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跟團員道歉,一邊問他們自己最近是不是變胖,繼續跟攝影記者調角度,又過了十幾分,終於,腹肌、氣勢、眼神、光影都到位,Cypher—一種霹靂舞展現自我、互相交流的即興活動—要開始了,他再次回到全身鏡前,壓好頭巾,那是不同於拍照的確認,眉眼挑起,他身後的舞者也站起來,滑起搖滾步,圍成一圈,黑壓壓的排舞場突然從沉悶的攝影棚變成練舞場,2、30歲的男人,依序跳到圓圈中央,秀出自己最拿手的舞步,他們轉速愈來愈快,定點姿勢難度愈來愈高,整個空蕩的龍山寺地下街彷彿世界街舞大賽現場,壓軸最高點,陳柏均整身與地平行騰空,以絕招「將軍飛」結尾。
陳柏均身上的刺青各有含義,例如心臟是太太的名字「璇」。第一次專訪,第二次獨拍,第三次與團員一起,總算見到B-boy本色的陳柏均。
39歲的陳柏均是今年總統文化獎青年創意獎得主,消息宣布,他剛練完拳,在豆漿店,電視播著「總統文化獎得主是連勝文的老師」,全店的人轉過來看他,原以為濃眉又一臉凶樣、全身刺青的他會回瞪,沒想到他好學生似地低頭笑說「很害羞」。
最近5、6年,陳柏均很少尬舞了。更多時候,他在場邊擔任評審。疫情前,他幾乎每月往國外飛,講評、辦活動、帶志工隊。疫情後,他除了台灣規模最大街舞教室HRC(Hyper Rush Crew)創辦人、執行長,又多了新創公司Swipe共同創辦人、世界舞蹈總會霹靂舞顧問的身分,但媒體沒寫到的是,格鬥新人陳柏均這2年也在泰拳比賽得到冠軍。
「我內心一直有一團火需要消化,跑去格鬥,也是因為街舞這塊現在沒有我的舞台。我的身分,不適合再去比賽。」陳柏均說,2019年在日本街頭因誤會跟台灣舞者起衝突,驚覺自己還是要找一個出口,正式向降龍總武運動訓練館館主王怡天學武。年過35才學泰拳,還打格鬥實戰,不多見,也不容易。王怡天觀察,陳柏均爆發力強,「他內心就是一個戰士,不論走的是舞蹈或者是武術,那種火接近實體碰撞的那種火,柏均內心還是需要那個真的接觸,讓對方知道我比你強。」
陳柏均(右)與泰拳老師王怡天(左)對練。超級英雄的命題不外乎父子情結,陳柏均內心的火,來自童年與父親。第一次訪問,陳柏均領我們參觀HRC本館,沿途經過一排又一排公仔:日式超人力霸王、鹹蛋超人與漫威英雄的牆面塗鴉,到地下2樓他的個人工作室,沙發待客區走武俠風,李小龍的海報、詠春拳木人樁,最內間的辦公區,從天花板到地面擺滿假面騎士、七龍珠、忍者龜與蜘蛛人——全是陳柏均幼時孤單、一路走來最忠實的螢幕夥伴。
陳柏均的媽媽是安親班老師,父親從宜蘭到台北打拚開蘇聯鑽工廠,在經濟起飛的年代,兩人常忙得不在家,他跟弟弟經常在門口邊等邊哭。拚命賺錢買房養家的傳統父親不懂如何跟太太、小孩相處,陳柏均得忍受家中長期的爭吵、暴力,他從小就有一團火,想要變強,阻擋所有的不公義。他還記得國中第一次擋下父親施暴的手,父親臉上訝異的神情。
往事如個案,他像是自己的諮商師,理性分析為何幼稚園就偷東西、罵髒話,小學打架,國二變壞,「以前沒事就聚在大哥家,幾個國高中生,沒來由練起八家將,輪流拿兵器自殘,酒瓶敲頭就賺2、3,000,幾個人弄得全身是血,我沒騙你,真的很扯。」
國中過得像電影《古惑仔》,但陳柏均始終沒有正式拜堂口、入名冊,他無照駕駛迪奧50,跟弟兄飆風鬥毆,也接送當時的模範生女友、現在的太太。
高中時,陳柏均(右)每天從和平高中無照騎機車到景美女中接當時的女友、現今的太太(左)下課。國三,在老師與女友力勸下,他想到古惑仔都沒好下場,決定好好念書,才發現要退沒那麼簡單,「我跟大家講,學校的帶頭(台語,老大之意),我就不當了,金盆洗手。結果最好的小弟衝康(台語,陷害之意),找了堂口大哥拿槍押著我進暗巷,我想說完了、要死了,小弟把我揍一頓,以前一起混的弟兄就在旁邊勸…,我從以前就體會,如果原本在高位,突然退下,可能仇家來報仇、徒弟會來陷害,電影演的都是真的。」
考上和平高中後,陳柏均一度回到街頭,跟著國中壓著他的堂口大哥混,直到加入熱舞社,為了練舞、成果發表會,早起,下課、假日都練,忙到沒時間,才慢慢斷了聯繫。熱舞社吸引他的原因?「學姐很正…還有被學長姐照顧的感覺,像你講的,有一個歸屬感。」陳柏均有些中二笑完又補充。
陳柏均(前左)組「突破計畫」街舞志工隊,將霹靂舞帶到非洲等國家。(陳柏均提供)霹靂舞如今被納入巴黎奧運、國慶表演,彷彿是再健康不過的運動,但霹靂舞源起美國紐約布朗克斯區的貧民窟,是嘻哈文化四大要素之一,1980年代初引進台灣,很長一段時間不被看好與理解。陳柏均記得,小學他在《五燈獎》看到LA Boyz,開始學他們鮮豔配色、Oversized的穿著,被老師叫到講台羞辱:「你們看,陳柏均穿這樣子,標新立異,這什麼褲子。」下課他在走廊上練舞跳舞被罵「你在擦地板,弄得髒兮兮。」
早年霹靂舞表演也常常不是主角,而是負責炒熱現場的開場活動。第一家街舞表演及教學的專業舞團是1996年成立的TBC,陳柏均和夥伴共同成立的舞團HRC在2000年成軍。陳柏均的後輩開關老師描述,「以前Battle,大家遇到HRC會怕,整團很厲害。那年代,每人都有一兩式絕招,躲起來偷練,比賽時再丟出來嚇人,很難尬。」
HRC以追求極限、爆擊的舞風聞名。陳柏均回憶,以前練舞沒有防護概念,為了帥,他們是用生命練舞,「以前在柏油路、硬地板練頭轉,到後來用頭滑,我可以不用手,只靠頭,就從教室頭滑到教室尾。」
過了30歲,頸椎承受不住,坐著痛、站著痛、睡覺也痛,刀療、一片5,000元的藥布,什麼方法都沒用,國家隊復健醫師周適偉告訴他,霹靂舞許多動作根本超越極限運動與選手負荷,勞損無法逆轉,只能加強訓練周圍肌群來保護。
也是那時,陳柏均開始接觸太極拳、武術,漸漸發展出他揚名國際的「將軍飛」等融合東方武術的招式。早期練舞,陳柏均因練習頻繁,容易受傷,被稱為「玻璃娃娃」,受傷就半年不能練,因而往小地板動作發展,頸椎受傷後融入武術,更找到自己的風格,「如果沒有練太極拳,我可能不會在世界上有知名度,太極拳默默改變我跳舞的方式,還有人生的觀念。」
陳柏均(左)與太極拳老師王徵成(右)在公園練搭手。頸椎受傷後,太極拳教他在跳舞與格鬥間也要運氣,修身也修心。2000年後,台灣霹靂舞積極走向世界。陳柏均跟夥伴代表台灣參加在法國舉辦的霹靂舞大賽,拿到世界第三,揮舞國旗的畫面,被收入好萊塢喬許哈奈特主演的電影《世界Battle 3D》。HRC一路從最強悍的舞團發展成全台最大的舞蹈教室,同時,陳柏均辦了上百場國際活動,將國外舞者帶來台灣,也集結志工到海外,將霹靂舞帶到非洲、尼泊爾、緬甸、菲律賓、越南。
然而,辦活動需要資源與交涉,陳柏均曾經爭取到在台灣辦青年奧運資格賽,但相關單位不懂、不理,選手請假也困難,只能四處拜託、牽關係。問他為何後來請來跟霹靂舞印象不搭的連勝文擔任霹靂舞協會理事長?他說:「只有他答應,我也直接跟他說,我希望有人像個門神跟體協對抗,他的確不計報酬,為霹靂舞做很多事,自己也來上8、9次課。」
陳柏均非刻板印象裡散漫的街頭駁火少年。訪問媽媽,她版本的陳柏均,從小鄰居誇讚有禮貌,房間收拾整齊,功課不錯,只是比較好動。「我國中開始用凱西行事曆,記錄禮拜幾跟永吉國中幹架、禮拜幾去撞球間、收多少錢。」陳柏均至今隨身攜帶用迷彩布小心包裹的記事本,跟他約時間,他會用可擦式原子筆一筆一畫寫上。
訪問期間,他早九晚十,忙奧運裁判、媒體採訪、舞蹈教室、新創產品上市、跟政府單位開會,為了工作一天已跳20回合的舞,晚間11點他又在臉書限時動態上傳練完拳的照片,那陣子他還忙搬家,「白天好多工作,但感覺不踏實,練完才覺得踏實。」泰拳教練王怡天說,有時週日他到辦公室,3小時過去,就聽到陳柏均在外面不停翻、不停摔。
陳柏均位於HRC本館地下2樓的個人工作室,擺滿他童年愛的玩具公仔。時間管理大師也是偏執狂。工作室的公仔消失一隻,他都會發現。練舞人重視鞋子,陳柏均小時曾偷鞋,被父親揍。念書時,經濟不允許,就愛迪達一雙黑、一雙白,練到破。長大後,鞋子有廠商贊助,他每天回家一定擦鞋,喝醉也不忘。他每天進出背約40公升的黑色背包,裝載一整天不同場合要穿的衣服。
這麼努力是想證明什麼嗎?「也不是,我父親就是不相信人,不相信自己的兄弟姊妹,從小,他很多觀念影響我,他講的話,我都會記著,譬如耳垂要拉大、鼻子要捏高,他很迷信,我不會全聽,但我會帶尾戒(防小人),出國一定帶蜘蛛人的吉祥物…我會一直想要獲得他的認同,有可能,這一點我是想要證明自己。」
在父親眼中,跳霹靂舞始終不是正經事,不像醫生、律師才是有出息的工作。小時候,父親看到他戴練舞用的頭轉帽,提起來就揍,一度打到他進醫院。他開舞蹈教室當老闆、比賽得獎,父親仍未認同。直到今年,他得總統文化獎,父親看到新聞,中秋過節給他一個紅包,沒說什麼,卻是陳柏均長久以來一直在等的獎勵。
內心有火的人,又跳霹靂舞又打格鬥,但那團火也需要調伏。這幾年,他學太極拳以求身心安頓,每週五晚上必到社區大學,跟長輩們一起上課。
偏執就難改了。一次,我們聊起他的刺青,他解釋:心臟刺的是老婆「璇」,老婆的左右護法是兩個兒子,骨幹脊椎是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太極拳老師的八字心法「有心求柔,無意成剛」刺在左手,泰拳老師為他取的稱號「蛟龍」在右手…HRC在頸椎,他說那要扛一輩子,「但那刺不好,糊了,要雷掉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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