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其自帶矛盾。採訪這天,他穿著香奈兒運動鞋,頸上戴香奈兒項鍊,黑帽黑襯衫牛仔褲,說是低調奢華也行,但開3個釦子敞開的領口,海妖吐浪的刺青洶湧而出,同時標誌著自己的出身,以及他獨有的反叛氣質。
【一鏡到底】吸血與放血 李鴻其

儘管入圍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愛是一把槍》其實並非李鴻其的導演處女作。他大一開始做劇場導演參加藝穗節,以演員身分拍完《醉.生夢死》後的1個月,又執導第一部短片。李鴻其的導演之路已經走了十多年,直到現在才被看見。
今年9月,他站在威尼斯影展頒獎台,以《愛是一把槍》奪下「未來之獅」獎,是華人影壇第一人。當演員,他是沒在客氣的,可以全力吸收角色負能量到需要看心理諮商師。那拍電影是不是就像一個放血的過程?他腦中存放許多意義不明的生活瞬間,也如鮮血湧動,拍出來,好像就釋放了它們。
李鴻其
- 1990年:出生於新北金山
- 2015年:以《醉.生夢死》老鼠一角獲台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和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獎
- 2018年:以《幸福城市》張冬陵一角入圍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 2023年:長片處女作《愛是一把槍》獲威尼斯影展「未來之獅」獎、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
隨浪流連 自承行動派
比方說我們帶他到金山附近的沙灘拍照,路上途經岔路,他忽然看著車窗外說:「剛才經過我家了…我以前無照騎摩托車在那邊摔倒,跌在田裡面…超多人在那邊死掉,都是一些和我一樣無照騎摩托車的小屁孩。」

小屁孩家離海邊那麼近,從小隨浪流連。他說自己是行動派,想要什麼就追,15歲那年,看見沙灘上架起音樂祭舞台,第一次感受到樂音震動,好像與靈魂共鳴,決定輟學去學打鼓。家人都支持?家人拿他沒輒。李爸是茶壺商,李媽開餐廳,都是忙人,他身為家裡3個孩子中的老二,有點被放養的感受,換個方式講就是自由。像胸前、手臂上的刺青,他看朋友刺,就想跟著刺,報備過遭拒,海妖依舊上了身。
16歲,他復學後考取華岡藝校,當時想的從來不是當演員,而是當導演。回望舊日,他說:「當初只是個喜歡拍片的十幾歲小夥子,怎麼好像屁股才開始坐熱,已經30幾了…」
雙重身分 際遇大不同
今年9月,33歲的李鴻其站在威尼斯影展頒獎台,以首部長片《愛是一把槍》奪下「未來之獅」獎,隔月又入圍金馬最佳新導演獎。《愛是一把槍》描述一名渴望自舊人生突圍而不可得的更生人,從此遇見的每個人,都像急欲逃離過往一個見血見骨的舊傷,但他們從哪來?要去哪?全沒拍出來。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如此形容這部電影:「場景調度非常大膽,很出色…編組非常小,但是觀看事物的方式非常新鮮。我認為啊,這部片子到時候在金馬影展放完,一定會引起非常大的爭議和討論。」
那是當演員的他,沒聽過的評價。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是,他陪試妝就被發掘,進了張作驥《醉.生夢死》劇組。被大導演邀請演戲,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他想演,表面卻偏要拒絕,出於對叛逆的追求,說自己只想在幕後。張作驥最終讓他以工作人員身分入組,每天陪演員試戲,試著試著,就演起了主角,拿下金馬最佳新演員獎、台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
那年他25歲,被盛讚為表演天才,骨骼精奇無師自通,但他說《醉.生夢死》於他而言像紀錄片,把自己活成角色,要醉就喝,假戲真作,就像那年他不顧一切去學音樂。「演戲這件事是,命只有一條,我全部都可以給你!」
那是他當演員的唯一心法,當導演亦如是,但2條路的出頭過程卻截然不同。演員之路平順如坦途,當導演則道長且阻,但這條路他仍然堅持走了十多年。大學就讀文化大學中國戲劇學系,學的是京劇,但他想的都是表演,都是創作。大一開始自導舞台劇,參與藝穗節競賽,導了一齣類似生存遊戲的作品,講幾個人要渡河,救與不救的代價,他自承很中二,評審給出的評語是:「看不懂…」

導演的修煉從偷師開始,拍完《醉.生夢死》後1個月,他再執導筒,花2、3天完成短片劇本,劇情講述3個有點變態的富家子弟以錢包為誘餌,釣出一個社會底層人,正當化自己暴力教訓窮人的理由。關心邊緣人處境的創作核心,儼然成形,只是影片完成後,他投到台北電影節無果,短片被封藏至今,未曾發表。
李鴻其當導演沒有成功過,當演員卻一路猛進,陸續與何蔚庭、畢贛等備受國際肯定的導演合作,而這一切都和他矛盾衝突的憂鬱氣質相關。畢贛把他形容得有點謎:「像所有人記憶裡的人,不是一個當下的人物。」畢贛長期合作的製片單佐龍則說:「印象中他的眼睛,總是充滿紅血絲,長得像一個吸血鬼。」
他也確實像吸血鬼,外表淡漠,內裡都是滾燙鮮血,隨時要噴湧而出。他跟我們說,2017年拍完何蔚庭的《幸福城市》後,他養成看心理諮商師的習慣,原因是吸收了太多角色的負能量,那也像吸血鬼直接以口就頸,要將人命吸乾,以命續命,但「你演憤怒的人,看到什麼事情,都會變得很暴力…你沒辦法跟朋友講這些事。你家人過世、跟情人分手可以講,但你怎麼講你今天為了角色連續哭,哭到哭不出來還是要(想辦法)哭出來?你只能跟陌生人(諮商師)講。」
反倒是當導演後,不用諮商了,因為那是自身的困難和黑暗,可以和朋友說了,也可能創作本身就是「放血」過程。2020年,全球影視產業因疫情停擺,沒戲可拍,他想想,也該是時候拍部自己的長片了。
極簡拍片 多素人出演
沒有預算,一切從簡,幾乎是學生畢製的窘迫了。他自編自導,動用一切人脈,堂哥、高中樂團的主唱、製片人的爸爸…「誰有空誰就來,片中有個被槍殺的角色,我爸剛好在金山有空,就找來,被槍殺。」又或者電影需要一個檳榔西施角色,他就真的去找一個檳榔西施,只是非常不可控,演著演著,說要去生孩子。或者在威尼斯首映時,「她在影廳內抽電子菸,被阻止…」
電影中,他的角色原也是由素人出演,結果同樣失控,「他動不動就跑法院…真的,我沒騙你。他就是…他們就殺人,我(跟他)說你開玩笑,他說真的啦!我問怎麼了?他說媽的,那一天就喝醉酒,媽的,靠腰,就把人家腿打斷…只好我自己演了…」講著講著,李鴻其忍不住笑了出來。

一件荒謬的事情發生了,好笑,但連續發生,就笑不出來了。作為一名新導演,沒有資金和資深演員的加持,都使他的修練之路更加艱難,他說:「有時候你就是要把生活變得辛苦一點點,有些創作者過得太舒服,後面的作品就…不好說。」
創作靈感 觀市井百態
所以是刻意讓自己辛苦。電影實際拍攝13天,他每天睡3、4小時,「但真的不會累,因為你已經忘了,有時也忙到吃不下,腎上腺素…很亢奮,要做一個作品了,(告訴自己)就要開始了你知道嗎?就發瘋了。那很痛苦也很痛快,一種酸爽的感覺。」
單佐龍回憶,在拍完《地球最後的夜晚》後,李鴻其經常有一搭沒一搭跟他提起當導演的事,他當時想:「我知道他要做導演,但我對於他要成為什麼樣的導演?要拍什麼樣的東西?究竟要講什麼樣的故事?其實是無法捉摸的。」
這樣的形容,也很像李鴻其本人。他當演員,最被記得的角色,都是那些恍惚、壓抑、飄渺的人;《醉.生夢死》裡成日不知所終的老鼠,《幸福城市》裡不願服從潛規則遭到反噬的警察,《地球最後的夜晚》中只存在於記憶裡的白貓。

那和李鴻其本身的矛盾、反叛、自由相符,那李鴻其的創作又是什麼樣子?我們問他,創作的啟蒙究竟是什麼?看了什麼電影嗎?或哪個創作人的身影嗎?那個非講不可的故事,又是什麼?他說要想想,凌晨12點多傳來語音訊息,語句破碎地說:「我說不上來我的敏感,那是對生活的敏感…」他努力舉例—路邊被遺棄的沙發;麥當勞店裡一個穿著古怪的人趴在桌上睡著了;公園裡,有人在吹薩克斯風,天色慢慢暗下來;心情不好的時候,台北的某處天空,有人放起了煙火…「為什麼我喜歡在街上拍照?因為我想要捕捉這些瞬間。在路上,我的眼睛可以像200毫米鏡頭對準每件發生中的事…」
他把那些畫面描述得像鮮血湧動,語氣如分享一件鄉間奇譚。他的電影常拍小人物日常,因為他感覺自己就像個小人物。但小人物也可以有大故事,《愛是一把槍》中有個角色像女鬼一樣出沒,集性侵、謀殺、自殘等情節於一身,但理由、真相,李鴻其全沒拍,或是拍了卻剪掉。
我問,整體故事像只保留了輪廓的拼圖,是有意識的選擇?他說:「因為我覺得,故事都是從一半開始的,我不該解釋我是誰、從哪裡來…」

殺青宴當天,演員林映唯哭了。李鴻其說:「她說她不知道我在拍什麼?她覺得她沒有幫到我…我就安慰她,我說:『妳不要一直在乎觀眾,哪有觀眾?觀眾是誰?』」有人說創作比人生難,因為創作要講求合理,李鴻其就要打破這慣性。
去年5月,李鴻其拍出一個70分鐘的初剪,單佐龍看過後說:「電影感的部分挺強的,但從技術面來說,又是不完整的。他作為演員和導演,本能的部分都非常強大、強烈,而那恰恰是我認為一個藝術電影最重要也最可貴的部分,這是沒辦法被取代的。」單佐龍協助找了一筆資金,請李鴻其補拍,重新剪輯。今年5月,威尼斯就傳來好消息,「他們看完片之後不到一天時間,就給我們打電話,發出了offer(入選通知)。」
生猛有力 影展獲好評
9月4日電影在威尼斯首映,會場雜誌給出平均3.5顆星的評價。影評人週單元主席Beatrice Fiorentino盛讚《愛是一把槍》是一部「充滿新意、生猛且活力滿滿的處女作。李鴻其對於展現電影風格的成熟與電影知識的細節,讓我們驚豔無比。」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吸血鬼沒有白吸的血。他少年時代組的樂團,如今負責電影配樂。導演舞台劇時的調度,讓他熟練長鏡頭能如何操作。在短片合作過的學弟,如今是聯合編劇。他曾經在採訪中自問自答:「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全身刺青,卻愛看展覽、看舞台劇,矛盾嗎?我到底是流氓,還是玩音樂的?我是做舞台劇的我,還是拍片的我?還是玩LOMO相機的我?」
每一個他,都成就著這樣一部電影,像他的人生成果發表會。拍完這部片,他也算回頭給了當時的自己一個深深的凝視,或一次滿足的放血。
我想起那則凌晨傳來的訊息,當他說完那些還存在身體裡的、他都想拍出來的畫面,如「沒人的巷子裡颳起了風、番薯田的一道火光…」語氣忽然就輕鬆了,說:「對!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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