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我不是陳嘉玲 江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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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鵝對宜蘭太平山情有獨鍾,常一個人開車上山。
江鵝對宜蘭太平山情有獨鍾,常一個人開車上山。
《俗女養成記》電視劇續集甫以超高收視率完結,以作家江鵝成長經歷為藍本的主角「陳嘉玲」最終產下一女、向男友下跪求婚,成為「閃閃發亮的大人」;原著作者江鵝本人,今年47歲、獨身,剛送走右腳的石膏及兩隻相伴近20年的愛貓,電視劇主角圓滿發亮的結局,她依舊不感興趣。
去年12月底,我們前往宜蘭太平山莊拍攝訪談照片。攝影記者在餐廳要求江鵝試推一下餐車,遊客扒飯側目,她紅著鼻子勉強擺出服務生待客笑容,「人生跑馬燈,雜誌這麼多人看,好後悔⋯但之後面試會不會比較容易被錄取?他們會知道我是真愛。」前陣子她在家摔跤、右腳掌骨裂,精神萎靡期間腦洞大開,想來太平山莊打工端盤子。
江鵝在森林步道健步如飛,心情自在,看不出骨裂剛痊癒。

江鵝小檔案

  • 出生:1975年
  • 婚姻:未婚
  • 現職:自由寫作者兼人類圖分析師
  • 學歷:輔仁大學德文系
  • 經歷: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俗女養成記》《俗女日常》;經營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
這天江鵝穿著無印良品的白上衣,一雙沒有髒汙的白底黑色布鞋,短髮微濕,被霧氣繚繞,「這真是中年女子的天然美肌,」進入山裡她放鬆大笑,心滿意足拿起手機拍苔蘚、拍蜘蛛網,要我注意森林裡沒有人聲的短暫瞬間,「我願意端盤子就是為了接近這裡,我腦子一直是吵的,這裡至少外面安靜,只有腦子在吵。」
這幾年江鵝的散文大受歡迎,前作《俗女養成記》改編成電視劇收視大紅,還出簡體版賣到中國。今年47歲的她,在新書《俗女日常》寫中年女子獨居生活及豐富內心活動,寫一碗完美白米飯加荷包蛋淋醬油;寫小吃攤不鏽鋼架上膠膜,捨不得撕、捨不得新的唏噓;聰明犀利的生活意見如無印良品極簡生活提案。
江鵝(左二)與電視劇《俗女養成記》演員合照,她常笑稱自己的專長是在拍照時「瞬間閉眼」。(翻攝可對人言的二三事臉書)

霸氣OL 在死亡邊緣看見了自己

40歲前她並不這樣活。大學畢業後,她一直在一間傳統貿易公司工作,170公分高,穿時裝品牌、踩高跟鞋氣勢逼人。職場上她修練成精,妥貼完成交辦事件、張羅飯局,滿腹談資,客戶老闆放臭屁也能充耳不聞地接話。
但完美OL下班後沉迷電動、滑臉書,連泡澡時也用保鮮袋裝著iPad看通俗影集,報復性熬夜在35歲後變成失眠,伴隨月經及免疫系統失調,她漸漸意識到不對勁,「我開始在來電顯示上看到大客戶名字時,聽到內在有一個尖叫,如果在家裡不用顧及形象,我會把手機丟到沙發上,我不要看、我不要接。」
職場生活像材質其實很差的昂貴套裝,她穿不慣,全身搔癢,生理上也罹患輕微異位性皮膚炎,「一開始你總覺得哪天就會好了⋯但一直沒好,很小疾病的對立面,卻是要推翻整個生活方式,我太恐懼了,那是我的安全網,」直到同齡的朋友生了場大病,心疼之餘她在死亡邊緣看見自己,決定離職。
裸辭高薪工作,身旁的人都覺得江鵝瘋了,她的家人尤其恐慌。
江鵝在傳統中藥行長大,從小就坐櫃檯幫老客人抓藥。

俗女體悟 做人想拿高分靠用力乖

江鵝出生台南鄉下,家裡開中藥行,在大家族長大。江鵝那年代的女孩多學過鋼琴,她父母也相信「鋼琴老師」是很適合女生的職業。為了學琴,江鵝從幼稚園開始,就須搭1小時客運,到台南市區的教室上課。她容易暈車,上車就吐,還吐過媽媽的手提包。爸爸心疼女兒可憐,想中斷鋼琴課,卻被媽媽冷酷回:「就讓她吐,1個禮拜吐、2個禮拜吐,吐久了自然不吐。」
鋼琴繼續學,江鵝不吐了,練成搭客運的高耐受力。媽媽真正的意思她長大後明白:「當你拿不到資源,沒有辦法受到好的教育,這種苦遠比坐車會吐苦太多了。」前半段人生,她如期盼成為務實上進的女人,創造「用力乖」這詞,形容媽媽跟她自己,「乖分成兩種,『自然乖』和『用力乖』⋯明明不想吃,卻還是順應大人的要求迅速吞下食物,會需要一點服從意志或忍耐的力氣,那叫做用力乖⋯自然乖在大人眼裡只能算及格,做人想要拿高分,全靠用力乖。」
江鵝就像零死角的無印良品型錄,連白布鞋都維持得閃閃發亮。
「我想要參與(社會的)遊戲規則,必須上進才跟得上,(離職)那時候就是認敗,覺得我做不到、爬不到頂尖,不要再把自己逼到那個位置去,」江鵝嘆氣,眼睛在圓框眼鏡後瞇起來,「我活得好健康、熱愛生活,我不是那一掛的,我有很多抱怨,好無奈,人生好麻煩,基本設定很厭世,但我想要活下來,死太沒有意思了。」
提及死亡,江鵝最近正在經歷。去年3月,她養了18年的「美咪」先走了,花色如奶茶翻在白布上的短毛貓叫聲張揚,留下一屋子安靜;天然臭臉的長毛波斯貓「飯糰」,也在美咪離開後1個月,突然癱瘓去世,差一點就滿19歲。
愛貓「飯糰」抬頭瞪江鵝的精神強度堪比人類。牠去年4月過世後,江鵝在臉書發文弔念。(翻攝可對人言的二三事臉書)
去年10月,我們約在咖啡店見面,她剛拆石膏,漸漸恢復對外社交的能力,但還沒暈完愛貓離世的震盪,語法交雜現在式與過去式,有時我聽不懂,以為她的貓還在世,「(貓過世)我一直都很冷靜,一切運作如常,但我知道搖晃很大⋯第一隻有心理準備,是慢性病,第二隻比較突然,對我來說震撼比較大,中風癱瘓,我很沮喪,以為又要開始長照了,但牠沒有要我照顧,很瀟灑就走了。」
江鵝並不是電視劇《俗女養成記》中的「陳嘉玲」,她沒有舞台劇演員張揚的情緒,說話輕輕慢慢;不同於電視劇女主角最終選擇婚姻,轟轟烈烈與母親在產房大和解、產下女兒,江鵝維持單身,貓走之後,進入完全獨居生活。

被貓馴服 學到了沒有條件的去愛

27歲時她養了第一隻貓,如初戀般相遇的貓名飯糰,有點聰明狡猾,曾被江鵝前室友形容為「心機很重的人躲在貓的軀體裡」,「我常把養貓比喻成愛情跟關係的經營,一開始是一頭熱,『我很喜歡』就進入這樣的關係裡,但貓是一種不可被馴服的動物,是牠在馴服你,以一種沒有條件的方式去愛牠。」提起貓,江鵝眼裡盡是戀愛泡泡。
江鵝部落格寫貓多年,她常覺得自己才是被貓養的。(翻攝可對人言的二三事臉書)
她愛乾淨,希望貓香香的,但貓不讓她洗澡,她左手大拇指腹有個暗痂,就是第一次幫貓洗澡時被咬穿的;貓愛玩水,老是打翻水碗泡濕木地板,再踏濕她的筆電文件,不管她在心裡掐死牠幾回,就是故我不受教,她只能嘆氣,趴在地板擦水印,再把水碗升級為厚重的韓式石碗(但貓依舊有辦法玩水)。最後她放棄調教,把領悟寫進《俗女日常》,「我盡一切當下智慧與餘裕所及,成全牠維持那副惹我生氣的德性。那是我對貓的愛。」
她愛貓的不可馴服。貓執拗做自己,作風討人厭,依舊大聲索愛,她其實很羨慕。「關於幸福,人類尋求長遠,常常在要求長遠跟承諾的當下,就毀了一件事情,但貓不計較,毀1次、毀8次都沒有關係,我們永遠都從此刻重新再來。牠(貓)讓我學習到,當有人在愛你的時候,你也可以這麼期待被愛,貓無條件預期你愛牠,昨天對牠不好,今天還是喵喵喵說:『要起來餵飯喔!』我們永遠都從此刻重新再來。」
現在對關係會更願意去嘗試嗎?「會放鬆,對各種的關係,沒有既定的想像,」不只是愛情?「我會拉比較遠一點點,一個人類跟另外一個人類之間,會有怎麼樣聯繫的狀態,」她巧妙避開戀愛話題,她曾在散文裡寫愛情如豹與野生動物攝影師,攝影師藏身荒野中的熱烈注視與不求驚擾,是戀人間最高級的「我喜歡你原本的樣子」。
新書的頭尾她都提到了那隻豹,彷彿豹才是她的真身。問她筆名是不是該取為「江豹」?她哈哈大笑,說自己很難交代那個巧合,「那隻豹帶著野性、生命感,而且是自在的狀態,會發亮的,」江鵝解釋,「我不曉得這些形容詞要怎麼對應我內在的狀態,我看不見我自己,可能還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不停收集(我脫去的)死皮,也許哪天會看到端倪,但對這東西的好奇跟嚮往,和我享受寫作是同一個來源。」

裸辭寫作 卻反骨不想靠寫字成名

中年灑脫辭職,不是電視劇中雙手一攤、筆直走出辦公室的決絕,也非如釋重負。職業欄改填「自由業」,頭銜變成作家,好長一段時間江鵝仍不舒服,筆名取做鵝,就有點硬作對,「沒有緣由,也沒有喜歡,就是應付著,覺得好玩,」她一向笑眾人比她還接受這不合理的筆名,「如果要很牽強講意義的話,我避免很文學、很高明形象的字眼。」
江鵝的文字聰明犀利,厭世到底卻又讓人笑出來。
她依舊不願被人間的規則馴服,生性反骨。成為作家後,她也不想靠寫字成名,臉書簡介直接寫「時間和體能非常有限,能接受的邀約不多」,也曾一度推掉我的採訪邀請。被疫情延期的新書座談會,她談了1個半小時的「骨裂」,合作新書的時報出版主編羅珊珊事後無奈笑說:「講座題目讓我們有點吃驚,完全沒有集中在書的宣傳上。」
「她會說自己是很難搞的人,但平常不親近的朋友看不到那一面。她做人很得體,從小在台南的大家族長大,遵循要成為一個淑女,她很會做菜,要辦桌也可以,對長輩應對進退得體,如果要結婚,也會是很好的主婦⋯但是她不喜歡,骨子裡不喜歡。」羅珊珊說。
前陣子朋友寄了一袋米給江鵝,她隻字未提骨裂,獨自拄拐杖、拖石膏去郵局扛米回家。她溫馴毛皮下有強烈賭徒性格,即使腳痛,她也偏要扛拐杖騎機車去市場買菜,路人傻眼看她左拐右拐立機車中柱,她辯解:「我就是在測試自己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她兒時滾樓梯的故事也很精彩,為了學警匪片中「以滾落代替逃跑」的巧思,她從2樓梯頂翻滾而下,不僅無法省時,還因此昏倒很久,「我媽現在講到滾樓梯還是會生氣,但那時年紀小啊,」她呵呵笑道,「現在打石膏騎摩托車,寫出來被我媽看到,她會翻白眼吧。」
媽媽氣她的好賭,一如不理解她身為女人的選擇,沒有穩當工作,獨居又未婚無子。江鵝過去也不能理解媽媽。媽媽在婚後5年才生下她,為了生育吃好了幾年早齋,在化妝鏡前打排卵針,犧牲自由換一張傳統好媳婦的成績單,如「看完會沮喪3天的獨立影展電影」。

生存焦慮 放下對成功的定義較快

「那年代的媳婦真的好累、好辛苦,我問過她:妳為什麼不走啊?女人其實可以逃亡的。我媽就說,要逃去哪裡?那年代的娘家不會支持。我說妳怕什麼,以妳的能力,去路邊賣米粉也會賣出3棟洋樓吧!」她回憶道:「我媽說,她那時不會想到,不覺得有那個可能性。」
媽媽在江鵝大學時被檢查出乳癌,後來痊癒,「那對我的生命也是啟蒙,媽媽的人生一直都在服務他人,生命到底服務誰?」她想活出6年級女人的其他可能性,也試著改變與家人的關係,她重新訂下規矩,情感表達一向含蓄的家人見面必須擁抱,「他們會害羞,但後來我發現他們超愛的,(我也)超尷尬、超害羞的,但還是覺得要做,不想要再複製他們有感情不說出來的習慣。」這是當下她學會的並存,距離舒適,「太過炙烈的表達我也做不到,常常回家,我可能也沒辦法,舟車勞頓好耗費體力,但就盡力。」
江鵝另一個身分是人類圖分析師,她近年很享受解讀工作。
她也還在學習與自己的可能性共處,骨裂期間她又想了一萬遍「沒有薪水要怎麼辦?沒有退休金,老了沒有人幫我推輪椅怎麼辦?」憂慮到幾乎快瘋掉,「內在脆弱時,又會掉到死胡同裡,放下社會對成功的定義比較容易,但我是偏鄉上來的小孩,想要排除長年制約的生存焦慮,真的好需要時間,還是會發作。」

享受寫作 能講出不被理解的地方

骨裂好了,只留下淡淡的疤。她也越來越能夠旁觀自己焦慮發作。前陣子她去林務局要了樹苗,把2隻貓的骨灰放進盆栽裡,每1隻貓有2盆,飯糰的容器是台灣欒樹及金門赤楠,美咪則是桃金孃跟黃梔,「因為糰糰很愛亂咬欒樹,女兒(美咪)就是要選漂漂亮亮的花啊。」
貓都走了會孤單嗎?她倔強答道:「會覺得孤單,就算有8隻貓,還是會覺得孤單,我很享受現在的自由,忽然一時興起想去哪裡玩,也不用叫誰來顧貓。」
我至今無法參透她腦子的豐沛噪音,但確定她比5、6年前安適許多。「我自己想辦法,找了一個非常有熱忱的工作,身旁的人好像就安心了,我們的話題不再是焦慮,可能更多是她(媽媽)對我的好奇。」「寫作都是看不破、放不下的,怎麼去辨析真實的自己呢?就坦誠地把它寫出來。我現在享受寫作,在想要講話的時候,有能力跟技術,可以把不被理解的地方,翻譯成人話講出來,它帶給我滿足。」
作家生活未必處處令人滿意,人世間依舊值得挑剔,至於那份完美附膳宿的太平山約聘僱工作,須與人共用寢室1年,她因此仍未投出履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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