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畫廊是柏林圍牆現存遺址最完整展示處。受訪這天,謝志偉與我們來到曾經的鐵幕邊上,他身後作品是莫斯科藝術家Dmitri Vrubel所繪、柏林圍牆最知名的畫作之一:《兄弟之吻(Brotherly kiss)》。 對方聽懂台灣,就是外交進展了。「10年前告訴德國人,我來自Taiwan,他們會問:Thailand(泰國)?Bangkok(曼谷)?」他把這令人難堪的問號往空中一拋,逕自向前,下秒又像個熱情的導覽員,「這個,」他往牆邊一站,「就是沙卡洛夫(Andrei Sakharov)。」
沙卡洛夫是蘇聯「氫彈之父」,1950年代協助蘇聯製造出第一枚氫彈後,憂心核武競賽造成世界毀滅,開始反對核武試爆、爭取蘇聯人權。1980年,他抗議蘇聯入侵阿富汗,遭軟禁7年,1989年死在莫斯科,遺言是:「明天又是一場新的戰鬥。」
沙卡洛夫死後2年,蘇聯解體,又過了30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核武帶來毀滅的預言是否成真,如今取決於普丁的一根手指。此刻,俄羅斯全力鎮壓境內異議分子,反戰人士流亡海外;與此同時,全球熱議,中共會否侵略台灣?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謝志偉常發表對國際時勢、兩岸政治意見,他位於柏林辦公室的沙發上,躺著2隻他從台灣帶來的熊,熊掌印著大大的「國艦國造」「國機國造」字樣。 烏俄一打,難民湧入歐洲,謝志偉第一時間也與德台協會台青會成員在一名烏克蘭藝術家指導下,一同替難民煮羅宋湯。他直接與難民接觸,感嘆:「烏克蘭人勇敢。勇敢是要刺激出來的。」「有時我們該擔心的,可能不是他們(中國)會不會打我們,而是打來時,我們準備好了沒?烏克蘭告訴我們,要和平,跪下來是沒有用的。」說罷,嘆了一句拉丁文:「Si vis pacem,para bellum.(要和平,就要有為和平而戰的準備。)」
「台灣一再被提起,雖然台灣跟烏克蘭不能完全比擬,但處境非常像。某種程度,大家會把烏克蘭命運投射到台灣。」他談起2年來,台灣在德曝光率大增,「大概從2018年起,他們已經不問:『中共會不會打台灣?』而是問:『中共什麼時候打台灣?』」每次演講、接受德媒採訪,必答題包括:「中國如果攻擊台灣,美國人會不會過來幫忙?」
「我們和烏克蘭都有一個強敵,以民族主義作為藉口,對我們虎視眈眈。但還是要區隔,烏克蘭雖不是北約成員國,基本上北約這些國家,對烏克蘭實質、道德的聲援,都很多。」他通常跟國際友人解釋:「烏克蘭是聯合國的會員國,台灣不是。聯合國會員國都免不了這種命運,你可想像我們的緊張。」他又冷不防玩起押韻哏,「他們有北約在後面,我們有另外一個約,叫做爽約。我們期待的(援助),有可能不會來啊。」
訪談謝志偉像來回多重宇宙,正式訪談地點在柏林駐德國代表處,他一早拖著行李箱現身,寒暄結束半小時,我還來不及問第一題,他已從列寧當年對德國人的評價,到被喊停的俄國直通德國爭議天然氣管「北溪二號」,跳到習近平2019年的〈告台灣同胞書〉,再跳到近年美國印太戰略。
訪談結束,他又隻身拖著行李去趕火車,「明天在法蘭克福有一場對德國媒體的演講。」他行程爆滿,卡其風衣下是得體的西裝,但領夾歪歪,灰髮蓬翹。攝影記者提醒他理一下頭髮,他不大在乎:「我頭毛著是安捏(我頭髮就是這樣)。」時間有限,他急欲分享日前出差所聞,在一場公開活動裡,舌戰普丁支持者。
「我跟一個美國人強烈的辯論。」當時多國政要在場,對方身分敏感,「這人還是一號人物哦,我不講他是誰。基本上,當天所有講者都譴責俄國、聲援烏克蘭,這人卻認為,美國是充滿陰謀的政治野心家,認為戰爭態勢演變到今天,都是因為烏克蘭的provocation(挑釁),還說台灣跟烏克蘭一樣,受了美國的影響在挑釁(中國)。」
謝志偉聞言,外套脫了,站台下等機會,「主持人如果問大家有什麼意見?我就要衝上去講。」結果,問答橋段被跳過,晚宴直接開始,謝志偉向主持人抗議,對方卻說講者是客,「他要講啥,我們又不能阻止。」謝志偉直接找到講者,自報名號:「我是台灣的代表,想跟你交換一下意見。」2人辯了快半小時才被旁人中斷,對方堅持,烏克蘭陷入戰爭,是因落入美國陷阱;甚至主張,中國所作所為,歐美不該老是干涉。謝志偉答:「你可以這樣想,但你不能要求台灣這樣做。台灣人的選擇和烏克蘭人一樣,我們也是要自由、要尊嚴、要民主。」
自由尊嚴民主。年輕時的謝志偉可不這麼想。我們來到他的辦公室,沙發躺著2隻台灣熊,腳掌印著「國艦國造」「國機國造」。牆上一幅美麗島大審照,被告一字排開,施明德面露笑容。照片旁有幅謝志偉帶來、詩人李敏勇的詩作〈夢〉:「我們嘗試在自己的土地/建立一個國家/在夢裡/重新記憶島的名字/夢隱藏著歷史/隱藏著遺忘的名字。」但謝志偉說,美麗島事件爆發時,25歲的他曾痛罵施明德:「壞人!怎麼能讓他跑掉?」
謝志偉辦公室牆上掛著美麗島大審的黑白照,一邊掛著他從台灣帶來的李敏勇詩作。 「我父親1949年從廣東過來台灣,我從小受教育是:我是中國廣東人。等我到德國讀書,認同才慢慢改變,我變成台灣基隆人。」他自稱芋仔番薯,自幼忠貞愛國,根正苗藍,票只投國民黨。他曾在散文集《來得集》裡,回顧28歲前的人生:「我滿腦子『中國何時入夢來?』『台灣隨時管他去!』的想法,不管人到哪裡,都準備當『中國』的『旗艦』,看到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就抬頭敬禮,聽到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的國歌就肅然起敬,喊起中華民國萬歲的口號無不悲壯莫名,二隻眼睛望向海峽對岸,一顆熱心跳往神州大陸,那時,哪能了解作為台灣人的悲哀?」中年人謝志偉這樣批判少年謝志偉:「那時,我根本不是台灣人!」
謝志偉不諱言,負笈德國之前,他一心「效忠黨國」。圖為他在成功嶺擔任預官時期。他亦曾至中壢山仔頂兵工學校任國文教官。(翻攝謝志偉臉書) 1982年,28歲的他考取德國學術交流基金會獎學金赴德,1987年獲波鴻魯爾大學德國文學博士,回台於東吳大學德文系任教。同年台灣解嚴,謝志偉笑說來不及參加黨外運動,是民主後段班的人,「後段班意思是,我做了一些事,但沒什麼風險;同樣的事,前輩去做,冒很大風險。」
德國留學經驗改變了謝志偉。他常說,自己是在德國才認識了台灣。圖為1983秋天,他到德國攻讀博士1年,抱著碩士指導教授的女兒。(謝志偉臉書) 1990年,謝志偉與教授陳儀深等人組台獨社團「台教會」(台灣教授協會),怕母親擔心,謊稱自己是去「教會」。「我媽不知我在外面幹嘛,但有次我們被拍到被壓在水溝上,我媽看到電視,問我:『你怎會這樣?』」眼見無法再瞞,他才坦白。意料之外,從小要他「唔通睬政治」的母親,只應了句:「哩愛細膩喔(你要小心喔)。」
睬政治是不歸路,訪談到一半,沒人cue他,他賣藥般扯開嗓門,以閩南語唱道:「鄉親父老兄弟姐妹,大哥大姐小妹小弟,暗時仔食飽洗碗箸,逐家相招來睬政治,這張票你毋好頓予國民黨,頓予咱民進黨,保證大人賺錢賺甲田田田,囝仔伶俐好育飼…」不需換氣,他一口氣唸完90年代民進黨競選標語,「這是我寫的哦。那時民進黨資源很少,人一多,媒體就來,媒體一報,民眾就來。我跟羅文嘉他們,打選戰就用另類方式,有悲情,但不能只有悲情。」
1998年,時任台北市長陳水扁(右2)陣營舉行造勢晚會,謝志偉(左1)擔任主持人。右1為時任民進黨主席林義雄。(聯合知識庫) 前民進黨部文宣部主任羅文嘉當時負責選舉文宣操盤,他觀察謝志偉並非來自傳統民進黨家庭,「我們用了很多非民進黨背景的人,加入選舉團隊。他是真情流露的人;他信什麼,就會做什麼,一旦做什麼,就更相信。例如:主權獨立這個詞,他應該有很多情感上的調整和轉變。現在很多人認識謝志偉,覺得他台派色彩非常強烈。但這並非他一開始的樣貌。」
「他活潑,不像一般教授,又跟傳統政治人物很不一樣,」羅文嘉回憶,與謝志偉在學運中認識,1990年代到2000年,電視資源被壟斷、網路新聞未興,街頭演講在選戰中扮演關鍵角色。一開始,羅文嘉邀謝志偉替民進黨助陣,後來也發現,謝志偉在政治場上,擁有強烈的表演力與表演欲,此後幾年,民進黨街頭宣講、選舉場、唱rap、出競選專輯,謝志偉幾乎無役不與,「2000年總統選舉時,他已是很成熟、明星級的(造勢晚會)主持人了。」
羅文嘉回憶:「明明是嚴肅議題,他卻用雙關、諧音、歇後語來表達,結合英語、閩南語、國語、廣東話、德文,自己做發音組合。他是大學教授,聲音啞啞,高度反差效果,反而引人注意。」接下來,各類「高反差效果」,大家陸續看見了,謝志偉說笑話、猜謎語、扮包青天、跳八家將,媒體封他政治過動兒,政敵直接罵他小丑。他發言屢惹議,語不驚人死不休,有時連同黨立委都看不慣(2016年,他在臉書發文罵新竹光復高中的「納粹事件」、稱「納粹陰魂還在台灣」並暗諷國民黨遭議),時任外交部長李大維備詢時,被立委逼得公開說:「他今天是我們國家駐德代表,不再是純粹的教授或電視節目主持人,這點分際會讓謝志偉知道。」
2017年起,台灣因受中共打壓,無法正式獲邀出席WHA(世界衛生大會)。2019年,謝志偉在德國街頭率眾發起「與台灣同行」遊行,安排電音三太子助陣,自己也cosplay,高喊「台灣需要WHO,WHO需要台灣。」(翻攝謝志偉臉書) 「他以前會在舞台上跳來跳去,有次戶外場下雨,他乾脆把鞋脫掉,打赤腳。」羅文嘉曾一度擔心,謝志偉的另類活潑,群眾能接受嗎?結果,支持者買單了。他觀察,2000年前後,民進黨策略轉型,競選主軸從悲情轉向希望,風格改變,「轉變過程中,謝志偉的長才被發掘。」
台灣人的悲情有很多種。上回大疫肆虐全球,謝志偉在德國,親見國際現實主義下,台灣人命如何卑微。
2005年,謝志偉首度出任駐德代表,彼時台灣強烈爭取加入世界衛生大會會員,時任無任所大使吳樹民有一回代表台灣醫界,前往德國做遊說工作,謝志偉陪同前往德國外交部,「外交部給我們的空間非常狹窄,桌子很長,但是窄。」不能再窄的,是台灣的國際空間,「當然啦,現在看到普丁跟馬克宏對談那張長桌(編者按:法國總統馬克宏今年2月在莫斯科與普丁針對烏克蘭局勢進行會談,2人坐在4公尺長桌兩端),我們當年那張桌子算不錯,沒有那麼長…」
「吳樹民醫師講到2003年SARS肆虐台灣,講到醫院裡死亡率很高,講到老淚縱橫,講到…」謝志偉頓了一下,「我看了都心酸。」「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把台灣排除世界衛生組織之外,某種程度來講,是犯了反人道罪。」德國外交部官員當時如何回應?謝志偉答:「愛莫能助。我只能講這4個字。」
一句「愛莫能助」,謝志偉記了快20年。今年5月,Covid-19全球疫情未歇,德國朝野多黨派聯手通過決議,要求德國政府致力讓台灣參與世衛。這是德國史上首度由黨團出面表達支持,反映近年來德國政壇對台灣態度轉變。
1982年,謝志偉(左)赴德國讀書時教同學揉麵做餃子。2019年,他在臉書發布這張老照片自述:「第一次離開戒嚴時的台灣,雖然被洗腦到對民主尚未有體認,但就是有種飛出鳥籠自由遨翔的感覺與自信。」(謝志偉臉書) 國際局勢轉變,多少助攻台灣外交,但第一線「陌生開發」不可少。2006年,世界盃足球賽登場,謝志偉訂了500顆足球,拎著小球門和小禮物,走唱街頭。「這有點像江湖賣藝,我告訴大家:等等有球踢,但我要先演講。」他踢進各個國會議員選區,足球往徒步區一放,人潮就來,「我介紹:我是誰,我為何而來,有時我會說,台灣就像這顆足球,被人踢來踢去,不過,現在有球門了,我就是這球門的代表。」
他又自創綜藝哏,例如辦有獎徵答,問德國人有沒有到過台灣?對方通常答:沒有。謝志偉聞言,通常會浮誇地扯開嗓門:「答—對啦!」立刻遞上台灣意象小禮物。拘謹的德國人被這樣一鬧,往往鬆泛不少。「所以,做外交,也可以很快樂啊。那些讓我們沮喪的,啊,不能說沮喪啦,要說讓我們失望的事,那是正常。大家礙於中國,可能無法如我們所願…」
打壓無處不在。謝志偉笑著提及駐德代表處在當地辦活動,他曾遭人從對街拍攝。德國外交部的人也曾透露,中國大使館向德國官方舉報謝志偉,指他「透過臉書推動台獨」。
台港同樣受打壓。謝志偉關注香港議題,2019年獲德國政治庇護資格的香港本土民主前線召集人黃台仰回憶:「我只是個普通香港流亡抗爭者,但每次我去柏林,謝大使都會抽時間請我吃飯,跟我交流。」有一回,謝志偉依例請黃台仰吃飯,餐廳明明沒人,卻有一名中國人始終坐鄰桌,低頭不語。「那人待了一會兒,謝大使主動問他:你是中國來的嗎?你聽不聽得懂德語?問完沒多久,那人就走了。」
「用我們香港人的話來說,他很俐落,做事很快,有能力就會幫忙。」流亡台灣的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回憶,2019年,他被中國通緝後,出席德國法蘭克福書展,聲援遭中國扣押的書商桂民海。謝志偉知道此事後,一直從中協助,主動替他安排2名翻譯,甚至陪他去見德國關注香港的人士。
採訪這天,謝志偉邀我們用餐,地點正好是他與黃台仰多次會面的餐廳。「這個,」他指指名片,上頭印有燙金「TAIWAN」字,2年前,他因此被國民黨立委陳以信質疑「特立獨行」,名片格式不同於其他我國大使,要求外交部表態「統一外館名片使用格式」。二年過去,謝志偉還在使用同一張名片,「我的台灣,是燙金的哦。我都跟人家說,我們是台灣代表處,可是,我們的正式名稱是台北。」
謝志偉不大在意自己一頭亂髮。圖為他在駐德國代表處前的路邊等車,一邊準備下一趟出差,一邊與我們聊難民議題。 「我告訴外國朋友們,通常,我叫什麼名字,別人就怎麼叫我。可是,台灣是倒過來—別人給我什麼名字,我就必須用這個名字…我們在心裡永遠不能忘記:這個名字,不是我要的。」他的招牌啞嗓更啞了,有些黯然:「中華台北、台北代表處,都不是我們要的。」「我常跟人家說,我寧願當台灣代表,我也不要當台北大使。」
燙金名片上印著「Amb」字樣,他的單人脫口秀又開始了。台灣國際處境從來艱難,一聲大使,還得看人臉色才能說,「為什麼我沒把Amb全名寫出來?因為,如果全寫出來,會被挑戰。演講時,我常用這張名片開始。我power point打上這縮寫,大部分聽眾都猜,這一定是Ambassador(大使)。」
「我說台灣做外交啊,要看處境。如果處境好,Amb就是Ambassador;處境不好,我心情好,頗有鬥志,就是ambition(企圖心);處境不好,心情不好,就是ambulance(救護車),送急診啦。」多重宇宙又出現了,冷笑話、身為台灣人的悲哀與韌性,說的原來是同一件事。
德國海德堡台灣華語文學習中心於今年初成立,旅德台籍教師吳品瑜近日指控該中心副主任王志宏十多年內涉多起權勢性騷擾,謝志偉也被捲入。截稿前,王志宏已辭職,謝志偉在臉書發文,表示日前寫臉書貼文,並不能取代作為,但沒寫貼文時,也不代表官方無作為,「只是我們真的不宜站到司法第一線。」
謝志偉感謝吳品瑜挺身而出,並對被害人們道歉:「抱歉,讓你們委屈了。」「那時,你們在黑暗中孤單,今後,陽光下,我們(官方及僑界),誓不讓任何人落單。」「我代表所有駐外單位保證,我們將竭盡所能和熱心的台僑共同思考出一個機制,並同時精進各種現行體制規範,不再譲任何同胞面臨必須獨自面對被性騷擾而不知如何自處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