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問詹家龍什麼問題,他幾乎皆是短短幾句帶點不甘願的簡答,直到我們問他,過往人生中最快樂是什麼時候?他像是終於有了想回答的一題,「就是單純的追蝴蝶!」
【一鏡到底】浪費時間是最快樂的事 詹家龍

早在20年前,英國大英博物館出版的《蝴蝶》一書,就將台灣的紫斑蝶谷與墨西哥的帝王蝶谷,並列全球二大規模的越冬蝴蝶谷。
然而多數台灣人卻絲毫不知自家珍寶。而紫斑蝶究竟是從哪些地方集體飛向南台灣的蝶谷避冬?隔年春天又依循哪些路線飛回哪裡?也一直是個謎。紫斑蝶北返時,甚至常大量慘死汽車輪下。
為了解開紫斑蝶的遷徙之謎,詹家龍號召數百人「追蝶」,最後畫出多條「蝴蝶公路」—蝶道,也拍下紫蝶幽谷的絕美。
說話慢的他頓了一下,又補充:「應該說,人生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做對社會沒有意義的事的時候,這是每個人最快樂的時候,在浪費時間!至少對我來說,快樂就是浪費時間。」
- 出生 :1971年生
- 學歷 :台灣大學昆蟲學研究所碩士
- 經歷:編劇、自由時報生活旅遊版記者
- 榮譽:茂林紫斑蝶保育計畫獲福特環保獎
- 紀錄片:《老鷹回來了》《消失的紫斑蝶》《昆蟲黑道》
- 著作 :《紫斑蝶》《追蝶人》
為蝶痴迷 浪擲20年
不是拍出紀錄片或任何成就,只是單純的追蝴蝶時。卻在浪費了2、30年追蝴蝶之後,52歲的他如今被稱「追蝶人」,最近他耗時五年拍攝的紀錄片《消失的紫斑蝶》上映,透過這部片,台灣人驚奇得知,全世界兩大越冬型蝴蝶谷,一個在墨西哥,另一個居然就在台灣。

「紫斑蝶最特殊的地方,就是牠很普通,牠是台灣最常見的蝴蝶,但你離開台灣,牠就不常見了。」台灣曾是「蝴蝶王國」,所謂近廟欺神吧。詹家龍說,一般蝴蝶的壽命平均僅約一個月,紫斑蝶卻長達6至8個月,因此每年冬天,像候鳥南遷,大部分的紫斑蝶會一起飛往最南端,主要分布在屏東大武山周邊。
此時,大武山區會出現大大小小的「紫蝶幽谷」,有的蝶谷聚集超過10萬隻蝶,詹家龍年少時就見過紫蝶幽谷的絕美,大量紫斑蝶同時展開雙翅飛舞,天空是一片紫色,他久久難忘。「我拍這部片有另一個目的,讓大家知道台灣自己的東西是世界級的。」紫斑蝶分布於東南亞,但僅台灣有聚集10萬隻以上紫斑蝶的大型蝶谷。
像許多小男孩,詹家龍自小喜歡昆蟲,也喜歡養魚、集郵,小學五年級時,姑姑送他一本《台灣的蝴蝶世界》,他驚奇蝴蝶的美麗,愛上蝴蝶。他在新北三重長大,住家附近有一處空地,長滿了雜草以及一棵大樹,每年春天,他像尋寶一般,喜歡在樹上尋找紫斑蝶的蟲卵及幼蟲。他的父親在他一歲多便因意外過世,母親後來也離家,他由阿嬤、姑姑帶大,疼愛他的姑姑會帶他出去玩,包括帶他去捉蝴蝶。話不多的他以前受訪時曾形容,自己小時候只跟蝴蝶講話。
甘心負債 拍滿天幻紫
長大後他如願考上中興大學昆蟲系、台大昆蟲學研究所,畢業後當過幾年編劇、記者,2000年起開始專注蝴蝶保育,一路至今。他曾在書中談到,長大後有一年他再度來到高雄茂林的那處紫蝶幽谷,卻發現當地竟蓋了水泥停車場,記憶中蝴蝶漫天飛舞的美景,已經消失。連老家三重那塊長滿雜草的空地,後來也蓋起大樓,早已不見紫斑蝶蹤跡。

2015年,他決定拍片紀錄紫斑蝶,陸續找到另外幾處紫蝶幽谷。在這部《消失的紫斑蝶》片中,他拍下紫斑蝶同時打開翅膀飛舞時,山谷是一片絕美的藍紫色。然而詹家龍說,實景更美,「我們拍的時候,現場的空氣是紫色的!但攝影機沒辦法把那種美播出來,你們在電影裡看到的,只是1/10、1/100的美。」

連空氣都是紫色的!詹家龍用這般生動比喻時,我們已從電影公司的辦公室,轉到植物園,詹家龍也像是換了一個人,183公分的他瘦高黝黑,一進到植物園便自然地跳上一棵龐然大樹,坐在大樹往橫生長的粗幹上讓我們拍照。他屬於野外。
先前在辦公室受訪,他似乎如坐針氈,訪到後來乾脆率性直說:「其實我是不想要專訪的人,為什麼想當導演,就是不想出名,因為導演是在幕後的。或許我的認知錯誤吧。」離開辦公室時他甚至開玩笑道:「妳就寫導演拒絕受訪。」這幾個字如何寫滿六頁?「六頁喔?辛苦妳了,我剛剛都在話唬爛。」
再精密的機器,都遠比不上肉眼所見的紫斑蝶之美。然而詹家龍的攝影機已是世界一流,為了拍紫斑蝶,他斥資330萬元買攝影機,「BBC、Discovery都是這樣的設備。」但他提及此事總會補上一句「貸款買的」,以免人們以為他財大氣粗才拍得出此片。拍攝紫斑蝶十分耗時,開銷不小,他貸款,也努力申請各種補助,平時則靠接一些生態紀錄片維持生計。

在植物園時已是傍晚,天色微暗,春天已過,一隻蝴蝶的影子都沒有。在我們絕望之際,一隻白色蝴蝶忽然輕巧飛過,我們跟著牠的蹤跡踏入草地,接著竟看到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
詹家龍低沉的嗓音掩不住興奮:「我們賺到了!牠們好像在集體求偶,是很難得的畫面。」他瞬間開啟追蝶模式,以手機錄影,此時已有十多隻白蝶飛舞,其中兩隻面對面緊黏著。
攝影記者忙著拍蝶,詹家龍提醒:「蝴蝶要拍得夠大,而且角度要同時拍到四片翅膀,不然人家看不出是蝴蝶,看起來只是一個點。這是最好的例子,你看到很多隻,但錄影會發現錄不出來,所以你能在電影裡看到那麼多蝴蝶,表示真實世界的蝴蝶是電影的十倍。」

這就是他為何貸款三百多萬元,蝴蝶展翅快,用一般攝影機只會拍到一堆模糊影像,詹家龍特地買了一台4K畫質、每秒120格的攝影機,那是拍電影的規格。沒想到,還是不夠,蝴蝶翅膀動得太快!他只好去租一台每秒一千格的超高速攝影機,最後乾脆花330萬元買下來。透過這台攝影機,加上縮時攝影,紀錄片中我們看到蝴蝶緩慢舞動雙翅、看到蟲卵孵化出一隻毛蟲、看到蝴蝶破蛹而出,蝶的一生近在眼前,清晰得令人驚嘆。
說服官方 為蝶群開道
詹家龍指著前方白蝶棲息的草叢,當場上起了生態課:「這邊應該比較避風(一般蝴蝶體重不到一公克,極怕風),這是『衛生紙蝴蝶』,因為牠們看起來像衛生紙,感覺很輕柔,所以拍衛生紙的廣告,都是會用這種蝴蝶。」衛生紙蝴蝶的本名,是「黑點粉蝶」。
紫斑蝶又比衛生紙蝴蝶更難拍,因為所謂「紫」其實是幻色。紫斑蝶身上鱗片類似三稜鏡,大部分時間看來像褐色或黑色,除非光線進入特定角度,經陽光照射,才會看到物理上的「幻紫色」。也唯有高速攝影機能捕捉到紫斑蝶打開翅膀、顏色轉變的那一瞬間,呈現出夢幻的藍紫色。
儘管是世界級景觀,台灣人對紫斑蝶的了解卻近乎貧乏,牠們是如何從台灣各地飛到大武山?隔年春天又從哪些路線飛回全台哪些地方?在詹家龍開始「追蝶」之前,一直是個謎。

「我們想解開遷徙之謎,就找了一大群義工,大家都喜歡蝴蝶。」300名義工的工作是抓蝴蝶,「在A地抓到、標記,在B地捕獲。」第一次計畫在2002至2003年,他們標記了8萬多隻紫斑蝶。然而,北返之後音訊全無。
直到2004年3月,終於有一隻被標記的紫斑蝶在彰化被發現,牠從高雄茂林的蝶谷出發,飛了125公里。這年冬天,又有一群義工標放1萬5千隻紫斑蝶,最後有13隻在異域被捕獲。如此反覆捉放許多年,他們終於勾勒出紫斑蝶北返的多條路線,有的飛到台中、苗栗,有的飛到花蓮、宜蘭,或台北、五股。
紫斑蝶南飛,是從全台各地陸續飛往大武山,隔年春天北返,則集體從大武山出發,簡直軍容壯盛、景象震撼。返家的蝶道多又長,其中,牠們會大量經過雲林縣的林內鄉,時間通常在清明前後,當地人因此稱牠「清明蝶」,最高紀錄是二○○五年監測到單日超過一百萬隻紫斑蝶飛過。然而,義工曾振楠發現,此處蓋起國道三號後,林內段為東西橫向,紫斑蝶必須飛越這條車流極快的高架路,偏偏蝴蝶最怕風,不少蝴蝶因此墜落,慘死車輪下。
熱血的曾振楠與詹家龍及兩名義守大學教授一起說服高速公路局,2007年,高公局將國道三號的防護欄增高,以提高蝴蝶的飛行高度,避免蝴蝶受車流捲起的風速影響,甚至,若監測到紫斑蝶飛過的數量每分鐘超過三百隻,高公局會封閉北上的外側車道,讓紫斑蝶安心飛過。「國道讓蝶道」措施,讓紫斑蝶飛過此處時,死亡率從3/100逐年降到0.15/100。
盛讚美麗 是一種歧視
紫斑蝶常見,然而隨著開發及氣候暖化,台灣的紫蝶幽谷正在縮小中,早年,聚集10萬隻以上紫斑蝶的大型紫蝶幽谷,在台灣共有21處,如今僅剩個位數。《消失的紫斑蝶》片中更提及,台灣現在有四種較常見的紫斑蝶種類,但十分美麗的「大紫斑蝶」已於1960年代在台灣絕跡。

詹家龍曾經去過全球另一處有越冬型蝴蝶谷的地方:墨西哥。每年秋天,來自加拿大、美國的「帝王蝶」會集體飛往墨西哥避寒,一個大型蝴蝶谷可以聚集上百萬隻帝王蝶。相對台灣人對紫斑蝶的漠視,詹家龍曾在著作《紫斑蝶》一書中提到,墨西哥十多年前開始重視帝王蝶的保育,當地人都知道,踩死一隻帝王蝶要罰100美元。
我們問起墨西哥之旅,詹家龍說,許多人對墨西哥的印象是會砍人頭的毒梟,但追蝶多半在山上。他又說:「大家常覺得山上很危險,其實山上不危險,山上沒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有危險。」他愛山、愛大自然,迷戀蝴蝶與昆蟲的世界,至於人類世界,他似乎不怎麼熱衷。
製作《消失的紫斑蝶》的電影公司「牽猴子」總監王師,對詹家龍的形容十分傳神—昆蟲痴漢,「他所有這一生的精力都放在昆蟲研究。他在講昆蟲的時候,跟做一般事務性溝通時,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至於談昆蟲之外,「他真的很難聊,哈哈。」但王師也說,拍紀錄片是寂寞的工作,「尤其拍山林或生態物種,一待就是十天半個月,旁邊不會有人。」他說,他所認識的生態紀錄片導演,說話都偏慢。
熱愛昆蟲或山林之人,通常可能也不會太喜歡「人類本位」,詹家龍亦如此,他談到紫斑蝶之美時,就忍不住說:「大家要跳脫『蝴蝶很美麗』的觀念。為什麼要保護蝴蝶?因為牠很美麗。為什麼蝴蝶很重要?因為牠很美麗。這樣子太⋯這也是一種(外型)歧視。」他認為蝴蝶不該為人類服務。
他又說,紫斑蝶難拍,原因之一也是因為牠美麗,「當一個東西很美,沒有缺陷,你會不知道要拍什麼。」又說,研究蝴蝶的人通常最感興趣是毛毛蟲時期,「因為牠千奇百怪,長得很酷,像酷斯拉之類的。毛毛蟲就是蝴蝶的缺陷,也是蝴蝶最有趣的時候。」
滿身孤勇 冷對勸阻聲
他對人間世俗的不以為然,還透露在另一件事。當他談到最快樂的時光是單純的追蝴蝶、浪費時間之時,接著又說:「很多人說研究蝴蝶又不能賺錢,也不能吃,或者問蝴蝶可以抗癌嗎?但我研究蝴蝶,就是沒有目的。」
他從大學到博士班都讀昆蟲、研究蝴蝶。然而聽來似乎周遭所有人都勸他別研究蝴蝶。後來我們到了植物園再談起類似話題,他說,就像家長阻止小孩打電玩,「其實阻止也是一件好事,越阻止,越有動力。」語氣裡有任性與固執。

而他就這樣拍出了珍貴的紫斑蝶紀錄片。首映會上,最疼愛他的姑姑來了,太太卻缺席。原來,挺著大肚子的太太參加了那天早上的特映會後,羊水就破了,正在待產。詹家龍三年前結婚,妻子來自中美洲島國聖露西亞,來台求學時兩人相識。預產期是六月初,但嬰兒似乎決定跟電影一起誕生。詹家龍秀出手機照片,是個可愛極了的混血男嬰,此時他的神情有著談蝴蝶之外,另一少見的微溫柔時刻。
最後我問他,學歷該怎麼寫?他說,有讀台大博士班,但已休學,所以並非博士,是誤傳。我又問:你應該有通過博士資格考?那寫博士候選人如何?「有通過啊,不過你寫碩士就好了。」答得很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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