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唐福睿帶著法袍來受訪,訪談結束,該拍照了,待他換裝完畢從洗手間走出來,我好沒禮貌地啊了一聲:「好像髮廊的袍子噢,看起來輕飄飄!」「對啊,法律受訓結業和同學統一購買的,穿著穿著就穿到現在了,律師袍都長這樣,」他有點不好意思說:「所以拍《八尺門》的時候,律師穿的袍子都是特製,看上去比較挺一些。」
【一鏡到底】正義是一場思辨之旅 唐福睿

唐福睿當了5年律師,中年改念電影當導演,一連交出2個作品《童話.世界》《八尺門的辯護人》,題材觸碰權勢性侵和死刑,都還是法律相關題材,「因為自己夠了解法律,會知道它的極限和不足,你就不會想歌頌它,你想如實呈現這件事情。」說那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司法改革也未嘗不可。
然而他的作品並沒有法庭你來我往的攻防,正義必勝大快人心的結局,善與惡,是與非,黑與白,在他的作品裡並不是那麼明確,社會每個人太急著表態,或者希望別人給我們答案,然而正義是一場思辨之旅,他帶人走一遭死刑的程序,聽聽正反兩方的聲音,其餘,自己下決定就夠了。

唐福睿小檔案
- 出生 :1982年
- 學歷 :輔大財經法律學系碩士、美國加州藝術學院電影導演碩士
- 經歷: 2018年《童話.世界》獲「拍台北」銀劇本獎;2021年長篇小說《八尺門的辯護人》獲「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首獎並擔任同名影集編劇、導演;2022年編導《童話.世界》入圍台北電影獎最佳劇情長片等6項、入圍香港國際電影節火鳥競賽單元。《八尺門的辯護人》獲金典獎、台灣文學獎和台北文學大獎等出版大獎
律師經歷 寫下真實困境
現實往往和我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譬如我們以為律師在法庭大殺四方,身上戰袍應當英挺如盔甲,而現實中的法袍卻軟趴趴的、毫無個性,又譬如我們以為律師應該都是舌粲蓮花的白領菁英,但眼前這個41歲的男人,T恤、破牛仔褲,講話吶吶的,一副沒睡飽的樣子,彷彿通宵熬夜,剛從實驗室趕來的大學理工阿宅。可是這樣一個看上去略帶委靡的年輕人,去年卻以《八尺門的辯護人》一書拿下金典獎、台灣文學獎和台北文學大獎等出版大獎,小說也由他自編自導,拍成同名電視劇,目前正在中華電信MOD、公視和八大熱映中。
小說由一起印尼漁工殺害阿美族船長的凶殺案,帶出台灣新住民和原住民的困境,該書討論遠洋權宜船的弊端,也辯論死刑的存廢。專為東南亞在台人士服務的《四方報》創辦人張正,對於該書給予高度評價:「《八尺門的辯護人》幾乎就是『湯英伸事件』的當代小說版。故事中令人感慨的是,當年的漢人雇主,置換成管理外籍漁工的原住民船長;而當年被苛扣的原住民青年湯英伸,則是殺害船長一家被判死刑的外籍漁工。當然,都市漢人的角色沒有消失,在書中,他們更上一層樓,成了有權有勢上達政府層峰的船公司大老闆。雖然這是小說情節,恐怕也是台灣漁業不堪聞問的實情。」

問唐福睿當時寫小說,出現在腦海第一個畫面、第一個句子是什麼?唐福睿說:「我很重視人物設定,當阿美族辯護律師佟寶駒處理這個命案,這些人要把印尼漁工殺掉,等於是要殺掉像他一樣的人,這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動機,推動他的行為往下走。他第一句話應當是在法庭上說:『你們殺的是我的同類。』」小說對原住民日常生活有鉅細靡遺的細節描述,以為是唐福睿親身經驗,然而細究才知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老師,他是在中產階級長大的台北小孩,和基隆的淵源,也不過是童年跟祖父母在基隆住過一陣子,關於原住民的描述,都是來自在圖書館大量研讀關於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論文。
妻子助力 公費留考電影
他說小時候極富正義感,想當風紀股長,看到同學被霸凌會憤恨不平,也愛看《殺戮時刻》《黑色豪門企業》等法律電影,然而大學考進中正法律系,也只是因為分數到了,並沒什麼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何止現實中的律師和我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現實中的法律教育也跟他想的不一樣:進了學校,發現法學教育少有口頭討論辯論,大多是研讀理論學說,在還未能獨立思考,建立整體概念之前,只能單向地接收課本或老師的想法,考試硬背死背,很容易讓人喪失熱情。
離開校園以後進入律師職場,衝擊就更大了,因為從來沒有實際操作的經驗,老闆卻直接叫他去開庭,真的是硬著頭皮邊做邊學,出糗犯錯經常發生。後來上手了,知道出庭的時候靠的就是熟悉法條,以及和人溝通、講述的技術。少數幾件案子讓他滿懷責任,但結果法官不採納,讓人心生挫折。
期間他並不是沒有萌生中途下車的念頭,大二買了數位相機,拿著相機到處拍照、錄影,愛上影像創作,研究所報考傳播研究所,槓龜,只好專注於本業,未料法律研究所、律師特考,考什麼,中什麼。他謙遜地說並非自己聰明,而是比較耐煩,坐得住,「在法學院成天寫申論題,歸納統整,我滿適合做這樣的事情。再者,運氣也很重要,我聽過太多例子,什麼進考場前隨意翻書,結果五分鐘後看到題目就出現在試卷裡。想考律師的,沒有誰不努力,比的就是運氣。」他不否認大半輩子都比別人幸運,他說《八尺門》辯護律師在法庭上說的就是他的心聲,「一個人要有多幸運,才能像諸位一樣,坐在舒服的位置上,認定這世界十分溫柔,而我們擁有絕對的權力,才能對犯罪殘忍?」

「律師工作枯燥無聊,但也可以做得很上手。人生所有的工作不都是這樣嗎?這個案子讓你受挫,但搞不好下一個案子就會讓你很有成就感。」他也珍惜他的幸運,安於現狀,當了五年律師,心中自有一個天秤,現實與理想勢均力敵,在槓桿兩端文風不動,「當了律師,我沒有放棄編劇,下班回家,有空就開始寫,這是我面對創作的方式,不要放棄,今天這裡弄一點,明天那裡弄一點,總有一天,我會靠近它。」後來,同樣念法律的妻子考上公費留學,出國改念室內設計,知道他有電影夢,說:「公費留考有電影,你要不要試看看?」心裡的天秤開始搖晃,他把運氣拿去考公費電影系,再度考上了。
修正檢討 放入雙向情感
2014年,他赴美國加州藝術學院,攻讀電影導演碩士學位,雄心壯志,想拍科幻電影,誰知畢
業交出來的劇本,卻是以補教名師性侵女學生為主題的法律電影《童話.世界》。他在美國念電影第3年的春天,台灣發生林奕含事件,該年秋天,美國MeToo事件爆發,他念的是藝術學校,同學對性別、政治的想法都很極端,在這樣的刺激下,《童話.世界》應運而生。隔年劇本獲「拍台北」銀劇本獎、又得到天使投資人贊助,卡司集結張孝全、李康生、尹馨等實力派演員,2022年殺青,入圍六項台北電影獎。

然而運氣對這部關於性侵題材的電影並沒派上用場,票房不理想,也沒有斬獲任何電影獎項,他檢討第一次寫劇本就太急著想讓法律走入人群,太急著讓群眾參與討論,包袱太重,「不能很一廂情願想說什麼就寫什麼,你得要放入另外一方的觀感,得一樣合理,一樣具有情感的力量,兩邊才有辦法進行思辨。」與此同時,他得知《鏡文學》正舉辦百萬影視小說比賽,他花了一年時間做田調寫作,參賽,又得獎了。
寄託作品 啟發群眾思考
有了前車之鑑,他設法讓小說調性輕鬆一點,但觸碰更敏感、更嚴肅的死刑議題,「寫作策略一開始的設定就是希望把死刑的程序展現一遍給大家看,也可以看到各個程序的細節。這是刻意設計的,這可能跟我天性有關,我對細節會有焦慮,我準備大學聯考,數學不是很好,但數學我考最高分,因為我把課本上每一題都算過,如果沒有搞懂一個細節,我會不安。寫完劇本,我反覆看了幾遍,覺得沒有遺憾。」
最早想拍科幻電影,然而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捨不得放著不用,有一就有二,第三部電影還是想拍法律電影,「因為自己夠了解法律,會知道它的極限和不足,你就不會想歌頌它,你想如實呈現這件事情。」所以這是你一個人的司法改革?「對喔,要講自負的話,希望可以改變世界,任何一個創作者都希望可以改變一點別人的想法。」

話雖如此,善與惡,是與非,黑與白,在他的作品裡並不是那麼明確,在法庭你來我往的攻防後,並沒有那種正義必勝、大快人心的結局。故事中為印尼漁工辯護的,有熱血替代役青年連晉平,也有老油條的原住民公設辯護人佟寶駒,問小說中哪個人對死刑的看法,最符合他對這個議題的態度?「寫小說之前我是連晉平,寫完之後我是佟寶駒。佟從頭到尾都沒有大聲疾呼廢死或者贊成死刑,之所以不表態是因為他知道這件事有多困難—不管贊成或反對,但你知道他改變了。」
那回答的潛台詞是當下社會每個人太急著表態,或者希望別人給我們答案,然而正義是一場思辨之旅,他就帶你走一遭死刑的程序,聽聽正反兩方的聲音,其餘,自己下決定,「我希望能讓大家輕輕晃動腦袋裡的想法,哪怕只是心底有個很微弱的聲音說:『或許我可以重新思考這件事。』這樣就夠了。」《童話.世界》獲「拍台北」銀劇本獎時,他說:「如果真實發生的事件都無法改變這個社會,那麼電影就該從那邊接手。」
引發改變 需要激烈對抗
問他追求的公理與正義到底為何?「我們的訓練是,法律從來就不是一個答案,甲說,乙說,多數說,少數說,你會很驚訝於,多數說可以說服你,少數說也可以說服你,我們自然而然會覺得這跟你的價值,那跟你踩的立場有關,你著重效率或者人權,這會有完全不一樣的看法。」
忍不住抱怨法律人說話好滑溜,一套一套的話術,他說所以他現在不是律師,而是變成了小說家和導演,「當法律被用來描述生活的時候,該如何不被邏輯所挾持,是法律人的永恆課題。」他近日也將《童話.世界》改編成小說,改得更周延、更完整,企圖讓小說像《八尺門》變成法律普及教材。

正值台灣掀起鋪天蓋地MeToo運動,然而在無罪推論的前提下,受害者只能依據自己的記憶,在網路上爆料、控訴,鄉民們未審先判,問這是否對法律造成傷害?小說家唐福睿說激烈沒有什麼不好,「我覺得那是一個對抗的過程啦,一定要過頭,大家才能找到癥結點,你假如在運動起來的時候沒有做得很激烈,它不會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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