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愛的萬物論 李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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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亮和我們走逛台大校園,說這裡很多磚塊都歷史悠久,那歷史也包括他的學生時代。
李明亮和我們走逛台大校園,說這裡很多磚塊都歷史悠久,那歷史也包括他的學生時代。
87歲的李明亮,有過很多身分:
衛生署長、慈濟大學創校校長,SARS疫情總指揮。
他一生熱愛哲學,喜歡追尋的,淨是些沒有正確解答的問題,
如同6歲時喪母的經歷,
儘管當一輩子的醫生,也無法回頭幫母親書寫病歷。
但生命的意義、宇宙起源,仍有思考空間,
像霍金用公式證明了上帝不存在。
李明亮常想,如果霍金多活幾年,是不是可能獲得終極解答?
一個愛的萬物論,解釋他此生做過的所有決定。

李明亮小檔案

出生1936年生於台南歸仁

  • 學歷:台大醫學系、美國邁阿密大學生化學及分子生物學哲學博士
  • 經歷:1994年慈濟大學創校任校長、2000年任台灣第7任衛生署長、2003年任SARS抗疫總指揮,同年獲1等景星勳章、2018年任總統府資政
  • 著作:2013年出版自傳《輕舟已過萬重山—四分之三世紀的生命與思想》、2017年出版《彈珠台的一顆小鋼珠—給醫學生與年輕醫師之十封信》
初訪近尾聲時,李明亮忽然和我們談起霍金,談到他那把黑科技輪椅,也談如果霍金再活幾年,世界可能就不一樣。李明亮說:「漸凍人一般活十年是極限,可是他活了幾十年。」話中有困惑,但從事了一輩子醫學工作的人最能理解,醫學就是在生命的極限處動手腳,同時接受有些極限無法突破。

溫文長者 待人體貼謙虛

87歲的總統府資政李明亮,現在就很接受自己的身體狀況了。5個月前,他出席陳時中助選場合,臉頰和鼻梁都貼著紗布,當時他說:「大跌了2次,肋骨也斷,鼻子骨頭也斷,勉強可以講話,勉強可以挺著走路。」兩個月前,李明亮又跌倒,脊椎受到壓迫,開始坐輪椅。
勉強不來了。電話邀訪時,李明亮很直接向我們表明,目前行動力是零,說:「真歹勢,只能麻煩你們到我家來採訪。」抵達後再度不好意思地說,為了不打擾太太,只能在一樓大廳受訪。
他有一種溫儒的長者氣質,非常謙虛有禮,好像隨時在擔心自己是否會造成其他人困擾。整場採訪,我們用國語發問,他以台、英、中三聲道回答,為免我們翻譯困難,有時說完英文,會再用國語說一遍,思緒清明,儘管聲音微弱沙啞,但故事鏗鏘響亮,一路領我們回到遙遠的從前。
關於李明亮的時間簡史是這樣的:1936年出生於台南縣歸仁鄉,自述生命的最初九年,是大日本帝國的國民。小學時,李明亮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早上九點左右,美軍飛機經過,警報響,大家收拾好書包就可以回家。1945年,日本投降、台灣光復,但1947年父親就因收容外省人,反被舉報想「加害」外省人,捲入228事件,全家被打散,「我半年沒看到爸爸,也沒有去學校。」
那年李明亮11歲,躲在父親嘉義糖廠的同事家中,每天練習以最快的速度躲進衣櫃裡的密室。戰亂年代,李明亮基本上隨著任職於台糖的父親,在各地糖廠輾轉,光小學就念了5所,所幸這從未影響他學習,大小考試經常一分不漏。1949年,他考進台南一中,此後一路順遂,唯大學選系在父親的堅持下捨棄最愛的哲學,直升台大醫科。

愛好哲思 沒有正確答案

少年為何對哲學產生興趣?李明亮說不清楚,繞著「『知難』還是『行難』」的命題轉,最後發現最吸引他的正是「沒有正確答案」一事。這當然和他6歲即喪母的經歷有關。他在半自傳的書裡寫過這件事:「對一個6歲的小孩來說,死亡的意義是極其模糊的,我只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棺木要上車往火葬場的時候,親戚告訴我母親將會火化,我拒絕上車,因為怕我也會順便被燒掉。」
他始終不解母親生了何病?為何亡故?說母親早逝,是他生命最大的挫折。結果不甘不願念了醫學系,反倒獲得猜測的機會,想那應該是病毒引起的腦炎或腦膜炎。儘管,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李明亮謙虛多禮,到社區大廳受訪時會感謝警衛安排,警衛擔心天冷,囑咐我們關窗,李明亮又道謝了一次。
畢業、退伍,他到美國進修,先在杜克大學接受小兒科訓練,又在約翰霍普金斯醫院受遺傳醫學訓練,一路晉升為教授,從一條條的核酸雙螺旋,探究生命的祕密,最後在新澤西州立醫科大學任教,同時看教學門診。
因為遺傳專業,李明亮說自己看過的病人很少。有些醫生閱病無數,在路上都能遇見自己的病人,「這一點我是完全缺少的。」李明亮說:「我看的病都是非常rare(罕見)的。我看一個小孩子,都是整個package(套裝服務)去看,可能還要看他的兄弟姊妹、家族的人。」
被奉為「台灣遺傳學之父」的李明亮(左三), 在今年4月15日獲頒兒童醫療貢獻獎的終生成就獎。
李明亮在美國成家立業,養大3個女兒。1993年小女兒高中畢業,家屋成空巢,他和太太商量,「咱抵美國有一個足美的厝,好山好水好薪水,可以涼勢涼勢過日子。Verses(相對的)咱嘛會當返去台灣,我會當抵退休前,擱再做一件代誌。」
最後他落腳花蓮,為證嚴法師籌備慈濟大學,成為首任校長。他還記得1993年回台時,飛機飛過大峽谷,他看了一下日期,9月1日,正是30年前「一個太平洋彼岸的草地囝仔,降落在紐約甘迺迪機場」的日子。

擔下重責 推健保卡改制

30年後,決定回台定居,然而那個「再做一件事」的想法,顯然是低估了自己的能耐。2000年,台灣政黨輪替,陳水扁說服了證嚴法師「出借」人才2年,邀李明亮入閣擔任衛生署長。
時任健保局總經理賴美淑回憶,當時為了讓新內閣好做事,已做好辭職準備,親自到花蓮向李明亮報告,結果發現李明亮「一個人都沒有要帶,連祕書都沒有。他是真的沒有想過要當官…他就很像一個仁慈的長者,沒有架子,誠心請我留下來幫他。」
並肩作戰時期,2人一起推動了健保IC卡制度,這個決定在二十多年後的Covid-19期間,發揮了強大的資訊整合,與醫療史揭露作用。但在當年,23億元的國家公務預算涉及龐大,「各黨團叫我過去說明,他每一次都陪我去。有一次會議結束,他跟我說,妳如果是我家裡的人,我不會讓妳這麼受辱…我好感動,他是真的把我當家人看待、心疼。」
1965年,李明亮(左)和太太廖雅慧(右)於紐約結婚。(李明亮提供)
賴美淑說,李明亮每次聽決策報告,3、4天後必定帶回他和美國健保局的朋友請益的結論,一起做決定,絕不讓下屬擔責任。而他要扛的最大事件,就是健保費率調漲。根據衛福部統計,健保1995年開辦,於1999年首次出現收支失衡,至2001年,一共短絀510億元,成為政策持續推動的最大阻力。李明亮上任2年左右,於2002年7月24日宣布健保費率調漲0.3%,8月24日即宣布辭職。

政治洗禮 謊話說不出來

2年3個月的署長任期,李明亮最大的心得是自己缺乏政治細胞,離去前留下名句:「政務官最大的困難是實話不能說,謊話說不出來。」我問他哪些實話和謊話?他提了健保漲價。我追問,當時是想2年「借才」到期,本來就要下台,乾脆順勢漲保費?他沒正面回答,只說:「我對總統的說法是,我負所有行政責任。」那是健保史上第一次漲價,隔年收支短絀即縮減至四億元。
能這樣轉一個彎把事情完成,顯然是有政治細胞的,只是不想浪費時間繞圈子。當時他的機要祕書劉丹桂說:「他(擔任署長期間)看到的政治面是很殘酷的。他只想談政策,像當時最大的難題是健保改革,你想做,但不得不面對一些(政治)生態的折損,很被鄙視。」李明亮也說,那時為了推健保IC卡,「被立委釘得罵得…但這就是做官。」
不想做官,不代表不想做事。2003年5月SARS疫情失控,他人在美國,接到總統急召回台擔任總指揮,也是「考慮了5秒就答應。」他說:「衛生健康是國家安全的一部分。不是說感冒,吃藥打針就好了,不是吔,那時候是一個一個死給你看吔,醫生、護理師、護理長,都死給你看吔,很恐怖…」一生沒看過多少病人的他,在這一場大疫裡每天與死神戰鬥。
初訪雨日,他談起這些過程,被雨聲包圍的錄音檔裡,留下許多有點清冷的、一個前政務官的各種辛苦回顧。二訪天晴,我們提議到台大校園逛逛,他勉力站起、換上西裝,體面地出門。校園裡眾樹傍身,他仍記得年少時代的那裡也有過一棵樹。路上有人經過,好奇地盯著我們看。我問,在路上被認出來過嗎?他說,擔任抗疫總指揮時搭計程車經常被認出,免費招待,來自人民的感謝,也算彌補了他「病人看不夠多」的缺憾。
他關心台灣,或許也有自小見父親受政治追殺萌生的本土意識,但他不為自己的回台服務冠上任何高尚的動機,只說是還債,「你想我們一生用人家多少稅?美國medical school(醫學院)多貴,我們台大的學費是少到你不能信的,幾乎是free(免費)的。我就想,這是欠人家的錢。(SARS)那時候游錫堃有問過要付我多少錢?我說如果你給我錢,我就不能跟孫子說,阿公以前做過什麼事情。那我現在可以說,我當時是沒拿錢做這些事。」
談到孫子,他很興奮地拿出手機操作,要秀照片給我們看,結果不擅操作,在相簿裡滑來滑去,滑出一張腦波圖,是他自己的腦。他診斷起自己:「你看這邊,都退化去…」

窮盡極限 持續追問求解

儘管記憶力驚人,但活到近90歲的人回憶起往事,難免掛萬漏一。採訪中他多次因想不起某個名字而卡住,但毫不窘迫,就是再用力想一下,仍想不到,就果斷放棄。四月中,他獲頒瑞信基金會兒童醫療貢獻獎的終生成就獎,領獎時發表感言,也忽然想不起一個名字,最後自我調侃:「年紀大了就是這樣…」學醫的人太清楚身體使用到極限是什麼模樣,遺忘都是順其自然。
李明亮有種隨遇而安的自在, 初訪時遇雨,他將隨身的拐杖交付記者, 任我們推動輪椅到社區大門口拍照。
忽然想起什麼也是順其自然,把準備離開的我們又叫回座位,開始談他遺傳學的專業,談神經科學,說這是一門還大有可為的學問,能解釋人類的所有行為,一邊說一邊用手在桌上比劃,儼然教學。他的友人裴偉寫過一事,是Covid-19疫情前,某天二人聊著三代健保,「說著說著,他要我把調查組整組記者找進會議室,他在白板前,不厭其煩地講解健保制度下一步該如何如何,做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專題演講。」
我彷彿回到那個現場,只是上的是科學與哲學課。李明亮自稱是無神論者,觀點來自霍金,「他計算黑洞到最後,證明出黑洞沒有時間。因為沒時間,所以沒上帝…」接著感嘆自己若能再活200年多好,也許關於生命的疑問會出現終極解答…

反思生命 必然中的偶然

身體不便的他如今就靠著思考這些事消磨日子,說:「我不知道的東西真的很多。像樹是不是活的?跟人是不是一樣的?就黑白(胡亂)想,一天就過去了。」如霍金在輪椅上思考萬物論。
李明亮(左二)約四歲時,與父母親及大哥合照。(李明亮提供)
這期間,李明亮也思考了死亡,說已經和太太及3個女兒談好,自己「回去」後,要留在台南,和爸媽葬在一起。我問他,逝者不可追,長大後仍回頭推敲媽媽當年的病,是思念媽媽的方式嗎?他說:「對。」
我想起他寫過的一段話:「離開人間之後,我不願再占用這世界任何一角落,我最後的留言將是:『這裡來過一個小孩子。』」他談起自己的衰老:「我的眼睛現在壞了。我左眼看不見,好幾年了,青光眼的緣故。右眼視力也剩下0.4。我現在看你,就是一個黑影。」崇拜霍金的他,談起這些,語氣不帶感傷,反而認為:「老也是成長的一部分。」又帶點哲學意味反思:「生命只是必然中的偶然。」
2003年SARS疫情期間,李明亮(中)視察醫院,聽取院方人員說明發燒篩檢站的運作情形。(聯合知識庫)
霍金在書出版3個月後過世了。得知此消息時,李明亮只覺得可惜,好像有些難題再也等不到回答了。但有些難題也不需要霍金回答。
逛完台大校園的回家路上,李明亮回憶起一件往事,說小時候在林百貨的門前,「有一個搖搖馬,投個硬幣就可以動,一年差不多一次或兩次,爸爸媽媽會帶我們去坐那個馬。」為什麼忽然想起這樣一件恬淡美好的事?那恐怕是腦神經科學也未能徹底解釋的,愛的萬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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