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這世界沒有童話 臭直男也是父權受害者 唐福睿、劉珞亦對談

mm-logo會員專區人物
唐福睿(右)、劉珞亦(左)有許多共同點:都畢業自法律系,有律師資格,目前也沒有執業。此外,他們都是直男,同時共同關切性別議題。
唐福睿(右)、劉珞亦(左)有許多共同點:都畢業自法律系,有律師資格,目前也沒有執業。此外,他們都是直男,同時共同關切性別議題。
曾任執業律師的導演唐福睿即將出版小說《童話世界》,探討權勢性交,以及性侵案舉證、訴訟過程的艱難。#MeToo運動進入瓶頸期,台灣男生心裡是怎麼想的?與女性互動時,什麼又是他們曾經「應注意而未注意」的?我們同時邀請在補習班教憲法、常與人探討性別議題的法律人劉珞亦,兩位法律男互拋直球,回應外在環境,也探索直男的內心。
 
 
法律人唐福睿與劉珞亦相差10歲,2人都有律師執照,目前都不執業。採訪約在咖啡廳,他倆隨意點來飲料,正好都是紅粉色系果汁。對2個法律男而言,粉紅也許不那麼芭比,他倆邊寒暄,邊讚果汁繽紛,咕嚕嚕喝了起來。
31歲的劉珞亦現為《法律白話文運動》社群總監,也在補習班擔任《憲法》講師。他25歲就在補習班授課,一早看懂補教界的權力運作。台灣#MeToo運動爆發後,性平議題討論日增,他甚至接受交友軟體邀約,分享如何在交友軟體寫自我介紹文案,「讓女生覺得,你是有性別意識的台男」。
41歲的唐福睿,畢業自法律系所,執業5年,考取教育部公費獎學金,赴美國加州藝術學院(CalArts)一圓電影夢。他在美念書時,美國#MeToo運動爆發,2017年,他創作《童話‧世界》電影劇本,同年,台灣作家林奕含自殺身亡;6年來,台灣社會陸續爆出多起權勢性交案,包括新北五甘心物理治療所的廖泰翔案、台南新市國小張博勝案、台南勝利國小尚志剛案以及台中居仁國中黃紀生案等;《童話世界》小說出版前夕,台灣#MeToo運動爆發,又趨向沉寂。

從小被保護 活在粉紅泡泡裡

唐福睿執導、編劇的電影《童話‧世界》去年上映,主題是台灣補教界權勢性侵。電影下映了,影中人卻彷彿魑魅魍魎,狼師、律師、遭誘姦得逞的女學生,日夜糾纏著創造出他們的唐福睿。於是作者將劇本發展成同名小說,新書《童話世界》裡,頁尾常見他細細加註的修法背景、法條註釋、法源依據(他翻遍相關論文,甚至為了一條網路上查不到的背景註釋,直接打電話去考選部,問出1980年高考律師錄取人數的男女比為7:3),企圖再深入,探討性侵害案件相關法律程序裡的偏見與兩難。
《童話‧世界》是唐福睿首部執導的電影,探討權勢性交議題,如今他將劇本內容與細節再深化,即將出版小說。
長期浸泡在權勢性交案件細節裡,唐福睿卻自白,從小被保護得很好,直到開始創作、田野調查,不曾覺察身旁的人是否遭遇性平案,「我是生活在粉紅泡泡裡的人。」
直到他自己刺破那些泡泡。
(以下為第一人稱對談,唐:唐福睿;劉:劉珞亦;鏡:鏡週刊)
劉:美國哲學家瑪莎‧納思邦在《傲慢的堡壘》一書中提到,司法界、藝術界、體育界,權勢性交特別嚴重。你身處其中「兩個界」,有沒有什麼第一手觀察?
唐:我覺得每個領域、行業,都可能發生這種事。我不在政治圈;再來,法律圈,說實話,我以前是一個生活在粉紅泡泡裡的人,你問我在法律界有沒有這樣的經驗?真的沒有。身邊的人?也沒有。
我真正覺得與#MeToo運動切身相關,是《童話‧世界》上映那陣子,有律師朋友告訴我,他朋友就是某件校園權勢性侵案的被害人。朋友跟我分享第一句話,就是:「我很羞愧。」這句話,帶給我很大衝擊。我寫《童話‧世界》,心裡那種複雜情緒,一部分是羞愧。
我從小被保護得很好,一路念到法律研究所,都不曾察覺,身邊女性或男生,可能有過這種經歷,就…真的像是粉紅泡泡。我是到了林奕含案的時候,才知這件事好像是普遍的、「有在發生」的事,但和我自己的生命,卻有這麼大的經驗落差。
再來,講到藝術圈。演藝圈喔?我覺得,我只是半隻腳在裡面而已…
劉:但比起大部分法律人,你已經是「一隻腳在演藝圈裡面」的人啦?

演藝圈試鏡 演員就會討好你

唐:所以老話一句,我可能還在那個粉紅泡泡裡吧?演藝圈,我涉入不深,也沒親自看到(性平事件)。當然,我聽過女性工作人員們分享,在其他劇組,遇過攝影師、男性工作人員會性騷擾她們。
不過,我可以分享我自己的兩個觀察,都關於演藝圈的「權勢」:
第一個觀察,是《童話‧世界》電影裡,補習班老師湯師承老是喜歡看小女生寫他的名字。其實,這是我在《童話‧世界》試鏡時,想出來的情節。那時我們海選,很多素人來試鏡,她們會在房間外先填好資料,填好後,工作人員把資料拿去影印,然後她們就會進來。
房裡除了我,還有很多人,包括監製、投資人。有個女生進來,不知為什麼,我看到資料表,她寫其他的東西,字跡不潦草;但很明顯,寫我名字那幾個字,特別用心。
其實試鏡,演員就是要討好你。她就是要表現最好一面,你對她的權力是非常大的。你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而且她不會猶豫、不會說「不」的。那時我覺得,這其實就是(權力)…我看她寫我名字,那麼認真,她當時甚至還不知道,唐福睿這人長什麼樣子,我還沒看到她,就影響到她了。對我來說,這就是,噢!這(權力關係)就跟老師一樣嘛。
第二個故事,是演員雷嘉汭。她來《八尺門的辯護人》試鏡,隔幾天,我們通知她,希望她出演「莉娜」這角色,她來公司量身材、定裝,問我一句話,我嚇歪:「導演,你覺得我還要不要再更瘦一點?」
我不習慣這件事。我知道有些導演選角,直接會在演員試鏡時說:「你要再瘦一點。」但是對我來說,這個其實有點犯大忌,即使是對男生,我也會顧忌,頂多只敢開玩笑:「ㄟ你最近變胖啦?」我覺得,說這種話,要看人際交往的界線。
但我覺得,在試鏡那個場域,這件事(權力)很自然而然的,就發生了。除非角色人物需要,我個人不習慣僅因美醜,而要求演員瘦身,對於當面直接評價人的外型,我感到很不自在。
「妳要再瘦一點」,我覺得…說不出這句話。我相信,有經驗的演員其實很習慣,外形本來就是重要的(表演)工具。但是,那是第一次有演員跑來直接問我這問題,我竟可以決定「妳這樣比較美」?而且我知道,她真的會去做、她一定使命必達、她就是要做給你看。
這跟你主動要求別人不一樣,而是別人來問你:「我這樣子好不好?」那又是完全兩個層次。我那時候感覺到,喔,做導演真的很威風誒。一個漂漂亮亮的年輕女生來問你這些問題,就是…那個那個…,突然會有一種,拿到一把槍的感覺。
我拍《八尺門的辯護人》的時候,還是個菜鳥,根本沒人知道我是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菜鳥導演,對演員就有這種影響力。那你想想,那種很資深很資深的(導演),如果想對誰上下其手,是非常簡單的。
劉:#MeToo運動之後爆發之後,我也發現,身邊有人遇過這種事。我有朋友被自己親戚猥褻。但我覺得,這件事對我來講有個大衝擊是:我們小時候其實都會知道,世界上有性騷擾、有性侵案,但我也是到這一、兩年,才恍然大悟:其實所有女生都被性騷擾過。
唐:對。這是一種…「喔!」(恍然大悟)的感覺。
劉:對。我昨天去某企業演講,一百多人,我說,在座各位男生,有被性騷擾過的,請舉手,這些男生露出很疑惑表情。可是我問,在座女生,有沒有人「沒被性騷擾過」?一定都有遇過吧?結果,全部女生都在點頭。
唐福睿(右)、劉珞亦(左)在對談中交換法律見解與生活經驗,兩個相差十歲的法律男對話,頗有火花。

任教受禮遇 堆起自身優越感

唐:你自己在補教界任職,有沒有一些觀察?我們在這邊開放你confession(自白)。
劉:我當了6年補教老師。但我先講,我跟《童話‧世界》裡的補教老師還是有差別—學生成熟度不一樣。《童話‧世界》裡面的學生未成年,而我的學生大多成年了。
唐:而且你學生很刁鑽,都是要念法律的,對吧?哈哈,對不起,我刻板印象。
劉:讓我感覺到權勢的,其實是補習班工作人員的態度。我剛成為講師時,才剛滿25歲,第一次走進補習班,所有人都對我超級有禮貌。像我媽年紀一樣的人,恭敬叫我「老師」。我想,天啊,我不就只是個屁孩嗎?我只是因為考上律師,口才不錯,所以可以在那教書。
如果你問我,有沒有感受到(師對生的)權勢?坦白講,我覺得還好。但所有人都對我超級有禮貌,畢恭畢敬。我前幾天,遇到一個六十幾歲的伯伯,他對我說:「老師好。」他以前做不動產,後來要轉律師,他們都對我超級有禮貌。所以,那種氛圍,可能有一剎那,確實會讓自己覺得…
唐:會讓你覺得,哎喲!不錯喔?
劉:對,覺得我好像…我是不是很屌?你看,一路走過去,每個人都跟我說:「老師好。」所以,工作人員會堆起你一個優越感。這真的存在。
唐:那我想請問,你看過《童話‧世界》電影,你有特別覺得哪裡有趣或有印象嗎?
劉:權勢這件事情,我覺得在電影裡面有被講清楚。一般社會大眾,都會把「權勢」跟「強制」搞混。其實權勢性交很重要的性質是「雙方同意」,但因為地位不對等,所以這個「同意」,是有問題的。我去演講時發現,蠻多人搞不清楚,強制性交、乘機性交、權勢性交,有什麼差別?
唐:這個(權勢)很難拍,你知道嗎(一臉痛苦)?因為它就是看不見的東西。其實寫小說也很難,因為要展現權勢,你不可能直接寫:「我是老師,你一定要聽我的。」它(權勢性交)一定是拐彎抹角的、一定是曖昧的、一定是連續的,絕對不只發生在一個時間點上。
一般人可能無法想像,這種「無所不在的影響」。他們可能只是以為,在某個時間點,在某個房間裡,某人提出了那個邀請、而某人說了yes或no。但其實,不能只看房間裡面發生的事。

聆聽經歷時 會有替代性創傷

鏡:導演執導《童話‧世界》之後,如今要出版小說。談談《童話‧世界》上映後,是不是有收到一些回饋?聽說你當時有點替代性創傷?也談談你如何做田野調查?
唐:我大部分透過閱讀。不論關於性侵被害者的法律程序,或倖存者的心理狀態,有非常多期刊論文。基本上,那些論文我看過一輪,然後發現一直重複。我好像在看「一次又一次很難看的肥皂劇」,每一次,都大同小異。
電影上映後,我有些新的感受。我自認非常瞭解這個故事和議題,包括被害人大概會面臨什麼狀況。但上映那陣子,我發現,我根本不瞭解她們。即使我已經看了那麼多的論文。
我完全沒想過,倖存者會來看這部電影。我覺得,假如是我,一定不想要再接觸會勾起傷痛的任何東西。但很多倖存者來看電影,有人當場就拿起麥克風分享,也有人在電影院外面就抓住我,分享被性侵的經歷。後來,我覺得,我有點替代性創傷,原因是:我無能為力。
我沒有專業、沒有資源,而且我到現在還是覺得,相對於社工,我對相關案件的了解,還是非常片面。我無能為力,加上票房又不好,就覺得…我到底…我有一個這麼重要的使命,背負這些期待,寫這故事,為的就是想要改變世界。那時候覺得,啊…為什麼沒人要來看?是不是我拍得不好?是不是我宣傳做得不夠?我給自己很大壓力,每天早上起來,都不想講話。
那陣子,常覺得悶悶的,當然,不是到了需要看醫生的程度,但明顯體會,假如我是社工,第一線處理這些傷痛,那有多痛苦。電影能夠承載的東西太少,我必須好好把它們講清楚。寫小說,其實也是因為《童話‧世界》宣傳映後的一些衝擊。

這些臭直男 也是父權受害者

鏡:你願意多分享一些當時的衝擊嗎?
唐:這些倖存者分享她們故事時,幾乎都沒讓我感覺到情緒。但我覺得,這是最可怕的地方。她們所講的、應該要有情緒的東西,我聽了都快受不了了,但她們就是…
鏡:很平穩?
唐:對。她越是平穩,你越覺得無力。我那時聽完每個人的分享,都只能回應:「要相信很多人在為這件事情做努力、做改變。」真的真的,我最多,只能這樣講。
鏡:你在思考,她們經歷過怎樣的內在轉折?
唐:對,肯定已經走一段路過來了…我聽到很多故事,輔導老師沒接住她的、父母知情卻選擇不處理的,都有。你想想,這對她們傷害多大?她以後要怎麼樣相信人?
鏡:導演剛剛提到,電影可以講的太少,必須透過小說,好好講清楚。你剛才也分享自己從小是被保護的、生活在粉紅泡泡裡。對你來說,拍電影和寫小說,是一個台男去弄破那個粉紅泡泡的旅程嗎?
唐:對啊。我的粉紅泡泡已經被戳破了。被我自己戳破。但當然,透過故事,要去戳破別人的粉紅泡泡,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別人如果沒有自知、沒有感受,你怎麼講都沒用。所以寫小說,就是要透過故事,看看有沒有機會,讓在養尊處優環境裡的他們,稍微看到一些更現實的東西。
鏡:養尊處優的是誰?
唐:各種人耶。包含現實世界裡的男生,像小說裡面的人,包含主角張正煦、郭詩琦的父母,也包含參與法律程序的人,當然,杜子甄也是。最重要的,還是張正煦,我覺得張正煦他代表一般人(編者按:張正煦、杜子甄在小說裡是執業律師,郭詩琦是遭權勢性侵的女學生之一)。
鏡:你筆下的張正煦,其實象徵很多「不知怎麼跟女生互動」的直男?
唐:是。這在小說裡更明顯。
鏡:張正煦身上,有什麼人的影子?也有你自己嗎?
唐:有啊。當然包含了我自己啊。你想追求一個女生,但是你拿不定如何互動、拿不定女生在想什麼,我覺得任何人都有這樣的時刻。我認識一些朋友,真的是母胎單身,他就是不知道怎麼跟女生互動。我從生活中觀察這些人,把他們的故事放進來。
我不是為直男說話,其實,我們有時也可以想想,這些臭直男,有沒有可能,也是父權的受害者?
劉:是啊。
唐:日常中的性騷擾,有些當然是惡意的,但有些男生,不管言語或是肢體,他們真的抓不清分際。有人連聊天都不太會。
劉:有些直男,其實他也想當一個好直男,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也沒人跟他講,他就只好這樣繼續下去。他們知道不能性騷擾別人,也知道不應該「亂講話」,但他這個「亂」,沒被定義清楚。一旦「對的行為」沒被定義清楚,他的言語表達、行動、思維就會不一致。
比如我爸。我爸支持同性婚姻,但有人問他,關於兒子的性向,我爸就說:「我兒子性向很正常,他不是同性戀。」你看,他支持同婚,但他這樣回答,「我兒子性向很『正常』」。
唐:那你有沒有反省,你自己是否曾經不經意,說了不恰當的話?
劉:我有。幾年前,我跟一個女生朋友說:「我覺得妳的腿很漂亮。」我們是朋友,那時單純就是覺得她腿很漂亮。可是幾年之後,我發現,那樣講,超變態。
唐:是啊。
劉:我後來發現,男生和女生稱讚別人,即便講出一樣的話,性意味是不同的。所以,當我們稱讚一個女生「妳腿很漂亮」,其實是有性的意味,但不代表每個人都要接受你具有性意味的稱讚。我其實蠻後悔講這句話,我覺得這句話,根本不該講。

男生被性騷 當下未必懂反抗

劉:我再舉個自己例子。我覺得男生難以想像被權勢性騷擾、權勢性侵。因為男生今天要反抗任何事,其實是比女生容易的。如果不喜歡身體觸碰,可以直接說:「X!你碰屁啊!」
但在一些情境下,就連男生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比如,有一次我喝很茫的時候,有人摸我雞雞,對方是男生。隔天早上醒來,我想一想,X,昨天是不是有人摸我雞雞?那個情緒是,我隔天早上起來,才認知到這個事實,再過一天,X,很不爽欸!
鏡:那種情緒,會回來找你?
劉:對,那情緒會回來。當我不爽,就意識到一件事:不爽,不一定是當下能說出來的。雖然我當時喝茫,但我後來發現,「我認知到被摸」跟「我真的不爽」,隔了快二十四小時。對很多人來講,他當下不喜歡,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其實是一個容易配合別人的人。我不喜歡很多事,但當大家說一起去玩、去續攤,就算我好想回家,我也會說好。
鏡:有點像《童話‧世界》裡,律師們在辯證的「曲意順從」?
劉:對,這很困難…有些人就天生敢說不要,但有些人就是不敢。我們都會有個完美受害者的想像,但其實不是啊。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受害者。
鏡:你意識到自己被性騷擾後,有任何行動嗎?不一定是法律上的行動,而是,你方便談談那個後續的內在過程?
劉:我只有不爽,沒打算採取什麼法律行動,但這讓我確認一件事:許多人在八卦版嘲笑女生被騷擾或被性侵後,「越想越不對勁」,那是因為你沒有這個經驗。對,我就是那個「越想越不對勁」的人。
唐:這些心理過程,都是正常的。
劉:我當下第一個反應是:「殺小?」第一個情緒,其實是錯愕,再來是防衛。過了幾小時,我都還沒消化完:「你怎麼可以對我做這種行為?我很不開心。我不爽。」
所以,如果我(被性騷擾)的第一反應是「殺小?」那我們怎麼可以怪被害人,第一時間不反抗?我後來回想,那是我第一次喝到那麼茫。對方年紀比我大,是工作上重要的人,一直逼我喝酒。我覺得,我疑似是被灌醉的。他突然做深水炸彈,說要一口喝光。我心想,我才不要喝,但是…人家問我敢不敢,那我就喝給他看啊。
鏡:這算權勢性騷嗎?
劉:我覺得,有點像權勢性騷…
唐:也有可能是乘機猥褻。
鏡:這整個過程,是不是也類似導演剛才講的,「臭直男們」也是父權的受害者?
劉:對。因為他會覺得「你應該要這個樣子」。你不這樣,就不夠意思。但誰說一定要喝成這樣,才夠意思?可是,臭直男就是要「這樣」。在這種情況下…
唐:你(男性)更難求助。因為刻板印象。
說到刻板印象,對我來說,《童話世界》有個遺憾。當然,我們要關注被害人,但我覺得,我們對被害人和加害人都有刻板印象。我小說裡面寫到許倍銘案(二○○九年,特教老師許倍銘遭控乘機性交罪,被判五年十個月),就是一句話、一個註解而已。這案子實際上是怎樣,我沒辦法判斷,因為這老師最後被有罪定讞、判刑,但過程確實有瑕疵。

讀童話故事 內容價值觀過時

唐福睿(右)、劉珞亦(左)現場分享印象深刻的童話故事,從《藍鬍子》到《睡美人》,結果發現這些童話故事呈現的價值觀都「很有問題」。
唐:我希望講述,所謂「完美被害人」形象不存在,以及父權怎樣影響人們看待這件事。其實父權也影響我們怎麼看待加害者。假如,加害者長得像(飾演狼師的)李康生,我們會覺得,你一定是對女生做了什麼。假如,加害者長得像(飾演律師的)張孝全,人們會不會想,這個女生是不是…其實,也是你情我願?
鏡:外貌本身,也是一種權力。
唐:對,對,對,所以說我覺得藉此提出來,我們的刻板印象,不只影響著被害人、也影響加害人。那是什麼東西造就我們的刻板印象?大家可以思考。
鏡:最後,談談你們喜歡的,或不喜歡的童話故事。
唐:《藍鬍子》。很神祕,稱不上喜歡,但一聽到就很難忘記。
劉:超可怕,超變態。法白有出版《童話陪審團》,我覺得《藍鬍子》最精彩。
唐:我有那本書,但我小朋友還太小,我打算等他們長大一點,再給他們看。
劉:我印象深刻的是《睡美人》。因為我幼稚園要演話劇,我演王子,我要去親那女生,小時候很開心,可是長大回想,這怎麼那麼變態?
鏡:你忽然覺得這個情境設計很有問題?
劉:超級有問題。為什麼要透過一個這麼有性意味的事,讓她醒來?
鏡:你親吻女同學,是要借位,還是要真的親到?
劉:我有借位過,也有真的親下去過。長大之後回想,覺得很不OK。
唐福睿(右)、劉珞亦(左)現場分享印象深刻的童話故事,從《藍鬍子》到《睡美人》,結果發現這些童話故事呈現的價值觀都「很有問題」。
唐:其實,現在迪士尼就在做這件事,他們開始在一些老的卡通上,針對一些過時價值,(影片)一開始會打警語。這也是我去美國念書的文化衝擊。我念的加州藝術學院,創始人就是華特迪士尼(Walt Disney);結果我上第一堂課,老師就在數落迪士尼的不是,說迪士尼角色的設定很刻板—王子公主灰姑娘,女主角一定要等著一個男人出現。
劉:我們小時候都會看童話故事長大,所以你真的會被訓練成:身為男性,要表現得跟童話故事裡面的主角一樣—你要勇猛殺敵,才會得到女生歡心。這個價值觀深深影響我小學的行為,打躲避球我要衝第一,我要保護班上女生,這樣大家就會覺得我跟王子一樣帥,女生就會喜歡我。我真心這樣想。
鏡:不管《藍鬍子》也好,《睡美人》也好,其實都隱含男性展現權力的機制。女性只要展現權力,通常象徵惡毒那一面,比如《睡美人》的那個巫婆。
劉:對,你看,壞的永遠都是惡女。壞的都是後母。
唐:然後父親永遠缺席。
鏡:談到父親,福睿現在還要兼顧父親的角色?
唐:對,我有兩個兒子,真的好險(手不停撫胸口)。如果生女兒,我真的會很害怕,我會覺得男生都是惡魔。

為父後領悟 自己是重要他者

鏡:但從數據來看,男孩子要平安長大,也不保證完全安全…
唐:是。大家都想要女兒,但如果有女兒,我真的會非常擔心,因為我非常瞭解男生會做什麼事。當然,一些數據顯示,其實小男生的(性暴力)受害比例不比女生低。其實這也是我們最常忽略的地方。
鏡:小說中的張正煦,最後好像有幫女兒做了一些事?
唐:是。我之所以設計他有個女兒,當然也是增加他的心理複雜程度。我當父親以後,看世界方式,完全不一樣。我完全沒辦法看虐童新聞,只要看到虐童案,一定轉台,因為我一定會哭。
雖然說小男生也是(性暴力)很大的獵物、目標,但我認為,男生還是有較直接的對抗方式。我沒有女兒,但我能體會那些有女兒的父親,理解他們會有什麼樣的擔憂。
鏡:你唸睡前故事給孩子們聽嗎?
唐:我現在還是會唸童話故事。但是有時候會用自己的方式,把故事改編一下。反正,他們還看不懂字。譬如講《睡美人》,我會淡化親吻情節,說王子是很勇敢去拯救他很喜歡的人。重點放在「他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其實是出於愛,而不是出於征服或是占有。每一代的教育方式越來越不一樣。我會去轉化它。
鏡:性平教育方面呢?
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當然是身體界線。很簡單,我跟兒子說:「什麼人要碰你身體,你只要不喜歡,就說不要,即使是老師也一樣。」在《童話‧世界》裡,其實很明顯—被害人之所以最後會陷入困境,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她們生命中的重要他者沒有幫上忙。例如,被性侵的女學生的父親,就是一個失職的重要他者。
「你假如覺得不開心、不舒服,都要跟我講,就算老師叫你不要講,你還是要跟我講。」—這概念,是我特別跟兒子強調的。我希望作為父母,甚至不止是當父母的,任何人都該意識到:自己就是某個人的重要他者。
★ 《鏡週刊》關心您:若自身或旁人遭受身體虐待、精神虐待、性侵害、性騷擾,請立刻撥打110報案,再尋求113專線,求助專業社工人員。

小心意大意義,小額贊助鏡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