亞中拿德國統一的案例來類比兩岸，中共一貫認為台灣是內政問題，不可以國際化。「結論就是歡迎張亞中提出這些論述，你可以提，但是他們反對。講半天張亞中連第一關都沒過，因為你只要堅持中華民國作為國家存在，後面談什麼，人家都不可能接受。」李戡說，張亞中再次受重視是2008年馬英九上台後，重新討論「一中各表」，「但結論還是一樣，他們的涉台機構需要業績，（只是）不斷強調張亞中支持『一中』，至於『三憲』不可能承認。」

記者把李鵬論文中這段話唸給張亞中聽，他悠閒地答：「李鵬我很熟啊！我不好講大陸學者沒辦法寫自己想寫的，他要揣摩官方意見，而且李鵬真的了解我的主張嗎？朱立倫也完全不了解我的主張，這不是一個很簡單的東西。北京只能講一國兩制，形成文字的時候不要太相信。」

他又拿出北京大學台灣研究院院長李義虎主持出版的《「一國兩制」台灣模式》相關報導，說這本書肯定他的一中三憲論述。他抑不住興奮壓低聲音：「你說北京到底對我看法怎樣？這是經過國務院核定的，這個訊息已經非常清楚，暗示你可以談了，可以討論了！而且這是北大出的，不是隨便阿貓阿狗出的。」他深信北京會願意跟他談，而且會談得比國民黨過去20年來更好。

可是就算簽了和平協議，怎能相信？北京承諾香港50年不變，看到過去2年局勢的變化，不擔心嗎？他說：「戴高樂說所有條約都跟玫瑰花和女人一樣，很容易凋謝，但我們不要提女人啦！就像結婚不能保證一定不會離婚才結，這個辯證是不通的，重點是簽了之後怎麼讓關係繼續下去，要維護它。」他愛用男女婚姻比喻兩岸，台灣是女，女大當嫁，「就像我不斷跟妳說這男的是哈佛大學畢業、MIT工程師，但妳說抱歉我就是不來電，那也沒辦法。」

學生如燕雀　不懂老鷹大志

說著說著，他又自豪2016年幫助洪秀柱促成洪習會，問他怎麼促成的？他一臉理所當然：「我當然是促成的角色，但一講她又跳出來，說我一點功勞都沒有，哎呀妳們女人很難搞的！」他競選時拿出3張合計500萬美元（約新台幣1.4億元）的支票，洪秀柱跳出來說那只是本票樣張，批評他說謊，他又澄清只是要證明自己有募款能力。對於本票支票爭議，他承認自己的金融知識很差，真的傻傻分不清，也不知那是樣張，否則怎會千辛萬苦自費飛去馬來西亞。我們試圖採訪洪秀柱，但幕僚轉述她實在不想談張亞中，婉拒採訪。

他更自豪「40多歲就形成了完整的思想體系，2003年到台大前就達到學術巔峰」，這句話在訪談中出現多次。他稱「我上課每次都全班鼓掌」，但曾修過他大學部國際關係課程的國民黨青年黨代表劉昱佑說：「有些學生願意跟他辯論，但不合他的意，他就會拉高聲線，拿著麥克風壓過別人聲音，說這樣你還支持嗎？學生後來就不想辯了。」張老師上課不喜歡學生遲到、滑手機、沒穿包腳鞋，課堂上交頭接耳，張老師可是會請你在教室前罰站。

談到他連自己的學生都說服不了，張老師答：「這種講法對我來講都是nonsense，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小鳥怎麼會知道大老鷹的志向？對不對？你們跟我差太多了。」問他這麼多年都沒人認同，怎麼看待理念與現實的落差？他承認很累，「我覺得你們太不了解，我看到的問題你們沒看到，就像一個傳教士，不斷說天國是好的、天國是好的，因為他相信他真的可以讓你解脫、上天堂。」

敗選泛淚光　憤慨革命失敗

張亞中挑起的是尋回黨魂的戰爭，國民黨確實失魂落魄。選舉前一日，他在國父紀念館揮舞青天白日旗，召喚黨魂，〈中華民國頌〉在孫中山坐姿銅像前響起，主持人激動喊到破音倒嗓，周圍支持者身著印有反賄選抓鬼大隊、老虎軍團、中華天朝的服裝，身上一律貼著「中華民國萬歲」貼紙。韓粉也到場支持，記者問其中一名中年男性韓粉：「聽說韓國瑜與朱立倫通過電話，這會影響到您的投票意向嗎？」他回過頭歇斯底里大吼：「那都是假新聞！假新聞！」

選舉之夜，不到6點張亞中已確定敗選，但敗選之人硬撐著拖到勝選者朱立倫發表演說後才受訪，讓一票記者苦等超過1小時。他聲量很大，語氣憤慨：「很遺憾黃花崗革命失敗，但距離成功又更近了！」這場選舉於他是奇幻之旅、多年來幾乎可以搆到頂點的大夢一場，說到最後有點眼角泛淚了，一鞠躬道：「好朋友！感謝你們！」開票結束，夢醒時分，隔日習近平賀電致朱立倫。

北京的對話對象，仍然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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