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場裡的這一端，有一些男孩的肩膀站著另外一些男孩，在五月天的〈倔強〉歌聲中，威風凜凜地走向前，「很好喔！好，休息一下，等等我們再一次，保持身體的鬆弛，注意呼吸，聽音樂，輕輕鬆鬆走一次…」排練場另外一端，下達指令的是林懷民，他對男孩交代注意事項後，點燃一根菸，轉過頭又對我說：「他們現在排的是謝幕，這一個段落我很喜歡，他們的表情很莊嚴，像羅馬雕像…」
【鏡相人間】老禪師與小武僧 當編舞家林懷民遇到FOCASA馬戲團演員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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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2019年卸下雲門總監，大藝術家嘴巴喊著要退休，身體倒是很勤勞地幫女高音、南管演奏家、歌手編排作品，這次跟FOCASA馬戲團合作《幾米男孩的100次勇敢》，調度近20位特技演員，音樂、燈光、美術等繁複技術程度不亞於一齣舞作。今年是FOCASA第15年，雲門第15年遇到巨大門檻，他的經驗告訴他這件事有多可怕，他只是以過來人身分分享經驗。
現代舞編舞家與特技演員分享經驗，78歲的編舞家要30來歲的年輕特技演員，舉手投足注意呼吸，彷彿老禪師教誨小武僧，處處機鋒，特技演員在吐納間學會純粹使用自己的身體，編舞家從馬戲團歡騰的音樂中學會放鬆，「我從沒編過這麼歡樂的作品，沒想到我的作品會出現《神鬼奇航》配樂、五月天、還有華爾滋…」
時間是2025年3月4日，這一天，林懷民正為FOCASA馬戲團《幾米男孩的100次勇敢》進行第58次排演。大藝術家2019年卸下雲門總監，嘴巴喊著要退休，但在這6年之間，還是很勤快地幫女高音林玲慧、南管演奏家王心心、歌手蔡琴編排了幾個作品，但那些作品都是一對一的合作，這一次，這個台灣首部帳篷馬戲定目劇，調度近20位特技演員，音樂、燈光、美術等繁複技術程度，已經不亞於一齣舞作。
牽線老禪師，這回不淡定了
問他如此折騰是何以故？香菸自口中徐徐吐出，他緩緩地說：「FOCASA 15年了，雲門也是15年遇到一個巨大的門檻（指1988年雲門停擺），我的經驗告訴我，這個事情很恐怖，他們現在是一個職業團體，智偉（團長）養了40幾個人，每個月會付他們薪水，讓他們有分期付款的公寓、分期付款的車子，可以結婚，可以生小孩。現階段沒有問題，但接下來要走去哪裡？他們的演出從來沒有出現過小丑，連服裝都是鹹菜色，我只是建議他們說馬戲表演色彩應該是繽紛的，我只是布置一個環境和舞臺，唯一的貢獻是舞蹈課，這個故事不是作者論的，這裡面沒有議題，大家來看戲就是開心。」
問他舞者和特技演員的身體有什麼不同？「舞者的身體是均勻的，他們身體的訓練是一整組的，但在這些特技人身上，腳底板是硬邦邦的。如果你去看太陽馬戲團，空中飛人就只做空中飛人，丟東西的就只丟東西，他只專攻一樣東西。他們的身體結構什麼都不一樣。你有時候看到芭蕾舞，一隻腳（轉）幾圈，觀眾看了覺得好危險，但他一點都不危險！可是特技呢？特技他們做的事情沒有一樣不危險。你看那個小孩在板凳上做那些事情，好像沒事一樣，但他的手多有力量，支撐在這個板凳上面，可以做這麼多事。」
關於編舞家和馬戲團的合作，團長林智偉的版本又是這樣，「疫情期間我們的演出邀約取消，沒有生計，老師知道了，先是出面協助我們募款，然後說我們幹嘛每次都排那種文青戲，幫我牽了個線，介紹幾米給我們認識。老師一開始是只想當一個陪伴者，我們自己做Research，開始想可以找哪個導演，但疫情結束，有其他的案子進來，人都沒有辦法兜在一塊。3年過去了，老師問我們怎麼都沒動靜？唸著唸著，自己就跳下來了。」
青春飯難持久，散沙凝成團
而現年38歲的林智偉和78歲林懷民認識，是因為2012年雲門舞集的《九歌》。單親家庭長大，小學五年級被媽媽送往復興劇校（現為戲曲學院），畢業後，疊羅漢的技能，讓他可以擔任雲中君坐騎，讓舞者站在他的肩膀上跳舞，因而在雲門當了2年的特約舞蹈演員。其時，已經創立了FOCASA，但仍在雲門工作或紙風車跑三一九兒童藝術工程，是因為特技演員謀生不易？「不是的，劇校畢業的學生，一開始最不用擔心的就是錢，當大家還在時薪65元的時候，我們去當替身演員，一場戲後空翻就有2萬元。那時候我跟一群朋友去澳門銀河酒店踩高蹺，加上演出結束後的打賞，夥伴們分一分，一個月可拿到2、30萬元。青春的肉體，可以做到很多體操選手做不來的事情，他們沒辦法在柏油路後空翻，但我們可以。但青春飯能吃多久？會想成立FOCASA，是因為不想對外只能介紹自己是特技演員，而不是表演藝術工作者？我們去演出的場地，國標舞、現代舞，芭蕾舞者們都有自己的休息室，但我們只能拿到一個便當，坐在樓梯口休息。外界看待我們，就比較像是街頭藝人，而不是藝術家，創FOCASA，是我想改變這一件事情。」
林智偉說話時，我的眼光瞥見旁邊正排練3人疊羅漢的演員，戰戰兢兢，搖搖晃晃，3人一心一意，似乎連呼吸都要同步，那演員之間的信賴感，更勝於現代舞演員與舞台劇演員吧？問林智偉特技演員的默契如何培養？「 其實我們也還在找方法，因為每個人狀態都不太一樣。被抬起來的感覺、腳發力的方式，每個人都不同。三個人合作，本身就已經是一個難度了，如果今天突然換了一個人，我們還是得不斷地調整。所以這就是我們為什麼需要一個職業團體。」
為了留住團員，林智偉在雲門身上得到啟發，2015年，以月薪制提供團員穩定收入，以前肩上扛人的特技演員，現在肩上扛著40個人的生計。他得馬不停蹄地接地方政府大型活動、民間企業尾牙，也積極參與國際藝術節、深入300所學校表演，擴展財源，至今演員、技術、行政人員多達40人。一開始創團，只是幾個劇校畢業學長學弟的熱血結盟，資源分享，變成如今一個有40位員工的馬戲團，面對20幾歲新進人員跟資深夥伴，如何建立一套公平制度、系統SOP？他坦言，比跪求人家借錢給你要難上100倍！
武僧學當螞蟻，什麼都得摸
林智偉出面對外界募款找活路，編排節目和管理演員則由副團長陳冠廷負責，35歲的他是林智偉復興劇校的學弟，馬戲演員跟現代舞編舞家的合作，問他從林懷民身上學到什麼？「學會當螞蟻。老師說你要當螞蟻，要把自己當成一個打雜，什麼事情都要去摸，都要去關切。團的大小事，可能會很煩、很累，但摸久了，你有一天就會懂。老師跟我分享他一開始也是不懂燈光，跟燈光開會，不懂投影，就跟投影開會，討論了十幾年，就會有一個標準，有一個美學觀點在那兒。」
陳冠廷在這次演出也負責丟帽子雜耍，怎麼沒有挑戰更大的？他說：「我膝蓋開過兩次刀，肩膀習慣性脫臼，左肩膀、手肘韌帶斷過。」十字韌帶、阿基里斯腱斷裂，半月板軟骨碎裂…FOCASA每個團員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傷痛，林智偉說表演者的身體就是最大的財產，「偏偏我們這群人因為早早離開父母身邊，生活比較隨興。感冒就是吃止痛藥，受傷就纏繃帶，實在痛到受不了就花錢打止痛針。」
疊羅漢、踩高蹺、滾大球，每一個完美帥氣的動作，背後都是100次的摔倒和站起來，都是100次的勇敢，「到了30歲，對身體的疼痛認知會有更細節的認識， 你會知道這是疲勞，還是真的受傷了，什麼傷勢休息一樣會好，什麼傷得要復健，不能再做了。」現年34歲的特技演員趙偉辰說，除了身體傷害帶來的反撲，年過30，體力也有差了。
趙偉辰年輕的時候，偶然在北市信義區街頭看到街頭藝人胡啟志抓著大鐵環不斷地旋轉，他覺得帥氣得不得了，那時候，台灣除了胡啟志，沒有人練這門絕活，他心想，自己學了這麼久的翻跟斗，沒有理由學不會轉鐵環，自己去鐵工廠訂製了一個鐵環，回家看YouTube影片，自己摸索，每個週末可以從中午12點轉到晚上12點，以前一個翻騰都可以做得迅速、敏捷，但現在即便在腦海中不斷告訴自己「我要敏捷一點」，可是身體卻有點跟不上。
問林智偉、陳冠廷的問題，也拿來問趙偉辰，問他跟林懷民合作，學到什麼？「老師要我們純粹使用身體。我們呼吸，一個手抬起來，放下，要有呼吸。但這和馬戲演員的訓練是矛盾的啊，因為我們在很多訓練體技的時候，是需要憋住那一口氣的，如果我們要把一個人丟到肩膀上，那一口氣如果你吐掉的話，就垮了！」78歲的編舞家和這群30幾歲的年輕特技演員互動，簡直像是老禪師和武僧的互動，所有的教誨都是帶著機鋒。趙偉辰說起初他是帶著困惑的，但有一天，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我也開始按照老師說的，轉大環的時候，身體帶入呼吸，會變成什麼樣子？身體的回饋都是好的。」
教學相長中，嚴師自認不凶
這群30幾歲的特技演員疊羅漢需要磨合，和78歲的編舞家的互動，默契何嘗不需練習？演員們從編舞家的調教中學會了呼吸，重出江湖的編舞家何嘗不是從馬戲團演員身上學會了放鬆？「我沒編過歡樂的作品，從來沒想到我的作品會出現《神鬼奇航》配樂、五月天、還有華爾滋…」
「他們有沒有說我很凶？」和演員聊過一輪，要回到場邊，他笑咪咪地看著排練場演員敲著小鼓，踩著獨輪車，見我靠近便這樣問，我正盤算如何消化團員們所說的話，換一種比較婉轉的話表達讓他知道，未料他就喃喃自語起來了，「我不是凶，我只是講道理。」
FOCASA馬戲團 《幾米男孩的100次勇敢》
- 演出日期：2025.03～04（以實際演出場次為主）
- 演出時間：上午場11：00／下午場16：00／晚場19：30（實際演出時間以現場公告為準）
- 演出地點：水交社文化園區旁大草地
- 演出地址：台南市南區水交社一街
- 購票事宜：已在ibon售票系統全面熱售，售票連結：https://focasa.pse.is/trailer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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