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近4年再度碰面，她和我們相約早上8點，但一身素淨的曹里歐開門後，即自顧自拖著腳步到浴室去刷牙洗臉，好像我們並不存在。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他受訪前4個小時的狀態，大抵10個字說完。原先的規劃是，他晨起扮裝，從他變成她，接著趕兩個外景拍攝。結果他化沒幾分鐘就一臉厭世，瘦削的身軀躺在地上扭來扭去大崩潰，說不想化了！重複奮起和頹靡，時不時滑手機，過一會兒又說要去大便。
時間逐漸緊迫，他厲聲發作：「不要跟我講話！」把我們趕到另一個房間去。8個小時過後，我們終於出門。此時我和攝影已臨近虛脫邊緣，反倒是妮妃雅愈見亢奮，備上古典水袖裝，準備從邋遢荷葉邊T恤脫身，頂著傳統戲劇花臉，粉墨登場、招搖過市。
妮妃雅和曹里歐，是一人分飾的兩角，主從模糊，他給她生命，她讓他重生。去年12月，妮妃雅在粉絲專頁公布入選第16季《魯保羅變裝皇后秀》的消息，小眾社群彷彿看見曙光，光中有神降臨，名為蕉佛。前導影片中，他揮舞雙手拉尖聲音說：「大家好，台灣！蕉佛到囉！」那一刻的意義，不僅是被譽為變裝皇后界的奧運舞台出現了第一位台灣人，更預告一代天后的誕生。
《魯保羅變裝皇后秀》有多大的影響力？這檔美國實境節目曾29度獲艾美獎，女神卡卡、莎莉賽隆都曾是客座來賓，連眾議員裴洛西都2度造訪全明星賽季。節目多年來拉拔參賽者晉升上流，有人走上Met Gala終極時尚紅毯，有人創立彩妝品牌。節目播出不久，在Instagram擁有近四億追蹤者的流行歌手亞莉安娜，就追蹤了妮妃雅。
很難想像，擁有這些成就的人，曾在童年遭老師霸凌、一度想輕生。他在紀錄片《雙面曹里歐》中自述：「因為里歐的人生太無聊了，所以沒有妮妃雅，他可能就會跳樓了吧！」聽起來像是分裂出另一個人格來自救。
今年28歲的妮妃雅在美國出生、香港長大，6歲時隨恢復單身的母親搬回台灣。受訪時他多次說自己像一個浮游生物，漂到哪算到哪，又說自己的理想生活是整天躺平，隨波逐流。那是在擅理財的母親庇蔭下，才有資本說出口的話，生平無大志、日常不積極的曹里歐，確實需要妮妃雅的拯救。
但在妮妃雅出現前，拯救曹里歐的，其實是母親曹慧敏。小學畢業前，母親察覺他抗拒上學，哥哥也發現他常看著窗外發呆。小小年紀就因性別氣質殊異、上課不專注，不時被暴怒的老師痛斥，憂鬱深不見底，眼看就要往下跳。母親帶著他看兒童心理醫師，歐洲學校畢業後，又送他去全人實驗中學。
在那裡，曹里歐重新活了過來。全人實驗中學的老師吳俞萱說，第一次見到這個小男生時，「像一隻小猴子，會一個人跑去森林裡面爬上一棵樹，待在那裡很久。他個性羞怯，語言表達能力不好，但藝術相關的天分非常外顯。」
她提到曹里歐在13、4歲時，曾自編自導自演一齣名為《生日禮物》的劇作，故事講他得到一條魚，帶去學校，但每個人都在嘲笑他的單純，覺得那根本沒什麼。「劇本的結尾是，他在現實世界一直被打壓，但他用燈光照射小魚缸，讓整個房間都變成海洋…那隻魚就這樣守護著在現實裡受挫的他。」她傳來照片，少年曹里歐專注看著一隻擺尾招展，悠游自得的孔雀魚，像看著等待突圍的自己。
沒多久後，他又寫下一首名為〈粉紅河馬〉的詩，講一隻河馬被排斥、訕笑，起先牠也覺得自己醜，但最後這隻粉紅色河馬決定要愛自己的與眾不同。吳俞萱說：「他用字簡樸，情感真實，講孤獨與獨特，以及自我接納的過程。那跟發明出妮妃雅，是一樣的事。」
在實驗中學，曹里歐也穿上高跟鞋，模仿韓國女團登台演出。曹慧敏提到當年得知此事，心裡嘀咕：「為什麼要叫他扮女生？你知道鞋子很難買嗎！」所以重點在鞋子很難買？「對啊！我還帶他去香港買…」我說她心態開明，她不置可否：「孩子想做什麼就什麼，最好你的興趣就是你的工作。學習也不用強迫，想念就念，自己負責。我一向都是這樣…」
自由的母親，培養出自由的孩子。中學畢業，曹里歐飛到英國創作藝術大學念服裝設計。在那裡，他留長髮，嘗試變裝，在路上也曾被罵「trainie（變性人）」，但他已經學會不在乎。冷漠是絕佳保護色，這大概也是妮妃雅教他的事，像她在實境秀的自我介紹：「人們第一次認識我，通常會覺得我是一個冷血臭婊，想我是不是心懷怨念要殺人，或是哪裡不開心？但我就是一個怪咖。」
大學畢業，他從英國返台，服役、退伍後，又陷入憂鬱。世界仍是一個小魚缸，仍只有灰色的河馬。他自問：畢業了，出社會了，再來呢？下一站要幹麼？「我完全不知道。最後去學美甲，又去西服店幫人改衣服，5個月後我就覺得腦細胞快死光了。」
就在這時候，妮妃雅正式誔生、占據曹里歐的身軀，像伸手拉住一個茫然墜落中的孩子。那年他22歲，白天以曹里歐身分上班，晚上用妮妃雅身分在夜店表演。他藉著她綻放光芒，如孔雀魚尾鑲了鑽，粉紅河馬長出翅膀。《雙面曹里歐》的導演潘信安還記得當時遇到她，「很熱情地說：『來拍我！來拍我！』」2人約好採訪，「結果進到他房間的瞬間我就想，這個人跟表演的狀態差太多了吧！非常尷尬，非常安靜，叫我坐在一個地方，然後就不理我了…」他形容妮妃雅像一個人進入了flow（心流狀態），那曹里歐呢？他有點失語，找不到形容詞，「會不會有點像還沒開機的人？」我說。
曹里歐和妮妃雅之間，存在著不可解的距離，然而這合一的魔幻時刻，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們問，妮妃雅這個名字怎麼來的？「就寶可夢伊布進化體（的日文名）…」在錄第一集實境秀時，妮妃雅有跳出來跟你講什麼嗎？「就放輕鬆…」所以曹里歐是一個軀殼、讓妮妃雅降靈？「降靈喔…」他面露疑惑地說。
無論降靈、附魔或女神上身，這些用詞對他都太艱澀，也太浪漫，純屬外人想像。他扭來扭去，不時用手揉臉，表情擠作一團，呵呵怪笑，又拿起水壺喝水。他做自己，不管導演還是記者在身邊，都不影響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無聊了，他眼皮垂下來…對話無以為繼，我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說：「你振作一點！」
這狀況可能像曹慧敏2年前直接將他趕出家門，因為他沒打疫苗又確診，家裡東西堆得到處都是，對媽媽態度又很差。曹里歐對待母親確實沒大沒小、相愛相殺，吵起架來像兩個自由過頭的女神在互扯頭髮。我們拍照拍到一半，曹媽媽為他整理儀容，他手一揮打到媽媽，她尖叫。曹里歐說：「不要碰我鼻子！」那是對個人完美形象一絲不苟的展現，但媽媽回嗆：「我怎麼知道！」場面再度失控。
但母親還是愛著兒子，將他寫過的紙條放大輸出貼在房間顯眼位置，上面是2009年的曹里歐字跡：「媽媽我很愛妳，可是我表達不出來…請原諒我。」那時發生什麼事？不記得了。妳把他趕出去，是否也有點讓他去看看世界多大的想法？曹慧敏說：「台灣對她來說是太小了…」這裡指的是妮妃雅。
2022年，帶著媽媽贊助的一萬美元，曹里歐買了機票出發，到紐約發展，住在一間位於墓園附近、沒有窗戶的房子。人在異鄉，他去洗衣店工作，很無腦，也很簡單。不會占用太多時間嗎？他說：「那時想的是生存，先活下來。」後來呢？「吳俞萱提醒我，來紐約不是為了曹里歐，是為了妮妃雅。她叫我不要再拿曹里歐當藉口了。」
於是妮妃雅報名實境秀，順利入選，初登場就以水袖才藝技驚四座，又憑藉瘋狂無極限的怪奇坎普風（camp）裝扮、專業舞步，和精細到一針一線的縫紉功底，過關斬將，以全程無墊底的紀錄殺進決賽，同時利用平台多次宣傳台灣，甚至將「台灣no. 1」字樣送上全球熱播畫面。這節目的參賽者都是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人中鳳凰，在皇后互評環節，就有人以「威脅太大」為由，故意將最差評給她。
唯一破綻，在表達能力。準決賽日，參賽者要為自傳書寫大綱、錄製podcast，是大魔王關卡。他眼神死，像已提前出局，最後卻放下身段、打開心胸，訴說自卑與掙扎。舞台上，妮妃雅拿下當集勝利，露出不可置信神情尖叫；後台採訪，曹里歐淚流滿面。經此一役，他終於體悟至理名言：「原來，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做自己，代表他既是曹里歐，也是妮妃雅。而他們一起在決賽日拿下冠軍，並說要將獎項獻給台灣。下一站天后，無疑是必將發生的事實了。
蕉佛風潮也從海外捲回國內，去年10月，她與7位「女兒」（意指被妮妃雅帶入門的皇后）一同在石牌福佑宮演出「彩虹芭仙傳」，堂堂踏入廟前舞台，魅惑眾生與眾神，堪稱變裝皇后圈大事件。我們問他熱愛廟宇文化、衝撞傳統價值觀的驅力從何而來。他再度陷入茫然，話題從自由、隨性、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路漂流，最後脫口而出全新資訊：「我可能上輩子修煉過吧。很好笑，小時候媽媽帶我去找三太子，問這個小孩要怎麼養？上面就寫：『已修煉，可以去紐約或義大利，不到黃河不死心，然後扮誰像誰等等的…』」去美國前，媽媽將那張籤紙拿給他看。
神諭靈驗，上一站仙女，下一站天后，妮妃雅以自身的種種實踐普渡眾生，也算是仙女下凡來解答了。他的房間門口，貼著一張嬰兒時期的照片，大圓雙眼看著世界，卻被曹里歐說成：「我一生出來就想回家了。如果是迷因的話，上面寫的應該會是：『我在這裡幹麼？』」聽起來也像落入塵世的神話了。
從想回家的嬰兒，到徬徨的男孩、豔放的皇后，到下一站的天后，他與她漸漸合為一體，不再分裂。採訪結束前，我問，在廟前絕無僅有的表演，還有可能復刻嗎？「可能1、2年後吧。」如果神明給你指示呢？他做傲嬌貌，用妮妃雅的語氣，緩緩道出：「那就只能跟祂說，時間要對上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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