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一粒蘋果不死 報社被抄半年後 港蘋記者這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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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大雄說,人生最精華的年歲都在《蘋果》了。年過半百的他,如今開計程車維生。
中年人大雄說,人生最精華的年歲都在《蘋果》了。年過半百的他,如今開計程車維生。
自香港《國安法》2020年6月30日深夜正式生效以來,香港主流媒體空間遭受大幅度收緊,網路空間也在寒蟬效應之下,不斷萎縮。其中,《蘋果日報》一夜之間劃上26載句號,報紙停刊,網站和社群專頁全部停止運作,最震撼港人和國際社會。
至今,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集團旗下3家公司和《蘋果》6名高層涉違反《國安法》的案件仍未開審。罪名未定,港府已向高等法院要求頒令清盤(清算)壹傳媒,清盤案將於12月15日進行審理,此行動更波及台灣—香港法院指定的臨時清盤人發函要求台灣《蘋果日報》點交所有資產,讓人憂慮台蘋的去留,以及其新聞資料是否會被港府或北京所用。
6月底,本刊第一時間訪談被抄家的港蘋記者們,刊出《當蘋果落下:香港新聞自由告終》封面故事。6個月來,大風大浪下,被迫告別香港《蘋果》崗位的媒體人,各散東西,各尋去路。轉眼半年,我們採訪4名做出不同抉擇的港蘋媒體人,看他們如何適應陌生的新香港。
新手計程車司機大雄(化名)開車很穩,每天下午至凌晨三點穿梭香港島,輕車熟路。遇見鬼佬(洋人)他say hi,遇見普通話人士講你好,貌似黑社會的紋身大漢上車,他不驚不慌。

告別大平台 流散各業

「以前跑新聞見多了,什麼沒有見過啊,忍得(可以忍)!」他身型魁梧,語氣豪邁。1995年加入剛創刊的香港《蘋果日報》,做攝影記者,一做就是26年。廣東烏坎村抗議,天津港爆炸,香港南丫海難,他都第一時間衝現場,平日頻繁拍攝香港本地的大小事故。
大雄以開計程車為業,手機螢幕還是替香港加油的字樣。
今年6月24日,《蘋果日報》遭港府一連串檢控高層、凍結資金後,宣布停刊。大雄休息了整整3個月,渾身不習慣,也不想再碰相機,努力準備、考上計程車牌照,在53歲之年,轉身跳入另一行當。
港蘋、《壹週刊》乃至整個壹傳媒集團的轟然結業,重創香港新聞自由,也讓近一千人一夜之間被剝奪專業和飯碗。光是《蘋果日報》,原本編採部5、600人,負責印刷和發行的一百多人,還有大量負責營運行銷和行政的同事,這個人力規模,是現在許多香港新媒體的數十甚至上百倍。告別媒體大平台時代,眾人各尋出路。
反修例運動期間,港警與媒體的關係日漸緊張。圖為2019年9月,香港觀塘區舉行的「燃點香港.全民覺醒」大遊行。
有人移民,也有人轉行,公關、營運行銷、司機、房地產經紀…流散各行各業。原本跑娛樂、飲食和財經領域的,嘗試各自組隊,以Facebook、Instagram或YouTube為平台做新媒體,馬經團隊(馬經為《蘋果》重要板塊,報導賽馬動態)也再次出版,但在眼前高壓政治氣氛下,紛紛避談與港蘋的關係,亦婉拒所有採訪。不過,最困難的是原本專職時政的港聞記者、採訪主任,在《國安法》統領、紅線處處的香港,如何覓得硬新聞的一席之地?如何在現實中養活理想?留待每個人在灰暗中繼續摸索。

轉獨立記者 重新開始

《蘋果》停刊翌日,梁嘉麗就在Facebook上開設專頁,決定自己採訪、寫作、發布。換言之,做一名獨立記者。
她今年39歲,一身黝黑皮膚,愛戶外運動,也愛記錄人物故事。從20多歲開始,一直在不同雜誌做記者,3年多前加入《蘋果》專題組,已習慣了有編輯、有平台、有固定薪水的日子。報紙一夜關停,她覺得還要寫下去。
《蘋果》停刊隔天,梁嘉麗就成為一名獨立記者。她39歲,酷愛戶外運動,這天我們與她一同「跑山」。
起初既焦慮又困難。沒有機構背書,公信力從何而來?適逢721元朗白衣人無差別襲擊事件二週年,她各方聯繫親歷者,有受訪者已讀不回。她猜測當時自己臉書專頁文章不多,市民一定會想:這是真記者還假記者?她一邊等待,一邊在臉書專頁繼續發布報導。
「2星期後受訪者再找我,說:『我信你是真人。』」她不斷努力,最終找到二名從未接受其他媒體採訪的721親歷者,完成721的二週年系列報導。
做獨立記者,一個人得有二雙手,她坦承很難從事政策研究、調查報導的硬新聞,也不像從前,一下子發布跨版、圖文並茂的大專題。她專長人物特寫,就開始採訪一個個背負政治案件的普通人。
梁嘉麗耳後有一枚刺青,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香港發生的事。
2019年香港反修例運動爆發後,港府至今拘捕超過一萬人,檢控2608人,許多市民從此陷入拖沓而繁複的司法程序。案件數量龐大,媒體不夠人手報導,而原本擁有20多人的《蘋果》法庭組,如今不復存在。
「以前無論怎樣的case,都有1、2個《蘋果》記者,現在真的沒有,有些案件審完也完全沒有人報導。」經常去法庭旁聽的梁嘉麗說,她認為獨立記者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補位」,把其他媒體遺漏的、沒有人力報導的故事,記錄下來。
獨自打拚數月,現在她漸漸掌握了工作節奏—一個星期做1到2個採訪,一個月至少出2至3篇報導。她的臉書專頁有2.6萬人追蹤,每篇報導都有數十至上百條讀者回應。不過,資源和收入也常讓人憂心。

無固定月薪 營生困難

「做社畜已經16、7年,習慣了每個月固定有糧出(糧:粵語薪酬),突然戶口(戶頭)沒有收入…」她笑著說,起初真的會焦慮得在心裡尖叫。不過她很快調整消費模式,不再能「見到衣服漂亮就買」,外出吃飯挑便宜的,社交聚會也要減少。
Facebook是讓記者又愛又恨的平台,它讓你接觸讀者,但不會直接帶給你任何收入。不久前,梁嘉麗開設了Patreon帳戶,開始讓人們付費訂閱。她表示,目前有200多位讀者訂閱,每月收入約是原來《蘋果》全職收入的三分之一。
為了養活自己,她也接一些其他媒體和企業的兼職工作。她也愛鑽研紫微斗數,偶爾幫人算命占卜,「賺個零用錢。」
記者陳珏明也在《蘋果》停刊後,很快開設了Facebook個人專頁。他採訪辭職區議員如何活下去,報導政治案件的審訊現場,不時總結一些新聞熱點。同時,他也幫《立場新聞》做時事評說節目《繼續報導》,為外國媒體撰寫香港時事欄目。
陳珏明離開香港《蘋果》後,擔任獨立記者,但他說:「目前記者只是我的一個興趣了。」
他直言,目前還沒找到做獨立記者的生存模式。「嚴格來說,我覺得自己算不上獨立記者或freelance(自由接案)記者,因為現在以我的模式,是完全不可能維持我的生活的—更好聽地說,目前記者只是我的一個興趣。」陳珏明說。
做獨立記者,不是直接從讀者訂閱獲得收入,就是和媒體合作,以特約記者的身分獲得稿費,業界普遍稿費不高,而香港生活水平高昂。從前在《蘋果》,陳珏明屬於人物及專題組,「深度報導,稿費和付出是不成正比、脫鉤的,正如在《蘋果》fulltime(做全職記者),一個月做一到二個深度專題,但如果parttime(兼職、特約記者) 一個月做一到二個專題,是食屎的。」
一年前,陳珏明的兒子剛出生。他謀劃著,到今年底再去找媒體的全職工作。不過在目前的媒體格局中,可供選擇的崗位不多,無論是去傳統報紙還是網路媒體,都意味著要減薪。而更讓他憂慮的是:過去多年來香港媒體堅守的「第四權」、以批判性思維監督公權力的新聞理念,到底還能走多遠?
陳珏明的兒子1年前出生,這一年,他迎來職涯大變化、收入銳減。
在香港,昔日《蘋果》以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和相對良好的員工薪酬行走江湖。
一名從業多年的資深公關告訴本刊,公關界以前都怕收到《蘋果》記者發來針對他們客戶的查詢email,那意味著「噩夢來了」,而且「《蘋果》最不怕的就是律師信,別的報館都怕律師信。」這名公關表示:「如果你搞得定《蘋果》,你在公關界就贏了,起碼贏了一半,因為(《蘋果》)是全世界最麻煩的那一個,也是最多人看的那一個。」

昔日搶突發 衝鋒陷陣

香港中文大學傳播與新聞學院教授李立峯表示,作為最開宗明義支持民主自由的主流報章,《蘋果日報》曾是香港言論自由的一個指標,在一些敏感議題上,它曾經開闊了整個香港媒體的自由空間。
李立峯回憶,十多年前進行學術研究時,有其他媒體高層和他分享:「《蘋果》的存在,其實是讓他們(其他媒體)的空間更多了。」「第一是政治壓力小了—反正《蘋果》出了,你只是跟著出,就算問責都還不到你;第二是社會壓力大了,《蘋果》做喔,全世界都知道,已經在public domain(公眾領域)了,你不可以說它不存在。」
1990年代,大雄見證了《蘋果》的誕生和爆發。最初,他在《南華早報》開採訪車,整天載攝影記者四處跑,慢慢就跟著大家去暗房,學沖洗照片,「他們去拍攝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拿傻瓜機出來拍一下。」1992年,前輩介紹他去《天天日報》,從跑突發新聞起家。1995年《蘋果》創刊,他很快就被招攬。
網際網路缺席的年代,靠記者開私家車、摩托車衝鋒現場、快速蒐集素材報導突發新聞,頗受市民追捧。開報之初,《蘋果》正是靠突發和娛樂新聞打響名號。與之前大量報章不同,商界出身的黎智英一開始就豪擲港幣七億元,一下子聘請近一千人的團隊,開創全彩印刷的報紙。從前報章一般定價港幣五元,《蘋果》不管,賣2元,銷量暴增。
「我們這些人當年很吃香,《蘋果》加很多人工(薪水)叫我們過去,因此《東方日報》也加人工,為了留人。」大雄回憶,《蘋果》掀動報業界的改革創新風潮,也帶動了薪酬上漲,人才上流。
今年6月24日晚間,大批香港市民聚集壹傳媒大樓,舉起最後一份《蘋果日報》。(達志影像)
1997年香港全體勞工平均月收入為港幣1萬1000元,進《蘋果》跑突發,剛入職月薪已達1萬3000至1萬5000元。有一千名員工的《蘋果》,突發組一百人,分早、午、晚、三更輪值,其中不乏從Pizza Hut等外賣摩托車手轉型而來的員工—在攝影還未數位化的年代,全靠摩托車手左閃右避,飛車運菲林(底片)回報社。
不過,突發新聞的一些操作,大雄坦承不能接受。「以前做突發新聞,很喜歡拿死者的大頭(相片)來登報紙。」為了拿到普通死者的大頭相片,突發記者要用盡「古惑手段」,例如佯裝政府社會福利人員去認識死者家屬。進入《蘋果》後,大雄申請調去了攝影部,與許多從本地媒體、外國媒體招攬而來攝影記者一起打拚。

掌充裕資源 人多力大

那是大平台用盡資源、不惜一切追新聞的年代。《蘋果》攝影組30人,不算突發,跑靜態新聞的港聞組數十人,中國組2、30人,起初還有分(中國)華南組,更一度有駐深圳記者。
大雄也多次和記者一起跑中國新聞現場,被扣查、威嚇、蓋指紋是家常便飯。2002年江澤民南下深圳巡視,幾個《蘋果》記者和大雄去現場,任務是拍攝江澤民車隊的相片,他們剛拿起相機,就被公安扣查。2008年汶川地震,《蘋果》至少八名攝影記者趕赴四川現場,剛開始一切順利,但不久後,當地學校被爆豆腐渣工程、死難學生家長維權,他們就被當局人員勸說不要繼續採訪。
中年人大雄說,人生最精華的年歲都在《蘋果》了。年過半百的他,如今開計程車維生。
不過,《蘋果》記者總要想盡辦法。2011年廣東烏坎村村民爆發抗爭,他們多人趕赴現場,起初坐上了懷疑是公安眼線的三輪車,一路被載去了警局。遭強行遣返深圳後,記者們再折返烏坎,最終聯繫上當地村民,小心運送他們進村。大雄記得,當時村民招呼媒體吃飯,光是壹傳媒集團的員工就坐滿二桌,有來自香港《蘋果日報》和《壹週刊》的,還有台灣《蘋果日報》和《壹週刊》的人。
2011年加入香港《蘋果》的陳新政,還記得剛入行時的興奮和緊張。他最喜歡做突發新聞和財經新聞,但留意到網際網路的興起讓資訊暴增,傳統媒體的突發新聞需求減少,他最終選擇跑財經線。
《蘋果》是出了名的用人狠,它可以高薪聘請你,甚至突然招攬人馬新開一組,但倘若表現不佳,第二天解僱的大信封馬上出現在你桌上。陳新政記得,在《蘋果》頭二年,每天快速學習,觀察資深同事怎麼工作。
陳新政不做財經記者後,與朋友合資開了炸雞店。
十年來,他一直在《蘋果》財經組。他認為,報社以相對充裕的人手和資源,一度達至不錯的規模效應。最初財經組有50多人,後期也有40多人,同事們互相補位,一起追查上市公司的帳目有無「化妝」,一起分析、解構大公司的重組、香港名門望族的爭產,也一起參與巴拿馬文件的偵查。
陳新政覺得,對於新聞報導,人手和資源非常重要。「多十倍的人,資源完全不同,一則新聞不是1、2個記者做,是很多人一起幫手的,一起去養成一個讀者群。你專注做一則新聞的時候,就有其他同事幫你補位,整個槓桿是不同的,十個人一起做事,不是做多你十倍,是做多你的20、30倍。」陳新政快速地分析。

榮景成追憶 失落無力

近年來,網際網路衝擊加劇,加上政治壓力之下廣告不斷流失,《蘋果》收入大減,也不得不裁員和創新,同時,集團也出現尾大不掉的情況。2008年《蘋果》開始推出「動新聞」,開拓網路報導,2019上半年推出網路訂閱,中間《蘋果》多次裁員,並將部分新聞業務改為外包制,但員工數量依然龐大,也難以理順網報之間的溝通協作。
如今一切皆為雲煙。親眼看著報社高層一一被捕、入獄,報館很快就完全關停,陳新政決定離開媒體業。做了十年的記者,突然之間,他有種幻滅感,似乎從前的努力都被否定了。
「整個行業好似沒有了,他們真的好似將整個行業在香港抹走了,很誇張,這種感覺(對我)衝擊很大。」他今年三十五歲,兒子出生不久。突然失業後,他短暫休息了一週,發現自己閒不下來,又想起以前做新聞時註冊過foodpanda等外送平台,就去送了幾天外賣。
他說,財經組同事們找新工作不難,不少人本來也是KOL,現在以YouTube為平台,講房市、股市。陳新政覺得自己不適合做網紅,最終決定拿出港幣數十萬元的積蓄,和朋友一起加盟餐廳品牌,開了一家炸雞店。
「起碼有個希望可以往上流,現在做記者,你看不到希望可以向上流。」他說。
跑財經新聞時雖天天和數字打交道,但和親自運營一門生意相比,畢竟還是大不相同。從前採訪過的商界老闆光顧店裡,看幾眼就認為賺不了錢,因為每份餐食都分量太大,客人吃一份就飽了,不會額外叫小菜。
一切從頭開始,陳新政從財經記者轉行開炸雞店。圖為他在廚房炸雞排。
「我叮一聲,原來做生意是這樣做的。」陳新政笑著說,但還是不想減少分量。現在他天天守在店鋪12個小時以上,平日見兒子的時間也少了,看新聞就更少了。
過去半年,他覺得自己和不少朋友都陷入一種疲倦和無力感,不再關心社會政策、制度的變化。「大家都累了,香港都累了,我覺得,追下星就算了,這幾年都累了。」他感嘆。

出頭鳥噤聲 整頓未止

「自從沒有做(記者),我很少看新聞,眼冤(看了不開心),看來做什麼?只有越來越灰(灰心)。」大雄邊開著計程車邊說。其實他還有留意,他受訪前幾天,《立場新聞》總編輯鍾沛權宣布因家庭原因辭職,大雄感覺更灰心了。鍾沛權妻子為《蘋果日報》副社長陳沛敏,目前陳沛敏被控「串謀勾結外國或者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自今年7月21日被收押至今。
壓抑的社會氛圍下,小小的計程車車廂,反而讓大雄安心。他加入了幾個「黃的台」—2019年後香港冒起黃色經濟圈,支持反抗運動的計程車也組織了打車平台,大雄常常去接黃的台上不太有人接的短途單。
有次他和乘客聊往事,一起罵政府,聊得太投入開錯路,繞了一大圈。下車時乘客還是按照車表付費,對大雄說:「希望下次也能見到你。」
梁嘉麗認為,2021年六月壹傳媒的結業,只是香港進一步變質的開端。「《蘋果》(消失)是個序幕,一個生態改變的開端,6、7、8、9、10月,其實不僅僅是《蘋果》,也包括很多民間組織、異見者的消失,異見領域就一起萎縮了,變成只剩下一種聲音。」
李立峯指出,《蘋果》的消失,再加上公營機構香港電台換高層、整頓《鏗鏘集》等節目,商業電視台有線電視(Cable)大裁員、《新聞刺針》全員被裁、《有線中國組》被徹底換人等舉動,香港主流媒體的空間在過去一年多被大幅收緊,並進一步帶來寒蟬效應。
「當相對敢言的媒體消失或轉型了,也影響了原本在他們後面的媒體…如果原本站在你身邊的人都不見了,跟著你望左望右,隔壁的人都不見了,原來你變成了出頭鳥,心理壓力就不同了。」李立峯進一步指出,香港正在進行劇烈的典範轉移,整頓還沒有停止,例如政府對《立場新聞》《眾新聞》和網路空間將如何管治,目前還是未知數。
過去半年,港府和建制派人士不斷表示,網路上存在大量假新聞、假消息,煽動市民對政府的仇恨,因此或需針對假新聞立法,此舉引發社會對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的進一步憂慮。

薪資遭拖欠 應該告誰

《蘋果》資金遭政府凍結並結業後,全部員工該年六月的薪酬、代通知金(據香港勞工法例,僱主或僱員在終止合約之前,應給對方適當通知期,通常為提前一個月,倘若沒有,應支付一個月薪酬為「代通知金」)和年假補錢的薪資,也被拖欠。
目前,香港《蘋果》《壹傳媒》員工分批到政府勞工處登記被欠薪,並經司法機構啟動向公司追薪的程序,案件正陸續開庭。梁嘉麗表示,不少記者也曾上勞工處諮詢,但最終決定不告公司,也不想再管是否可以拿回欠薪。
「正常情況是公司經營不善,或欠債累累,要破產了,員工就要告公司,說它欠薪。但現在不是(《蘋果》)經營不善或欠債,是政府說你整家公司犯法,所以凍結你的錢,所以它不能出糧(發薪水)給我們。」一名不願具名的前港蘋記者對本刊表示:「我不想告公司,如果告,我應該告讓它凍結資產的香港特區政府?」
至今,有關《蘋果》三家公司和多名高層涉嫌違反《國安法》的案件,仍未正式開審,只是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提訊,處理被告能否保釋、控方文件何時準備好等問題。在漫長的司法程序中,每一次提訊,都成為親屬、前同事去見被告們一面的重要日子。
港府國安處今年6月17日出動5百名警員搜查壹傳媒大樓,並拘捕5名高層。《蘋果》副社長陳沛敏(左)當天被捕,7月21日再度被捕,收押至今。(達志影像)
10月12日是最近一次提訊,梁嘉麗、陳珏明還有許多港蘋前員工都趕去聽審。由於法庭座位有限,一些拿到內庭票的蘋果人和普通市民進入法庭聽一會兒,就出來把橙色的內庭票傳給下一個蘋果人。大家輪番進去幾分鐘,去見已經被關押多月的前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前行政總裁張劍虹、前《蘋果》總編輯羅偉光、前執行總編輯林文宗、前副社長陳沛敏、前英文版執行總編輯馮偉光、前主筆楊清奇等人一面。

思想要流動 轉化痛楚

這一天,沒有被告再申請保釋,而控方表示,由於有4800頁文件需要逐一翻譯,預計2022年2月才能準備好正式開審。提訊很快結束,眾被告起身慢慢離開,旁聽席上的人們都站起來揮手,聲聲高呼:「撐住啊!」「我哋喺度(我們在這裡)啊!」
梁嘉麗認為,這灰暗時代,或許也是做紀錄的黃金時代。變幻中的香港仍然有許多人與事需要報導,而過去看似平常的紀錄,今日看來都盡顯珍貴和不易,讓人更加珍惜。不過她也認為,凡事不要硬碰,而要學會如水般流動。
梁嘉麗喜歡跑山,累了痛了也不輕易放棄,怎樣都得跑下去。
「如果到了一個階段,風險我覺得承受不住,就出去走一圈…過去1、2年,很多事情都教我們不要太執著,要流動,人要流動,思想要流動,做的事情都要隨時流動。」她喜歡「跑山」,沿著香港高低起伏的山脈一路跑,節奏、耐力都要自己控制,在山上,累了痛了也不能輕易放棄,怎麼也要跑下去,她覺得,這和堅持走記者這條路有點像,「很多事情你沒有退路,不能退縮,可能你很害怕、很痛,但要想如何去適應痛楚。」
開著計程車,這天夜晚大雄又回到了壹傳媒大樓看看。大樓位於將軍澳工業村,夜晚人煙稀少,曾經的報館一片灰暗,只剩下許多市民之前在鐵欄杆上綁著的一條條黃絲帶,依然隨風飄揚。
大雄決定離開媒體業。圖為他回到被抄家的香港壹傳媒大樓前,看著前公司。
「整個青春都給它(《蘋果》)了喔,20多歲做到50多歲,最精壯的時間都給它了。」大雄靠著計程車,菸抽了一根又一根。他聽說,現在去別的報館做攝影記者,就算有幾年經驗,起薪也是港幣1萬3000至1萬5000元,等於他20多年前入行的薪酬。他不想再回到媒體業,但也不想離開香港,那就開車上路,「服務一下市民先啦!」

小辭典

假新聞法

自香港反修例運動爆發以來,香港政府、警方和建制派一直指出媒體、網路上流傳關於831太子站死人、新屋嶺警察性侵女示威者等假新聞,煽動市民仇恨政府,至2021年5月,特首林鄭月娥首次表示政府正制定《假新聞法》。其後,林鄭於《施政報告》中宣布提出「打擊假新聞、保障網絡(網路)安全」,宣布由政務司長李家超統籌檢視、激活、修訂、制訂相關法例的工作。

對於如何釐定假新聞,會否進一步阻礙新聞和言論自由,社會和業界多有憂慮。香港外國記者協會2021年11月5日公布調查,指91%的受訪會員對港府立《假新聞法》「十分憂慮」和「有點憂慮」,83.3%受訪者認為記者在港工作環境變差。後來,中國外交部發表聲明批評外國記者協會這一問卷調查是「肆意攻擊香港《國安法》和香港新聞自由」。

目前,港府對於立定《假新聞法》尚未公布時間表。11月15日李家超受訪稱,考慮「管理」優於「立法」;而在12月2日,李家超在一個頒獎典禮上表示,2019年「黑暴」期間,「反中亂港」的力量「利用網絡平台散播港獨和分離主義,他強調「無網絡安全就無國家安全」,政府會檢視現有的法例,打擊虛假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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