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年金馬獎宣布最佳剪輯的得獎者是廖慶松,台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司儀播報:他46年來入圍金馬獎最佳剪輯12次,今年首次獲獎。大家都以為他早已拿獎拿到手軟,沒想到這竟是他第一次獲得個人技術類獎項。台下電影人不論輩分、性別、國族,全都站著鼓掌歡呼,直到他不好意思:「各位請坐,我承受不起。」《石門》導演大塚龍治則哽咽說:「他不是剪輯故事,是剪輯人生。」
金馬獎頒獎典禮後二日,我們來到中影製片廠。廖慶松和藹地與片廠劇組閒聊,又客氣地問年紀比他小上許多的總經理,能否讓我們在片廠中拍照取景?隨即獲得同意。「他還說這是我的家啊!」他呵呵地笑。
廖慶松與中國獨立電影《石門》導演大塚龍治共同獲得第60屆金馬獎最佳剪輯。中影確實是他的家。從23歲自第一期中影技術訓練班畢業、入行算起,27歲剪接第一部電影《汪洋中的一條船》,到台灣電影新浪潮起起落落,50年過去了,他至今仍是中影員工(顧問職)。
得獎心情如何?他笑開:「應該是終於吧,已經陪公子讀書很久了。前面入圍2、3次,我期待很高,後來我認命,我在意的是影片的質感,不是剪接,不是說我要有存在感,就留mark在上面,我不喜歡這樣,我的剪接理論是無我,觀眾看到他們自己想看的,而不是透過我去看。」
他這樣說實在太謙遜,剪輯決定了一部電影的面貌。侯孝賢拍《悲情城市》,並不照著因果順序與情節發展,對剪接來說完全是災難,廖慶松獨創氣韻剪接法,將影片情感與節奏抽拔到詩的高度。此片當年也入圍金馬獎最佳剪輯,「侯導常說:『小廖啊,你剪我片子不會得獎,剪半天好像沒剪過一樣。』」他講30多年前的事特別開心,往事仍鮮活地在他腦海裡。
廖慶松(左1)與同輩電影人吳念真(左2)、侯孝賢(右2)、萬仁(右1)共同開啟台灣電影新時代。(廖慶松提供)他的剪輯有直探靈魂、點石成金的魔力,可以協助導演釐清創作思路,以最佳節奏呈現在觀眾面前。《石門》片長148分鐘,拍攝期長達10個月,素材龐雜,廖慶松看完3小時初剪後給予殘酷回應:「我不知道你要拍什麼…」他將剪輯比喻成醫院檢驗中心,分析病情後對症下藥,「看不透怎麼剪?面對影片你要看得到問題,如果看不到問題在哪裡,瞎剪、一直剪,剪什麼我也看不懂。」
廖慶松在頒獎典禮上致謝。(林弘斌攝)廖慶松說,黃驥、大塚龍治的鏡頭視角像楊德昌拍年輕人,他從上一部作品《笨鳥》就幫忙剪輯。「我看片子還不錯,我能幫得上忙就幫。」2016年金馬獎最佳影片《八月》同樣出自他手。
看完《石門》初剪,他建議導演補拍女主角的行為和環境,又重新補拍了1個月才定剪,「我把這個小女孩的情緒反應全部剪掉,觀眾看不到她對事情的反應。」為何如此決定?「導演看完也問:『為什麼要這樣剪?』我說,我不想讓她有情緒,我想讓觀眾跟著她一直走,你好像就是她,走完所有的事情,你就會看到背後這個太詭異的環境。」導演恍然大悟,也欣然接受。黃驥在映後座談時說,拍攝時想到背後的靠山是廖慶松,讓他們感到無比安心。
《石門》講一名懷孕的青少女回到老家,她不聰穎,面對家中債務想賺快錢,於是身體好像可被拆卸,像商品一樣秤斤論兩,在中國的社會情境下顯得荒謬扭曲。廖慶松大刀闊斧,將故事環繞女性肚臍下方專司生育的穴道,名為石門,又像小針美容、雷射除斑一樣,讓影片整體呈現疏離、乾淨的調性,卻平淡到不著痕跡。
廖慶松(左)說以前剪接時,侯孝賢(右)都一直陪著,相處時間比跟太太還長。(廖慶松提供)他像是把自己活成一部大型語言模型,一種AI,電影素材放進去,經過廖慶松的運算後變出一個架構。如何煉成?他1950年生於台北,6個兄弟姊妹,他排行第4。父親做焊工,因吸入過多金屬化學物,在他8歲時就因食道癌過世。成長過程沒有爸爸,「我就去看羅家倫的書啊,談人倫、一堆人生道理,包括當我小孩的爸爸,都是從書上補。」
他高中念成功高中,成績不錯,「最後是因為愛電影愛到有點崩潰,一直寫筆記,變成對功課沒什麼興趣。」他說自己應該有亞斯伯格和社恐,對喜愛的事物非常專注,大學念一半就去考中影技訓班,第一名畢業,工作忙起來一天工時長達12小時、1個禮拜沒回家換衣服,經廠裡同事介紹認識了太太,33歲結婚生子,人生單純得不得了。
他曾做過性格類型測驗,有人浪漫、有人務實,總有鮮明稜角,他卻不一樣,每種性格都達到88分,齊頭平等,「那時候覺得我是變色龍,好像怪怪的,10年後才有答案,導演每個人性格不同,他不希望剪接跟他的想法不一樣。」變色龍性格反而讓他可以配合不同導演,約40歲時,他已練就這種能力,「我一讀就可以感應這個人的個性。你喜歡的都在畫面上,你講話形式我也知道,一配,就是你啊!」
他也念佛學、神祕學、心理學、企業管理,最喜歡的書是《未知的實相》。「我讀書都為了電影,電影就是我的宗教。」為了維持穩定的身心狀態,他練習打坐和慢跑。他翻開筆記本給我們看,除了觀影心得、佛經抄錄,還有他的慢跑心法,在呼吸吐納間與天地、感官融為一體。透過身體的訓練,達到空無,才可以看到所有事物狀態的變化。
放棄當主角,卻成為比主角更重要的存在。與他同時任職於中影、當時在企劃部的小野說,1987年廖慶松導演過《期待你長大》,叫好叫座,隔年籌拍第二部《海水正藍》時,曾把自己關在圖書館一個月,要把電影想清楚。「之後他就說不想當導演,他覺得自己是技術人員,比較適合當剪接,幫助導演完成作品,對電影的貢獻會更大。」之後他只專心剪輯。
廖慶松說侯孝賢是天才,像太陽一樣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入行就遇到天才,他甘於當反射太陽光的月亮。但其實剪接也是創作,需要的才華不亞於導演。他確實有一種預知感應能力,整場採訪三小時他都非常專注,問答像快速球對打,有時問題還沒問完,他已經知道我們要問什麼,滔滔不絕接下去,十分酣暢。
1990年代台灣電影產業產量最低的時期,他也剪接廣告;2000年他開始在台北藝術大學、台灣藝術大學等學校教書,把經驗傳承給新一代導演。
廖慶松一直在中影工作,目前擔任片廠顧問職。導演林君陽回憶,當時北藝電影系學生對廖慶松課堂的印象是「很玄」。他修過一門課,每週作業是拍3個空鏡頭,然後剪接起來,「他會跟我們討論這是誰的觀點?也會明確看出你糾結的點是什麼,給一些意見。第二次交作業吧,他說:『君陽滿適合去拍偶像劇。』當時他沒有解釋那麼多,幾年後我真的有機會拍偶像劇,回想起來覺得很準。」他說廖慶松教剪接真的是用格在計算,「例如這二個人對話互剪,早幾格晚幾格,其實戲都一樣,我們看不出有什麼差別。他修的時候會說:『前面再二格,後面再三格,這顆一格,再重新看一下。』欸!不太一樣了,但是哪裡不一樣?說不出來。所謂一格都不放過,不是很技巧性的,比較是這種很玄的感受力,這裡呼吸往上一點點、那裡瞬間頭抬起來一點點,下這種格數的刀會覺得很神奇。」
廖慶松在學校任教16年,最多同時教4所學校,台藝大晚期學生龔萬祥說:「老師陪我看劇本很久,我申請經費整整6年,一直都沒有機會進到面試,好不容易有一年短片輔導金、高雄拍進到面試,老師直接說他要陪我去。他說我好不容易有機會,他應該要幫我。有些老師只是掛名,甚至掛名也不願意,廖桑是真的會陪你,不只剪接,調光、混音都會幫你看。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沒什麼好處,老師也不會收錢,我們頂多只能給一個紅包或說聲謝謝。」知道他經濟不寬裕,廖慶松還曾主動打電話說,如果需要錢,隨時向他開口。
其實,那也是因為一位才華洋溢的青年導演之死,在廖慶松心中種下深深遺憾。
2017年,《大象席地而坐》的導演胡波因版權、剪輯等問題與監製起了摩擦,最後絕望自殺。「就是胡波之後,我才擴大說,好,學生可以用我的名字來當監製。我幫你撐在那邊,人家不會欺負你,我不希望第一部電影變成最後一部。」胡波曾是金馬電影學院學生,廖慶松一直知道那些曲折與委屈,卻也只能安慰他。他語氣都是心疼,「如果我當他的監製,他今天還活在世上,就這麼簡單。但我又不是監製,沒有立場替他出面,如果我知道他會死,一定跳出來義不容辭,吵架都無所謂。」「後來我看到他死前拍的短片,講二個看不到臉的黑衣人在處理一個屍體,弄了半天發現他還活著,最後用鏈子勾住脖子,從天窗直接丟下去。瞬間又讓我難過一次,為什麼沒有人給他一個信號?問他怎麼了?」
胡波之死對他來說是靈魂的震撼。「事實上我常常想起這件事,那時候我是不是再努力一點、再管多一點,是不是就解決?」但千萬個如果也沒有用,他搖搖頭,「我不想再有胡波了,就是這樣而已。」
逾20年,他監製過的學生作品約50部,目前還是金馬電影學院校長,每年以一打多,陪導演們熬夜剪片到天亮。
2018年,許許多多受過他幫助的年輕電影人,聯合向金馬影展執委會推薦他為終身成就獎得獎人。廖慶松卻說:「我不要,終生成就獎我就不用工作了,我要等很老再來拿。」最後改成特別貢獻獎。
廖慶松以自來水筆書寫工作心得與日常思考。他還戴著年輕時的近視眼鏡,沒老花,視力很好,一排整齊的牙齒沒一顆假牙。他說現在每天工作6小時,花1小時在家超慢跑。為了電影必須保持身體健康?「一定要,因為看片、剪接要非常聚精匯神。」
但有時身體不聽從意志,侯孝賢今年公開罹患失智症,於他同樣是靈魂的震撼。「我當然很感傷,疫情間我們還見過,他會喪失一個最短期的記憶,例如有一個人坐在旁邊,他會一直問說他是誰?人家告訴他,過一下他又重複問,變成循環帶。你看他眼睛,好像那個靈魂慢慢在離開,逐漸離他而去。」
電影是時間的藝術,往事都留在影像裡。他說,侯導上次見面還記得他,但已經1、2年沒見,他現在不敢肯定。「對我來說,不管他認不認我,我認得他就好了。」
「他(侯孝賢)兒子說,他聽到廖慶松的名字會笑,因為我跟他工作太久了。事實上他真的在家裡,這樣在看電視。」他做了一個托腮的動作,「看我拿個獎在台上說話,他真的在看。」
「以前剪接他都陪著我,我剪片子差幾格都是他在幫我算,我剪片子算這個會分心嘛,剪完停下來,他就說這邊要補二格,那邊多三格,我操作就好啦。」原來,頒獎典禮上最後那句話,是對電影的愛,是對年輕人的付出,也是穿越螢幕、對著侯孝賢的真情:「我每一格都沒有放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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