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艾嘉因《女兒的女兒》成了本屆金馬影后熱門人選,粉絲莫不期待她4度封后,追平張曼玉紀錄。身為該片演員跟監製的她,於電影上映前一週緊鑼密鼓宣傳,未料金馬頒獎前夕,她因97歲的母親跌跤,急急忙忙趕回香港。眼看是要缺席頒獎典禮了,未料,當日傍晚她又搭機抵台,走紅毯、上台當頒獎人,也坐在台下當入圍者。開獎了,她以第二高票輸給了《看我今天怎麼說》的鍾雪瑩,但她仍好有風度地受訪、跑惜別酒會。半夜2點鐘,來到電影公司舉行的派對,折騰了十幾個小時,明明很疲倦了,眼睛被閃光燈照得快睜不開了,她仍為在場記者撐起一抹無懈可擊的笑容,耐性回答問題。
【一鏡到底】時間的女兒 張艾嘉

明明已金馬3度封后,張艾嘉今年仍能以《女兒的女兒》再造演技巔峰。
演了超過100部電影,演過超過100種角色,但戲裡沒有一個女人比戲外的張艾嘉更精采,想拍戲就拍戲,想唱歌就唱歌,想去生小孩就去生小孩,完全沒有被她的時代所侷限住。
從台灣中影、到香港嘉禾、邵氏,華語影史上大片廠時期她有份參與,承先啟後的香港新浪潮、台灣新電影,她是關鍵人物,說她是電影女兒也未嘗不可。
從影50年,若說她一點都沒老,未免太矯情,但她談論電影,眼睛猶有光芒,神情還是年少時拍《碧雲天》的模樣,因為對電影仍有愛,71歲的她,把自己從時間的鐐銬解放出來,充滿活力,也因為還有創造力,時間的女兒也把自己從女明星對皮相迷戀的金鎖解放出來,永遠年輕。

電影是永恆的戀人
她是真的熱愛金馬。不單單是提名最佳女主角多達11次,也多次入圍導演、編劇,是入圍最多種獎項的電影人。她當過入圍者,主持人,甚至金馬獎主席。56屆金馬獎,因前一年紀錄片導演傅榆得獎感言觸怒中國,對岸禁中國影人參賽,甚至在典禮當天舉辦金雞百花獎,該屆杜琪峯也請辭評審團主席,珠寶、名牌廠商紛紛撤銷贊助,星光黯淡的典禮,她意外現身,在台上好優雅地說:「能參加金馬獎是我的榮幸。」
與其說愛金馬,不如說她熱愛電影。頒獎前3天,和張曼娟的對談,她感性地說:「我跟電影的關係,就是談戀愛吧,就是我要不停地愛他,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戀愛對象,他會有千變萬化,那我也跟著變,他是我最好的夥伴,我希望我先生不要聽到這一段,聽到了也不要生氣,哈哈,但你要知道好的婚姻,或好的關係,就是當雙方能互相配合在相同的步調,一直走下去。」
她說電影是永恆的戀人,故而在金馬頒獎前2天的專訪,我們劈頭便問那她和電影的初戀是什麼時候呢?「不敢講是不是人生看的第一部電影,但真正有印象是《江山美人》,林黛跟趙雷演的。林黛在銀幕上死掉的時候,哇,我哭到簡直像我死了一樣。那個時候看電影,是我們少數有機會跟我媽媽見面。父親過世,媽媽改嫁,我們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爺爺是非常傳統的男人,不准我們去媽媽家玩,他覺得那太像拖油瓶。他規定媽媽只能禮拜天帶我們出去玩,而且晚上幾點前一定要回到家。我們最期待的就是禮拜天,可是媽媽有時候可能前一天晚上玩得太開心了,第2天就會晚一點出現,能做的事就是看電影跟吃頓飯。那我很記得看完《江山美人》,太喜歡林黛了,跟我媽講我的英文名字要叫琳達。」「那Sylvia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我繼父取的。」

張艾嘉母親魏淑娟,為前新聞局長魏景蒙的女兒,是50、60年代台北社交名媛,曾擔任中國小姐劉秀嫚監護人,教導美姿美儀。1954年,魏淑娟嫁張艾嘉父親張文莊,飛官張文莊31歲空難殉職,她又與華航高層袁仲珊、遠航創辦人胡侗清先後有過2段婚姻。張艾嘉12歲被母親接過去一起生活,因繼父工作緣故,輾轉在香港、紐約讀書,青春期在美國因有太多男生追求,母親嚇壞了,趕緊把15歲的她送回台灣,念美國學校和聖心女中。

為男友跟公司解約
天高皇帝遠,她一個人在台灣,交男朋友、在電台當DJ,玩得不亦樂乎。20歲的時候,她跟朋友在茶樓飲茶,被電影公司老闆相中,拍《飛虎小霸王》,隨後和香港嘉禾簽5年約,與此同時,她和演員張佩儒談戀愛,公司下禁愛令,她寧可解約,說什麼也要跟男朋友在一起。
失業的一年,她去錄音間看男友配音,今天張徹,明天胡金銓,從早看到晚,突然開悟了,明白何謂導演風格,何謂電影語言,何謂對白魅力,「在配音間裡,我看到好多演員因為配音員的幫助,替他們加了多少分。說對白是一種學問,我後來演瓊瑤戲的時候,李行導演給我劇本,我看了不太知道怎麼演,因為很多對白是直接從書本拿出來,跟真實世界人說的話,它是有距離,所以你得練習。」
影后坐在我們面前,說話字字斟酌,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極了:「我對聲音很敏感,有一天我讀鍾曉陽的書,忍不住就把它唸出來了,因為我覺得她的文字有聲音,有音調。講台詞其實就是肌肉訓練,我在家讀劇本就是不停地唸,唸到順其自然,你一聽就覺得是日常的說話。」
沒有一種輕鬆優雅是不需要費力練習的。影后一襲大紅色洋裝,斜倚在包廂沙發,氣定神閒地回答每一個問題,舉手投足,不疾不徐,真是明星派頭,閃閃發光。然而她受訪也不求梳化,對我們唯一的請求就是「拍照需打光,不能用手機拍攝」,訪談中,但凡提及自己職業,她皆稱「演員」,而非「明星」,於是不免要問:「妳真的、真的,沒有任何一刻,享受過那種大明星站在鎂光燈前,被歡呼,被愛戴的虛榮嗎?」她遲疑片刻,然後身體略略前傾,凝視著我的眼睛,慎重地說:「如果我跟你講真的沒有的話,你會不會相信我?」
「我很清楚第一天走進拍戲現場(《飛虎小霸王》),裡面坐著田豐叔叔,還有幾個當年的大明星,我沒有絲毫的害怕,沒有所謂人家講說很怕在鏡頭前面表現自己,我進錄音室會緊張,可是進攝影棚一點都不緊張,我覺得我屬於電影,我的心讓我跟著他一直往前走。」她愛電影,當演員、當編劇、當導演、當製片,任何一切跟電影有關係的事物,她都要發生。她喜愛文藝片,當時流行的卻是愛國電影、武俠片和台灣黑電影,環境不允許,她就創造環境:她和朋友成立電影公司,投資許鞍華拍第一部電影《瘋劫》,香港新浪潮、台灣新電影,她置身其中,扮演關鍵人物。
為挑好戲寧降片酬
我們在1981年的《聯合報》,讀到一份明星片酬排行榜:林青霞200萬元最高,其次是王冠雄180萬元和許不了160萬元,再來是秦漢、秦祥林、阿B、林鳳嬌、鳳飛飛,片酬在150萬元到100萬元之間上上下下,而已經憑《我的爺爺》和《碧雲天》拿金馬女主角和女配角的她,根本不在榜上,因為她對導演、劇本、或角色的偏愛,寧願自貶身價也要合作,她對記者說:「少拿幾個錢並不丟人,重要的是把戲拍好!」
她演戲、唱歌、演舞台劇、做公益、也主持電視節目。「有件事跟妳求證,我明明看過妳主持過一個節目,就是《博恩夜夜秀》那樣的脫口秀,但我在聯合知識庫翻了3千多筆資料,找不到相關新聞,問周遭的人,他們也沒印象,我都快以為這是我妄想出來的記憶了。」「是啊,是我!」她得意地說:「那是邱復生找我做Go Go TV電視台台長的時候吧,我想做成類似國外Late night talk show,有樂團、有聊天,第一集來賓還是張惠妹呢,她剛出道,不怎麼會打扮,但歌唱得好聽得不得了。」是的,她比博恩早了30年就在做脫口秀了。2012年,她和焦元溥合作李斯特冷門的朗誦劇《蕾諾兒》,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僅300人的場地,金馬影后甘之如飴,也樂於跑校園巡迴,只因為沒做過的事,永遠最好玩。後來,她還和整個管弦樂團合作孟德爾頌的《仲夏夜之夢》,男人、女人、仙后、精靈…用聲音挑戰14個角色。
然而她最愛的還是電影,同輩的女明星甄珍、林青霞都領金馬終身成就獎了,她還寧可坐在台下跟新進演員廝殺,也慷慨地將自己的光環借給年輕導演,不但演戲,也樂於和他們發展故事,討論劇本,《女兒的女兒》拿下本屆金馬最佳劇本,導演黃熙說這個劇本她跟張姐琢磨了6年,在越洋電話中,聊各自的人生,聊聽來的故事,問妳怎麼想,說我怎麼看,黃熙說:「發展劇本當下是痛苦的,但跟張姐合作,她會讓你覺得這一切都沒關係,即便碰到困難,你還是會願意去嘗試,不會就這樣放棄了。」從影50年,她不厭其煩地對世界分享她對文藝片的愛,「文藝片是培養演員最好的方式,觀眾去戲院看電影多半是為了娛樂,可是當他想釋放情感的時候,想看的一定是文藝片。文藝片有各式各樣的方式去說故事,你看我演了幾十年的母親,但一直可以挖掘出新的東西,始終不會變成刻板的類型。」
與母親是不同類型
《女兒的女兒》是她擅長的母女親情文藝片,開拍第一天,她在通告單背面密密麻麻寫著自己對角色的分析,也抒發自己心情,寫著寫著,居然也寫成了一本散文集《女兒》,書中有她扮演該劇角色金艾霞人物小傳,也有張艾嘉本人生活雜感,虛虛實實,讀著讀著,竟然分辨不出誰是誰。電影講母女相愛相殺;真實中,她也將母親魏淑娟接來一起住,2個個性很強的人,一個屋簷下住了20年,母親嫌棄她不愛打扮,數落說她不年輕了,賺錢的機會少了,錢要省著花。2人比較誰比誰辛苦,誰比誰值得同情,誰比誰先死,都是日常生活的齟齬。

然而訪問當下,經紀人衝進來告知母親在香港跌跤,她拿著電話掌控進度,憂心忡忡。母親不在,母親也無所不在,於是我們又問:「演了超過100部電影,演過超過100種角色,但戲裡沒有一個女人比戲外的張艾嘉更精采,想拍戲就拍戲,想唱歌就唱歌,完全沒有被妳的時代侷限住。妳的母親,這個叫魏淑娟的女人,對妳可有任何的影響?」
「沒有!我其實跟她不是很相像,」她那聲「沒有」輕輕拉高的聲調,完全否定我們的推論:「我媽媽是一個很美麗、很受寵的女人,那我不是這樣子的嘛,她比我更像明星,從來不覺得我像明星,她只會說:『妳不化妝就出去?』『妳怎麼穿這樣子?』她永遠都覺得我不怎麼樣。甚至我開始寫劇本,她會說:『中文只讀到五年級,怎麼寫劇本?』我說:『我帶個字典,一邊查一邊寫。』她知道我很用功,覺得我是一個很勤奮很用功的人,此外,沒有其他的評價。我真的覺得我受媽媽的影響並不太大。」

「但妳在90年代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拍一部電影叫《母親》,要找葉楓和蕭芳芳來演,那個故事是不了了之,還是化整為零,融入到其他電影裡去了?」
「我母親不讓我拍,那是講母親跟2個女兒的故事,而且是個很美麗的母親。你要想我們從小到大,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哇,妳媽比妳漂亮太多』,如果我是一個沒有自信心的女孩子,聽到這樣的話,我可能就會很受傷,可是我從小也覺得那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她有她的美麗,我有我的美麗,我從小就知道自己跟她是不一樣的。像我那個時候離開嘉禾,老闆鄒文懷跟我講:『艾嘉,妳呢,真的是一個不錯的演員,可是妳真的就是不上相。』我告訴自己,『如果我不上鏡頭,但又那麼喜歡演戲的話,我應該怎麼走呢?』所以才會把注意力移到幕後,我走的路都不是一般女明星走的路,這是我自己的個性造成,可是你就知道這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怪不得李宗盛要幫我寫〈愛的代價〉,哈哈。」
浪漫是創造力來源
訪問中,她往往用開朗的笑聲做逗號,是啊,她的人生都不走尋常路的,未婚生子、2段婚姻。無論是李宗盛〈愛的代價〉、羅大佑的〈小妹〉,那麼多才子為她寫歌,把她的名字鑲到歌名裡。導演或歌手,影劇版那麼多真真假假緋聞,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全都是她了。然而從小妹到張姐,往事都隨風去了。男人們越過山丘,都已白了頭,戀曲1980都變成了光陰的故事,俱往矣。「回首那些閃亮的日子,青春對妳而言是什麼呢?」「我覺得我現在還很青春啊。」「但不覺得年老了也不錯嗎?至少很自由,妳不覺得記者不會再問妳任何的緋聞這件事情還蠻愉快的?」「哈哈,應該是自在。」她又笑了起來,她說很多記者,尤其香港記者,看到她就是沒有話問她,因為她沒有緋聞,他們彷彿看到一個老人家走進來。但她熱愛在香港的生活,因為對香港人而言,就只是一個名字,跟她的臉連結不大起來,故而在香港可以搭地鐵、去買菜,甚至可以跟著周潤發去爬山,講著講著,她喃喃自語說回香港應該得要練習跑步,因為要幫一個慈善單位跑6公里的馬拉松。

因為仍像愛著一個人那樣,熱愛著電影,因此她對生活仍有好奇和熱情,「浪漫是創造力的來源,如果沒有那份浪漫,生活只剩吃喝拉撒睡,那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但有想法,是不是要去做出來?你如果只想,沒有做出來,那只是空想。但如果做出來,是不是也意味著要一遍又一遍地經歷過成功失敗,心甘情願地,這一切一切,所有的動力都是愛。」愛是最重要的事,故而她還有無窮無盡的拍攝計畫,一生只為這段情,一生只愛一個人。
「我那天跟朋友講說,我想寫一個劇本叫《美麗無罪》,你知道美麗的人常常都很自私,也很自戀,美麗的人常常會覺得別人差她一個距離,哈哈。」她笑說:「因為我常常看到有人稱讚我媽媽,說:『哎呀!妳真美麗。』但我媽那個樣子就是:『嗯嗯嗯。』很不屑的那種表情,她們就很習慣了就是大家要去捧著她,她一定得要是所有焦點的中心,假使她不是的時候,她就會覺得好無聊喔。」
遇鮮事猶少女態樣
她談論電影的時候,眼睛閃爍著光芒,我忍不住讚嘆:「我不能說妳一點都沒有老,如果我這樣說,就太矯情,但我前天重看《碧雲天》,我發現妳的眼神一點也沒變,那個好奇、熱情,像妳跟張曼娟的對談,妳說妳在美國當保母做得好,妳那個仰起頭,洋洋得意的樣子,還是非常少女。」

「有啦,有時候看照片,還是會覺得自己怎麼那麼老了?但說老實話,我也知道自己看到新鮮事物,還是會有少女的態樣。」
「就是會不會跟媽媽還健在的關係?不管幾歲,只要母親還在,自己永遠都是女兒?」

「我現在是媽媽耶,我們現在的關係,她是女兒耶。」語畢,她又用爽朗的笑聲做句點,凡事講到母親的話題,她都要辯解,像個叛逆的女兒。至此,我們才明白《女兒的女兒》,是一部她主演的新電影,也是她和母親的人生故事。因為對電影仍有愛,71歲的她,於是把自己從時間的鐐銬解放出來,充滿活力。因為還有創造力,時間的女兒也把自己從女明星對皮相迷戀的金鎖解放出來,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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