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別讓他孤單 呂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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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兒童醫院的互動遊戲區。呂立手上拿的是氣切小恐龍玩偶,用來跟病童解釋什麼是氣切。
台大兒童醫院的互動遊戲區。呂立手上拿的是氣切小恐龍玩偶,用來跟病童解釋什麼是氣切。
56歲的呂立,心裡仍住著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的雙親皆是思覺失調症患者,幼時生活顛沛流離;加上後來從醫路上看見的種種遺憾,讓他致力於推動各項兒童醫療權益議題。
他被譽為「兒童友善醫療之父」,日夜穿梭在病床間,從疾病與破碎家庭的邊緣,抱住每一個病童與家屬。對他來說,別再讓孩子像他過往一樣,一個人對未知的明天孤單地揣想,始終是他心裡最軟、最在意的事。
門診開始了,第一組病人走進診間。台大兒童醫院兒童胸腔與加護醫學科主任呂立,先在椅子上彎下腰,對著輪椅上戴呼吸器,約4、5歲的小女孩,用娃娃音熱情打招呼;接著才坐直,為站在輪椅後的家長解答日常照護疑惑。看診結束時,呂立先彎腰對孩子說掰掰,再和家長揮手。一個下午診,他得彎腰至少60次。
呂立今年56歲了,但不到170公分的個頭,加上尖細的嗓音,訪談時總讓我有和小男孩聊天的錯覺。至今仍單身無子嗣的他,始終將關心目光放在兒童醫療權益,致力推動兒童友善醫療、兒少保護,兒童安寧等議題,被譽為台灣兒童友善醫療之父。2016年他獲頒衛福部紫絲帶與楷模獎;其所率領的台大兒童重症醫療照護團隊,2023年獲頒台灣兒童醫療貢獻獎。

呂立小檔案

學歷:台大醫學院臨床醫學研究所博士

經歷:

  • 1999年 任台大兒童加護病房主治醫師
  • 2007年 任台大兒童胸腔加護科主任
  • 2016年 獲衛福部紫絲帶獎與楷模獎
  • 2022年 出版《聽,傷痕在說話》兒少保護醫療現場紀實
  • 2023年 台大兒童重症醫療照護團隊獲頒台灣兒童醫療貢獻獎

那女孩再沒醒來過 我永遠記得她

呂立總笑說自己記憶力不好,但每個病童的故事他都記得相當清楚。牆上是用病童的畫拼成的藝術裝飾。
呂立的故事是由孩子組成的。一次訪談結束,他聽聞記者要去接小孩放學,催促著:「快去,不要讓他一個人孤單地想。」他始終想著孩子,想著那些從醫路上遇見的小朋友,倘若時間再往後幾年、環境再改變一點,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就像他永遠記得的小女孩。那是1994年,呂立第一年在台大當住院醫師遇見的病例,一名腎臟科的9歲洗腎病童。女孩某日因肺水腫喘不過氣,急需插管;當時台大兒童加護病房尚未有專科主治醫師,仍由各科醫師及第三年資深住院醫師負責治療及重症照顧。
小女孩肺積水,躺下無法呼吸,但坐著又無法插管。「我記得腎臟科教授跟我就站在第一床的床尾,旁邊第二床,R3(第三年)住院醫師在做處理。後來覺得這樣不行,就打鎮靜劑。問題是鎮靜劑打下去後,卻沒辦法插上管子。她的氣管很狹窄,這叫做困難呼吸道插管。」
住院醫師遇上困難插管,教授也只會處理腎臟問題,只好趕快請麻醉科支援。約10分鐘後,管子才插好,只是小女孩缺氧太久,從此成了植物人,5年後過世。「本來每天跟我聊天的9歲女生,再沒有醒來過。這給我很大的震撼,我永遠記得那個女孩子。」說到「永遠」這個詞,呂立暫停了幾秒,像小朋友努力再跳過記憶的水窪一次。「就是小小那一秒,或幾分鐘,沒有處理好,影響就是一輩子。」

老師賞妹妹巴掌 我沒有為她說話

1999年,呂立選擇成為台大醫院第一個兒童加護病房專責主治醫師,並在2007年創立兒童胸腔加護科。是女孩讓他做出走入加護病房的決定嗎?「我不太確定是不是只因為那個故事,可能是一連串的。」呂立有點靦腆地笑著。所謂的一連串,除了因醫療發展未全看見的每個遺憾,呂立的兒時經歷,也註定讓他不斷為孩子著想。
呂立1967年出生於美國賓州,雙親皆是留學生,二人在美時,先後患上思覺失調症。由於父親病況嚴重,1974年前後先行返台治療,後半生幾乎都住在台北市立療養院(現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母親病症較輕,但她獨自在美國照顧呂立與妹妹,生活還是越發困難,2年後,母子三人也搬回台灣。當時呂立9歲,因為不會中文,只好和妹妹一起從小一讀起。
呂立(右)率領的台大兒童重症醫療照護團隊,今年獲得瑞信兒童醫療基金會台灣兒童醫療貢獻獎。(鄒保祥攝)
課堂上,座位分坐前後的呂立與妹妹,不懂當時台灣的課堂規則。一次上課,妹妹轉過頭和呂立說話,只見老師怒氣沖沖走下講台,到妹妹面前賞了她一巴掌。
「他講什麼我都聽不懂,應該是安靜、不要講話之類的。」呂立形容當時情景,表情仍帶著困惑與憤怒。「我妹就不敢講話,我也不敢講話,我沒有遇過(這種情況),至少我父母完全沒有打過我們。那之後的20、30年,這就是我的惡夢,老師打我妹妹,但我沒有站起來講話。」
反覆的惡夢裡,老師一次次衝下講台要打妹妹,有時呂立終於站起來、阻止了老師,並斥責回去;有時只能捏緊拳頭,氣得發抖。一再重複的暴力場景,成了一個小孩被丟進陌生環境時,困惑與害怕的縮影。

困在房間裡 副刊毒雞湯成救贖

好不容易適應台灣生活,呂立國小五、六年級時,家裡又遭逢變故。原本在大學教書的母親,不知何故丟掉大學教職;繳不出房租,一家人被趕出租屋處。「我母親思覺失調症是比較輕微,教書其實也教得很好,很多人都喜歡上她的課,所以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不教了。」呂立說:「後來很辛苦,跑到一個小旅館,我跟我媽、我妹住一張床的小房間,住了好幾個月。沒辦法上學,也沒錢,沒辦法換衣服,什麼都沒有,洗澡也很困難,我媽還去跟麵包店賒帳買剩下的白麵包。」
白天母親出門找工作,呂立和妹妹就在房間裡,看旅館不要的舊報紙打發時間。呂立調侃自己最愛看副刊上的勵志文章,說雖然是毒雞湯,還是鼓勵了自己。對11、12歲的小男生來說,被生活關在又小又舊的房間裡,一點點光亮,都能成為救贖。
「那時候就覺得暗暗黑黑的,三個人躲在那個房間足不出戶。會覺得害怕,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所以我們兄妹其實不太吵架,就覺得只能互相依靠彼此。」描述這段過去,呂立語氣漸緩。他張開雙手模仿趴在地上看報的樣子,收回手時,卻出神地盯著手掌看了一會。
所幸母子三人最後獲得家人支援,媽媽也找到家教、代課的工作。問起媽媽後來能否好好照顧兄妹倆?病況是否穩定?「我媽媽其實給我很正向的知識跟影響,從小就會帶我們去博物館,也喜歡坐火車環島。我們會坐最便宜的火車,從台北出發,一路到屏東去。其實她的照顧,我們都覺得是無微不至。」呂立有些急著替媽媽解釋:「她就是偶爾會講一些,例如說打噴嚏,喔有電波傳給你,要趕快轉個方向,或說蔣中正跟她講了什麼。一般時候看不出來,只有談特殊議題,或是壓力大,(病徵)就會出來。」

陪伴家屬 他卻問為什麼我不是神

即使媽媽竭盡所能,給兄妹倆最好的照顧,但也許呂立某個部分,已經被留在當年那個陳舊的旅館房間裡。他成為兒童加護病房主治醫師後,日夜照顧重症病童,甚至連孩子臨終時,也趕到病房陪伴家屬。「我那時沒有什麼安寧的概念,就是自然而然覺得需要照顧、關心他們。」
在宅醫療照護也是呂立(左)推廣的項目之一。圖為呂立偕同呼吸治療師,到病童家中訪視照顧狀況。(楊玲玲提供)
擔任主治醫師第一年,一位高中女生患上嚴重敗血症,狀況越來越差,最終裝上葉克膜仍無力回天。「很嚴重的時候,我幾乎都沒回家,就睡在辦公室,常常陪病患爸爸,向他解釋病情,現在到什麼程度?小朋友反應怎麼樣。」
「葉克膜停了以後,當然爸爸和大家都很難過。我以為結束了。過了一年,台北市衛生局通知我,說有人要告我。」家屬不願和醫院會談,只好到衛生局調解,調解現場,主持委員請家屬陳述意見,那名爸爸情緒崩潰,跳起來指著呂立鼻子質問:「為什麼你不是神?」
「那時候會覺得,我已經那麼盡力,而且陪他好幾個晚上沒有睡覺,在醫院守著孩子,他卻說要告我。當然很焦慮,到底會被怎樣也不知道。」呂立形容。
出乎意料地,病患家屬後來並沒有提起訴訟。3年後某天,呂立在街上遇見那位父親,二人打了招呼寒暄,才知道自女兒過世後,爸爸就失去了自己的人生。「他兩眼無神,就是漫無目地在街上晃。我問他最近好嗎,他說很不好,說他張開眼睛會想到孩子,晚上做夢也會夢到小孩,事情發生後,他沒辦法工作了。」
「我前面陪了那麼多對不對?甚至晚上沒回家、陪著家屬,都還不夠。對我來說,安寧緩和醫療,不能病人死掉就結束,後續(對家屬)的追蹤跟照顧,都非常非常重要。我想過世的孩子,也會希望他們的家人都好好活著。」呂立坐在我面前,身體微向前傾,真摯地說。

她提醒了我 兒童值得更好的照顧

但他真的不是神,怎麼可能替孩子想,還要替每位家屬想?呂立長期獨自在加護病房奮戰,心理、生理都出問題,約莫2002年,他開始嚴重嗜睡,身上長出帶狀皰疹。「我一大早會去查房,查完房以後,回到辦公室看一下病歷,就趴在桌上睡覺。中午也不起來吃東西,到下午4、5點離開前,再巡第二次病房。應該有憂鬱症,但我那時候不太懂。」
2003年,呂立至美國波士頓兒童醫院進修,引進許多兒童友善醫療觀念回台。(呂立提供)
「我這樣24小時隨時on call了4年,沒有別人(幫忙),隨時要接電話,病人臨終時,我都會趕到醫院陪伴。但我一直昏睡,皮蛇(帶狀皰疹)痛得要死,壓力已經過頭了。我需要改變環境,思考要不要走下去,繼續做重症的醫生?」
2003年SARS疫情稍緩後,呂立申請出國進修。他帶著對從醫的困惑,來到全美數一數二的兒童醫院—波士頓兒童醫院。除了見習兒童胸腔科與加護病房的運作,觀察院區建築每處從兒童角度出發的軟硬體設計,更參與了兒童安寧相關研討會。
一日,呂立在院內瞥見一個名為「Child Life Department」的部門。在好奇心驅使下,他前去敲門。迎接他的是該部門主任、60多歲的Myra Fox女士,她自1950年代即在波士頓兒童醫院擔任志工,一路做到正職,創立該部門。「醫院這個環境,常常是很陌生、甚至是很痛很不舒服的地方,需要有人專門去關心兒童。部門專業人員叫兒童醫療輔導師(Child Life Specialist),波士頓兒童醫院300多床,每個角落都有他們。他們會跟孩子互動,先教孩子一些事,讓他了解等下會發生什麼?發生那些事怎麼辦?但要用那個年齡層能理解的話語。」
「她背後是一大袋禮物,裡面全都是玩具,都是要送給小孩的。我要離開前,她就送我這個小狗玩偶。她說:『台灣的兒童值得擁有更好的照顧。』」呂立笑著將巴掌大的玩偶放在桌上,仔細將四隻腳擺正,讓小狗挺立站好。
「台灣的兒童值得擁有更好的照顧」像一簇火苗,又重新燃起呂立的熱血。二年後,他回到台大醫院,將油門催得更緊。2007年創立台大兒童胸腔加護科;2008年台大兒童醫院正式啟用,起初經費不足,公共藝術品尚缺,醫院室內設計也未顧及兒童視覺高度,他四處找錢找贊助,補足藝術品,請人另外設計互動空間。

沒生孩子不遺憾 很多小孩需要我

為了推廣兒童友善醫療,呂立引進醫療輔導師、紅鼻子醫生小丑表演互動治療,甚至自己下海擔任瑞信兒童醫療基金會執行長。此外,他亦推動成立台大兒童安寧緩和醫療團隊,與台大兒少保護醫療中心。與呂立長期共事的兒童醫院護理師趙芳欣形容:「我覺得他很像太陽,加護病房重症或疾病末期的孩子,照顧家屬心理壓力很大,呂醫師也願意參與在其中。他(關心的)範圍很廣,廣到兒童虐待。兒虐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是個很黑暗的角落,可是呂醫師都願意照顧。」
我問呂立,去了趟波士頓後,就把電充滿了嗎?「還是隨時都有累到的感覺。你知道教授可以休假一整年嗎?我覺得我很需要。所以要學習調適啦,很累我就會去睡覺、看電影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不得了的趣事,裂開嘴笑著說:「像我昨天晚上有去買菜!」
呂立至今仍是台大兒童加護病房主治醫師之一,每天早上6、7點就到醫院,準備一天照顧病童的工作。
呂立總是忙,沒真正談過戀愛,被問及孤家寡人、會不會想找個伴?結果他笑了笑,說了以前相親的糗事。有次他和一位家世好、學歷高的女生相親,他前夜因急救忙了整晚、睡眠不足,女方聊起股票時,他竟不小心睡著了。「對我來說,要做到能談心的等級,我覺得標準太高,我的自我的時間已經很少,如果還要花時間在那邊等她買包包,或是玩猜猜我是誰,那我寧願花時間照顧自己,所以有點困難。」
「心理學有個理論,我是因為逃避談感情,所以努力投入工作。的確我有想過這個問題,是不是有些東西我不敢面對?可是我覺得就算是這樣,也不用做到這麼累,到底為什麼會這樣?有時候就是—心裡有軟的一塊,看到生病的孩子需要幫忙,就覺得,我們應該可以做些什麼。」自己沒有孩子會遺憾嗎?「沒有小孩不是遺憾,我要照顧的小孩很多。」他微笑著回答,一點猶豫也沒有。
正是那個下午,告別時,呂立催我快去接孩子,他說:「不要讓他一個人孤單地想。」而我想,這也是那個在舊旅館獨自讀著報紙的孩子,當時掛在心上,從今爾後最在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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