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擁抱恐懼 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瑪麗亞‧瑞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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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薩當記者37年,因報導菲律賓前總統杜特蒂反毒戰爭中警察濫權、濫用社群媒體帶風向,從採訪者變成風暴中心。
瑞薩當記者37年,因報導菲律賓前總統杜特蒂反毒戰爭中警察濫權、濫用社群媒體帶風向,從採訪者變成風暴中心。
瑪麗亞·瑞薩(Maria Ressa)是2021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在美國長大,於菲律賓獨裁者垮台之際回到家鄉,以新聞重建民主。
菲律賓新聞自由在180國裡排名132,過去30年有超過150名記者和媒體人遭殺害,瑞薩在這樣惡劣的媒體環境裡報導真相,監督政府,更因此背負上百年刑期的指控。
她形容自己像薛西佛斯和卡珊德拉的綜合體,見證菲律賓的民主化,卻也預見民主可能輕易消逝,她擁抱被捕、被殺的恐懼,只為堅守底線,守護民主。
投影畫面上,出現一張瑞薩的大頭照與男性陰囊的合成圖。
6月底,瑞薩來台北參加世界新聞媒體年會,60歲的她,穿著一套白底黑條紋西裝,留著一頭俐落短髮,像個幹練的指揮官。播放這張投影片前,她用一口純正美語善意提醒大家:「我建議各位先放下手中的水杯。」投影片一出來,全場竊竊私語。她解釋:「2016年《拉普勒》(Rappler)推出網路武器化的報導之後,我一直收到像這樣的圖片。」圖片起因,是一個專門攻擊瑞薩的臉書粉專,他們為她取了「陰囊臉」的綽號來羞辱她。
「這曾讓我覺得很丟臉,但這就是會發生在一名記者身上的事…凱達組織有一句用語,叫『千刀萬剮至死』(death by a thousand cuts),而這就是我們在菲律賓所經歷的狀況。」她目光如炬:「你必須正視這些威脅,擁抱你的恐懼。」
瑞薩是星艦迷,工作時她像史巴克理性嚴謹,私下則如寇克船長有感性的一面,今年1月《拉普勒》逃稅案被判無罪,她當庭喜極而泣,哭到走出法庭才停下來。

瑪麗亞‧瑞薩小檔案

出生:1963年

學歷:普林斯頓大學

經歷:前《CNN》馬尼拉分社社長暨記者,菲律賓獨立媒體《拉普勒》(Rappler)共同創辦人,2018年《時代》雜誌年度風雲人物,曾獲奈特國際新聞獎、自由新聞金筆獎、圖霍爾斯基獎,2021年與穆拉托夫(Dmitry Andreyevich Muratov)共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時時刻刻 面臨仇恨攻擊

瑞薩是近百年來第二位得到諾貝爾和平獎的記者,她從事媒體37年,見證菲律賓及東南亞國家擺脫強人政治、走向民主,透過自己創立的媒體《拉普勒》揭露杜特蒂政府濫權掃毒、濫用社群媒體,卻反而成為風暴中心,平均每小時收到90封仇恨訊息,攻擊者稱她「妓者」、威脅要殺了她,她一度必須穿防彈背心上街;政府不到兩年對她發出10次逮捕令,累積刑期加起來超過100年。直到今日,她仍需經法院允許,才能離開國境,且不得談論任何案情。
演講結束後,所有人爭相上前和瑞薩合照。人群中,身高僅157公分的瑞薩顯得嬌小親人,對任何要求來者不拒,無論對方來自緬甸、俄羅斯或是挪威,她都像孩子一樣充滿好奇:「告訴我更多有關那裡的事!」
瑞薩出生於獨裁者老馬可仕崛起的年代,她一歲時父親車禍過世,10歲那年隨母親改嫁、移民美國紐澤西,同年老馬可仕宣布戒嚴,並關掉全國最大的電視台ABS-CBN,超過十萬人被迫害監禁。
瑞薩患有濕疹,一個專門攻擊瑞薩的臉書粉專,因此為她取了「陰囊臉」的綽號羞辱她。
瑞薩是典型的亞洲移民二代,個性內向、認真念書,考上普林斯頓大學醫學預科,畢業後卻選擇回鄉尋根。「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美國人,我喜歡人群,但我其實很內向。我必須搞清楚做為一個菲律賓人代表什麼,所以決定在1986年回去,那是菲律賓多精彩的1年!」她笑著說。
那1年,老馬可仕因貪汙、操弄選舉,遭人民力量革命推翻,民主正在廢墟中重生,操著一口純正美語的瑞薩,在朋友介紹下成為《CNN》駐馬尼拉記者。她經歷東南亞國家風起雲湧的90年代,目睹菲律賓在馬可仕垮台後不斷遭遇政變,街頭成為戰場,她必須在收音桿上綁白床單,叛軍才不會開槍;1995年她協助開設《CNN》雅加達分社,甫擺脫強人統治的社會衝突不斷,她也曾親眼見人在雅加達街頭拿刀互砍,男人被當街斬首。

創立網媒 得罪政府吊照

「20到40歲這段期間,記者的身分讓我在追求人生意義的道路上過著腎上腺素爆表的生活。」採訪戰區和災區時,她連續幾週只能抓緊瑣碎時間小睡,忍受極端炎熱、寒冷、飢餓和口渴,以泡麵和罐頭食物果腹,有時甚至得藏在民宅床底下、躲避追殺記者的民兵。儘管如此,她仍深深投入。「新聞的重點是創造出更能獲得充分資訊的公民社會…除了法律上的問責,新聞產業還背負著一種道德責任感—我們要協助大家創造一個更好的未來。」她在自傳《向獨裁者說不》中寫道。
她從旁觀者變成行動者,新聞是她參與民主改革的方式。2011年菲律賓手機滲透率即超過9成,她深信網路是媒體未來,2012年與其他三位記者創立網路媒體《拉普勒》,命名源自「交談」(Rap)和「盪起波瀾」(Ripple)二字。《拉普勒》主打社群互動,一開始甚至是先成立臉書粉專、幾個月後才推出專屬網站;他們搶先其他媒體做網路直播、透過大數據監測調整社群;2013年強颱海燕侵襲菲律賓,電視因風災斷訊,《拉普勒》透過社群搜集災區狀況、報導災情,受到讀者肯定,成立一年半,就成為全國流量前三大的新聞網站。
2021年與俄羅斯獨立報《新報》(Novaya Gazeta)總編輯穆拉托夫(Dmitry Andreyevich Muratov)共獲諾貝爾和平獎,獲獎演說上,瑞薩(圖)拿著《拉普勒》的T恤上台,呼籲所有人為了真相挺身而出。(達志影像)
《拉普勒》也是最早報導菲律賓反毒戰爭受害者的媒體之一。2016年杜特蒂上台後針對毒梟、成癮者發動全國掃蕩,造成5、6千人死亡(警方稱其中部分是因死者拒捕而當場擊斃),人權組織則統計死亡人數高達2萬7千人,更有不少人是遭私法處決。《拉普勒》以一系列調查報導追蹤警方「緝毒」的過程,揭露許多死者來自馬尼拉最落後的地區,且大多是青少年和孩童,質疑政府執法過當。
做為從社群起家的媒體,瑞薩及團隊很早就發現社群媒體淪為假訊息及資訊戰溫床。2016年10月,《拉普勒》發布一系列網路武器化的報導,從一則《拉普勒》遭斷章取義的報導,剖析政府如何濫用社群媒體、為自己的鎮暴行動背書;報導同時也揭露26個臉書假帳號集團,如何在不同社團分享、留言,讓特定話題成為熱門趨勢,最終影響至少300萬個帳號。
瑞薩要求臉書對帶風向的帳號及演算法進行更強力的管制,卻沒即時得到回音。杜特蒂的支持者開始反擊,網紅開直播稱《拉普勒》做假新聞、瑞薩是妓者,隨後政府也對《拉普勒》發動調查,吊銷《拉普勒》的經營執照,指控《拉普勒》逃稅、網路誹謗等罪,兩年內對她發出十次逮捕令。

帶盥洗包 預防隨時遭捕

有段時間,瑞薩每週必須花9成時間與律師討論對策;皮夾裡總是準備好保釋金,攜帶隨身旅行包,裡面放著備用電腦、衣服、毛巾、牙刷和枕頭套,以防隨時遭到逮捕。除了訴訟,網路攻擊還帶來另一層隱憂:菲律賓的新聞自由排名長年倒數,記者更動輒遭暴力威脅或攻擊,2016年杜特蒂上任後,5年內已有63位律師、22位記者遭到殺害。
和瑞薩共事十多年的《拉普勒》共同創辦人葛蘭達‧葛羅莉亞(Glenda Gloria)說,瑞薩總相信人性本善:「你要花很多力氣才能真正激怒她,她從未對人懷抱惡意,也不會先入為主假設別人意圖不軌,這在一個記者身上是很難得的,也是因為這樣,杜特蒂的攻擊和恐嚇訊息,其實讓她很受傷。」
傷得最重的一次,無非是第一次被捕。2019年2月13日,菲律賓國家調查局以《拉普勒》犯下網路誹謗罪為由,走進馬尼拉市中心的《拉普勒》辦公室逮捕瑞薩,諷刺的是,前一刻她才正在向臉書團隊簡報網軍操弄假訊息的手法。調查局刻意選在法院下班前一刻帶走瑞薩,讓她無法交保,必須在看守所過夜;她甚至聽見一位探員與總統府的人回報現場狀況。
「那時候我很震驚,也才真正意識到這一切並不正常。我是一個新聞機構的負責人,在當權者試圖恐嚇你時,你會堅守底線。但當調查局超過10名探員直接走進辦公室逮捕我、恐嚇要把另一位正在直播的同事抓起來,我已經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狀況,握有權力的人能對你做任何事。」她的語調低沉。

勇敢返鄉 甘冒入獄風險

37年的記者生涯,養成瑞薩的冷靜理性,她在看守所待了一晚,沒掉一滴淚,只是抱著電腦工作,「電視新聞把我訓練成這樣的人,即使有人在你附近開槍,你還是要做完兩分鐘的連線報導後才能逃跑。」但當隔天她一踏出看守所,面對媒體鏡頭,她卻忍不住哽咽了。
「我擔心人們沒意識到狀況有多糟,我們能反抗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當天她忍住淚,對著鏡頭說出後來被人再三引用的一段話:「我們的民主正在遭到千刀萬剮至死…我想確定我已經盡力而為。我們不會閃避、躲藏,我們會堅守陣線。」
6月底,瑞薩來台快閃72小時,這幾年在國際聲援及關注下,她已不再需要擔心返回馬尼拉時會被逮捕。
事態持續惡化,2020年2月,瑞薩與她的辯護律師艾瑪‧克隆尼(Alma Clooney)在倫敦見面,艾瑪提醒,菲律賓政府營造了一個任何人都能對她進行暴力攻擊的環境,回去只能任由政府擺布,這讓瑞薩感到害怕:「我有兩天感到極度疑慮不安,而且不停自我懷疑…那是我長久以來第一次感到孤獨。」
她打了通電話給當年一起創立《拉普勒》的其他3人,4人開誠布公地討論了各種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狀況:被捕、入獄、被暴力攻擊、棄保潛逃。經歷兩天焦慮不安,最終她仍搭上飛往馬尼拉的班機。
「我必須能接受這一切(風險),這花了我一點時間,但同時我也不想停下我正在做的事…如果我就這樣躲起來、讓杜特蒂摧毀民主,我不可能會原諒自己…我不想在對抗怪物時成為怪物,我最需要對抗的是我的恐懼,這部分我可以處理,而對《拉普勒》跟其他記者來說,我沒有離開,《拉普勒》不用關門,代表我們又有多一天時間能對抗極權,這實在太值得了。」談起當時的決定,她語氣仍難掩激動。最終她平安落地馬尼拉,沒有遭到逮捕。
2018年《時代》雜誌將瑞薩選為年度風雲人物之一,稱她是「真相守護者」,同年,杜特蒂政府撤銷《拉普勒》的營業執照。(翻攝《時代》雜誌封面)
瑞薩的意志陸續引發迴響:2018年《時代》雜誌將她選為年度風雲人物,稱她是「真相守護者」;她也獲頒年度記者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新聞自由獎、自由新聞金筆獎等無數獎項。2021年,挪威諾貝爾委員會將和平獎頒給瑞薩和俄羅斯獨立報《新報》(Novaya Gazeta)總編輯穆拉托夫(Dmitry Andreyevich Muratov),理由是:「他們致力捍衛言論自由,這是民主與持久和平的先決條件。」

無罪獲釋 立刻崩潰大哭

我們形容她像記者界的搖滾明星,她淡淡搖搖頭:「諾貝爾獎是對所有記者的肯定…誰能想到記者只是為了完成分內的工作,竟然必須犧牲這麼多。」
《拉普勒》共同創辦人葛蘭達‧葛羅莉亞(Glenda Gloria)(左)認識瑞薩(右)十多年,她說,瑞薩有用不完的精力,總有許多點子和想法。
去年老馬可仕之子小馬可仕上台,努力拚外交、經濟,不再將矛頭對準異議媒體;又諾貝爾獎讓瑞薩國際關注度大增,如今她回國不需再帶著為被捕而準備的旅行包。今年1月18日,《拉普勒》的逃稅案宣判,刑期最高34年,事前連律師也無法保證能否保釋,當法官宣布無罪的那一刻,瑞薩立刻崩潰大哭,直到走出法院才冷靜。「當正義終於伸張,我反而更情緒化,你說這是不是很有趣?」她哈哈大笑。
這次她旋風訪台72小時,離台那天,我們去機場送機,她說現在已不用隨身帶預防被捕用的旅行包。這代表接下來可以正常生活?「你很難說這是正常,當我還需法院允許才能出國,當這麼多極權統治者透過民主的方式掌權,當謊言利用恐懼、憤怒和仇恨改寫事實,代表我們離正常還很遠。」她撫了撫身上的橘色運動外套,那正是她第一次被捕時穿的那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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