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垃圾是人造衛星的殘骸,飄盪在無聲的外太空,如果一個人活得像太空垃圾,聽起來還真孤獨。那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眼淚是一顆將死去的星星/它的誕生/只為變成碎片。」鄭宜農喜歡讀科普知識、宇宙學、星象學,第一張個人專輯,就以「海王星」比喻自己:「它在星象學上的意思是如夢似幻,是模模糊糊、沒有界限,是外冷內熱。」
初次訪談在錄音室,她剛演完舞台劇,又以新科金曲獎台語歌后的身分在國慶晚會演唱,期間除了到校園巡迴座談,又必須錄製新台語歌《咱/us》。見我們來,也不顧頭上還夾著固定髮型的夾子,笑笑講起學生們聽演講有的昏昏欲睡,有的打算離開,一聽到她唱歌,又從門口跑回來。
她關心學生們都在哪個網路平台聽音樂,發現時代不一樣了,學生們少用IG跟臉書,大多使用抖音跟小紅書,「然後我就忍不住在那邊搖頭。」一旁經紀人插話:「阿姨在那邊搖頭。」她回:「對呀,被說阿姨,結束後還有小朋友限動TAG我。」學生感謝她分享人生故事。問她都說了些什麼呀?她說自己很突破性地講了公開場合從不主動提到的離婚與出櫃。「在台上突然有一個感覺,如果我不講,他們這輩子就不會聽到有一個人這麼赤裸地談論困惑、性向。」
訪談的話題從她左胸口上的吉他刺青開始。那一年,她19歲,跟滅火器樂團主唱楊大正結伴到美國旅遊,2個年輕搖滾人,還未成名,窮得要死,住的是最便宜的青年背包客旅店,吃的是2美元的披薩,到舊金山刺青街時,她決定刺下人生第一個刺青,像是宣示從此要與音樂相伴。
19歲的左胸口刺青,由於當時曾被朋友嘲笑,因此鄭宜農很少展現。(鄒保祥攝) 談到19歲的自己,鄭宜農有些情緒,稍微哽咽,又很快壓抑住。父親是電影導演鄭文堂,母親則愛好寫詩。她是獨生女,7歲學舞,童年讀物是父親帶回來的各類競賽劇本集,她想親近父親,常常讀劇本,「我發現劇本的世界好迷人喔,因為它是把你從哪邊走到哪邊,帶著什麼樣的心情都寫出來。」也開始用電腦打字,模仿寫劇本。
鄭宜農說,沉浸在創作中的自己是快樂的。 她似乎從小就有著藝術家的個性,吃飯時嗆父親拍原住民議題電影總是悲情又沉悶,父親便要她寫個劇本來看看,於是15歲的她寫了《風中的小米田》,父親拍攝後,因這部電影獲得不少獎項。她17歲又寫劇本《夏天的尾巴》給父親,隔2年父親決定拍成電影,由她擔任女主角,於是19歲入圍金馬獎最佳新演員,那一年得獎的是演李安電影《色,戒》的湯唯。
創作才女才華洋溢,另一個面貌卻是孤獨閉俗,不懂得如何跟人溝通,不快樂,又充滿憤怒。國中讀卡繆的《異鄉人》,雖然似懂非懂,卻深陷小說的氛圍裡,在學校跟同學格格不入,曾經遭到霸凌。「我是超慘的小朋友。上廁所會有水潑下來,那時候白白淨淨,留長頭髮,很認真念書,老師很愛我,我看起來有點高傲,可能在同學眼裡不舒服吧,覺得妳跩屁呀。」她高中讀舞蹈班,常常在午休時一個人走操場,「我覺得很孤寂,所以我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聽起來,像是一顆小行星在宇宙中繞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鄭宜農說自己的童年是在安靜的環境中長大。(鄭宜農提供) 因父親帶她去音樂人聚會的場所,她見識了許多音樂人的面貌,常常到小白兔唱片行聽音樂。她的經紀人叫做正派,以前曾經是該唱片行員工。正派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18歲,就是一個啞巴小孩,我顧店就一直在想這個妹妹是怎樣?拿一張CD說要聽,坐在那邊臭臉一個下午,你會想,這個人到底要幹嘛?」
高中畢業讀淡江大學中文系,叛逆的她與母親吵架,刻意搬離家中。「我家超酷,但再酷的家庭都有它的問題,很酷的爸媽有很酷的爸媽的任性。」她說身邊的朋友都是父母的朋友,常常心裡有話卻不能對誰抒發,在學校跟學長姐廝混,抽菸喝酒打麻將,又覺得:「我為什麼在這裡虛度光陰?」於是休學。
鄭宜農(右)與父親鄭文堂(左)一同擔任金鐘獎頒獎人。(三立電視提供) 她說以前的自己常常自我否定,否定自己無法與世界相處,沒辦法愛人,也無法被愛,總是沒有歸屬感。2011年,她寫詞作曲、發個人創作專輯出道,當時陳綺貞、張懸正紅,她順著潮流,讓自己也是創作才女的面貌,買許多碎花裙來穿;後來組樂團當主唱,為了世人覺得樂團辣妹該有的模樣,穿著變成皮衣皮褲,染金色、粉紅色頭髮。
她找不到自己的模樣,而內心更大的困惑,是自己的性向。2016年她離婚,公開宣布自己喜歡的是女性的身體,等同出櫃。那是婚姻平權、同志議題討論如火如荼的時候。她說公開原因很單純,楊大正因為在太陽花學運時以一首〈島嶼天光〉成名,擔心離婚受到太多揣測,因此決定講明,沒想到討論熱度超乎想像。「我那時候真的太蠢了。」鄭宜農忍不住責備了自己一下。「有些人立刻希望我可以幫助這個族群發聲,也有些人把這件事(出櫃)詮釋成一個美好想像。」
鄭宜農講話時,不時在句子中加入「對」這個字,她的內心像是不斷在進行思辨,必須時時刻刻確認自己想法。「其實光是講困惑就是很大的議題,對,不用得到結論,我們所有人先暫停一下,不要直接走到結論好不好?」不講自己是不是女同志,問她是雙性戀嗎?她說以前是。她的言談避開了所有可以框架的標籤。「我們可不可以講困惑本身?還有各式各樣的人都在面對類似的困惑,對,也不一定最後走向一個你很明確知道自己的性向是什麼,不是,人的身體有很多不絕對的元素。」綿長且不帶任何答案、結論、標籤的句子,在訪談的對話中不斷出現。
離婚後,她在左手臂上刺青,當作自己29歲的生日禮物,是詩人魯米的詩句:「Somewhere beyond right and wrong there is a garden , I will meet you there . 」(在對與錯之間有一座花園,我會在那裡與你相遇)她說娜歐蜜華茲飾演的黛安娜王妃傳記電影,劇裡一直沒有露臉的神祕情人,最後在王妃墓前留下這行詩句。「天啊,這個說不出口的情感,我產生很大的共鳴。我們活在充滿對與錯的世界,但其實有一個空間,我們可以單純做一個人就好,我們會在那裡相遇,我覺得太美了。」
鄭宜農左手臂的刺青,為神祕主義詩人魯米(Rumi)的詩句。 公開性向後,她接受了很多採訪,事後發現自己內心有傷,需要療養。問她傷好了嗎?她說現在好一點了,又思索了一陣子,「我不是很喜歡一直講傷痕,我通常會說這是變成一個完整的人的過程。」
離婚後為了療傷,她在跨年夜隻身前往紐約,走路、看表演、讀書、寫作。「寫一寫,外面下雪,就盯著窗戶發呆,那時候剛好遇到紐約難得一次的大風雪,我覺得很快樂,人生第一次看雪。」她離婚前有酒癮,常常喝到斷片,於是在紐約大風雪中戒酒,每天在雪地上散步,帶小說到公園讀。問她哪本小說?「勞倫斯‧卜洛克的偵探小說《酒店關門之後》。」
「我覺得像經歷了重新投胎,在30歲。」她說離婚與出櫃,不單純是性向與感情問題。「是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之中,一直都沒有辦法fit in任何一個大家對於人應該要長什麼樣的標準。到那個時間點我發現…幹,我還有性向問題,這個問題跟我前面所有問題可能有很大的關連,就是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我自己,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情感,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她說30歲的大轉換,很痛,是把所有累積的困惑都釋放出來。
重獲新生的太空垃圾,繼續飄在宇宙之中,但不再漫無目的,而是有了自己的方向。那之後她寫了散文集,談自己的成長過程的孤獨,以及是如何在靜默的環境中,長成一個對溝通感到困難的人。她也成立自己的公司,「開始面對自己的創作跟事業,我漸漸長出一個很明確的,有一天要往我自己的事業前進的想法。」
去年金曲獎,她的台語專輯《水逆》入圍6項,奪得最佳台語專輯、最佳台語女歌手。創作台語歌的起心動念是這樣的:父親台語極好,但她台語很爛,跟阿媽講話阿媽都聽不懂,總是羨慕其他親戚能以台語話家常。2009年寫了電影《眼淚》的台語片尾曲,當時蔡振南感嘆年輕人不寫台語歌,台語歌壇缺乏年輕歌手,鼓勵她多寫。2017年她的台語歌〈玉仔的心〉入圍金曲最佳作曲人,開始有許多人建議她出一張全台語專輯。
鄭宜農獲得2023年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最佳女歌手。(林弘斌攝) 她個性真龜毛,說自己不想因為大家期待就做。「我想要找到自己的脈絡,我為什麼要使用這個語言?」她像個詩人一樣,思索語言的本質,讀吳明益的短篇小說《苦雨之地》,其中〈人該如何學會語言〉這篇小說描述自閉症的小孩在喪失聽力後,鑽研如何以手語形容鳥聲。這讓她聯想到自己的溝通困難,於是以此為主題建構整張專輯。她很關注女性議題,專輯裡〈新世紀的女兒〉這首歌述說的便是現代女性的各種面貌與困境。「這個主題太酷了,沒有人做過,這首歌是讓專輯完整的最後一顆螺絲釘,是很明確地要跟社會對話的目標去寫的歌。」
她說現在每天跟父親通電話都全程講台語了,阿媽也比較聽得懂她在說什麼。「只是她現在聽力沒有那麼好,所以我都用吼的。」台語讓她的唱功進步了,不同的肌肉動用像做重訓,聲音比以前更有穿透力。「這個語言讓我變成一個更好的歌手。」她指了一下自己的心臟。
目前她正在準備下一張台語專輯,同時也製作節目,準備邀請10位女性討論女性議題。「還有各式各樣的表演,所以那個時間壓力完全就是在那邊,我是一旦定了計畫就會努力做到的類型。」
1月1日演唱會這天,過去常常刻意遮掩左胸口刺青,甚至拍照時要求攝影師修掉的鄭宜農,舞台上脫下黑色罩衣,很自在地展現胸口刺青。她對台下的歌迷說:「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找自己的形狀。現在的我,很享受變老的過程。」
去年鄭宜農成立公司,以邊走邊聽命名,取名由來是自己有著長時間散步的習慣。 我們問她如果選一顆行星居住,她會選哪一顆?「每一顆行星其實在星象學有它的意義,以前的我始終找不到一個意義可以停留在上面,沒有歸屬,一直找不到…」她說現在建立自己歸屬感的方式,是分享自己的沒有歸屬感,「然後很多人跟我產生認同,我發現很多人跟我一樣沒有歸屬感,結果這件事情變成了一個歸屬感。」她大笑,說創作是一股把她留在地球的拉力,「我身邊有很多很多愛我的人,所以我想留在地球上。」
問她最近有談戀愛嗎?她雙眼轉來轉去,支支吾吾起來:「最近、這個、沒有啦、唉,反正感情這個東西…我喜歡談戀愛,我是戀愛體質這個無法否定,我這麼會寫情歌,拜託!」她語氣跟臉龐突然變得明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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