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前一刻,季季記得自己正在喝一碗絲瓜蛋花湯。
一鏡到底/奉獻一片綠蔭 作家季季

80歲的季季,結識交好的作家無數,記憶力驚人的她,被稱為文壇百科全書、活字典。每有作家過世,邀稿回憶、電話採訪,她都一一話說當年事。去年動了腦部手術,鬼門關走一回,出院後她仍然寫作不停,記憶力也毫無減損。
她的家中如書堆,走一步路都艱難,處處是簽名絕版書、作家手稿、書法、畫作、信件、藝品。這一生她與眾多名家結緣,過去因情誼貴重,捨不得處理,如今或交付拍賣,或捐贈文學館典藏,她說:「使這些美好事物展開新的旅程,豈不是更美好?」
去年5月底,為慶祝女兒生日,一家人到拉拉山上露營,不料季季喝了湯後昏迷過去,緊急送醫檢查出細菌入侵腦部,病名腦腫瘍,進行腦部開刀手術。術後醒來,她胡亂猜測自己是食物中毒,以為其他人也是,便問護理師,她的女兒、女婿是否也住院?「他們跟我說沒有,我就很害怕了,我心裡想沒有的話,是不是死掉了?我的眼淚就滴,流個不停。」隔一天,半夢半醒間,「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摸我的臉,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臉朝著我,一直笑。」她喚女兒的小名,女兒回應她。「她又拍拍我,那個時候我就放心了。」

藍與黑 推開文學大門
我們在她兒子家中採訪,下午2點,她正在餐桌前滑手機,牆上掛的是詩人席慕蓉的畫,畫裡是安靜的荷花,氣氛很優雅。她重聽,我們跟她說話得對著她的耳朵大聲講。生活狀況是這樣的:助聽器要花不少錢,所以還沒配。因為昏迷過一次,女兒擔心她出意外,所以不准她像以前那樣獨居了。前陣子跟女兒住,現在跟兒子住,季季說女兒每天管她起床、吃飯、吃藥。「她還幫我設了鬧鐘,時間一到就登登登登響。」她拿起手機給我們看,模樣很是可愛。
她寫作欲望旺盛,打算把女兒照顧她的過程寫出來,題目訂為:「我的女兒楊大媽。」又打算寫一篇3萬字小說,講了半小時小說靈感,講完又鄭重叮嚀:「這個你們不要寫出來。」寫、寫、寫,她形容自己:「一輩子就只會一件事,就是寫作。」不免想知道,一個作家的起點是怎麼開始的?是一句詩?還是一幅畫?季季答案給得很快,因為她出院後第一篇文章,就是寫這個起點。
那是1958年,初中一年級的她到書店看白書,老闆推薦她一本小說《藍與黑》,她讀到:「一個人的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她形容自己像是被一記閃光打中,後來存錢買下這本小說,寫信給作者王藍,之後王藍寄來《藍與黑》的新書,在蝴蝶頁上寫字回信給她。季季用LINE傳這本書的照片給我們看,書經多年翻閱,已破破爛爛,回信筆跡也模糊了,但她珍重地保存至今。

她是雲林二崙鄉永定人。一身才氣的少女,高中時靠寫作投稿結交朋友,認識了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林懷民,到林懷民家中聽古典樂,彼此成為筆友,通信400封。這些信都保留著,季季說,已打算全捐給文學館。
展鋒芒 結識名家無數
她高中畢業後不考大學聯考,跑去參加文藝營,拿下小說組冠軍。19歲隻身到台北,在租屋處用竹床當書桌寫小說,引起文壇注目,獲皇冠出版社創辦人平鑫濤看中,以預先支付稿酬的制度,簽約為第一批皇冠基本作家。同一批作家,有瓊瑤、朱西甯、聶華苓等人,在當時都已成名,後來更是文學史上留名的人物。
21歲結婚,婚宴由平鑫濤安排,主婚人瓊瑤、證婚人朱西甯;她吃過朱家姊妹的母親劉慕沙的菜,曾跟瓊瑤、聶華苓在太平山的旅館裡睡同一張床。27歲經歷白色恐怖,因前夫好賭,她去過林海音客廳,讓前夫在林海音勸說下同意離婚。33歲為扶養兒女謀正職,進《聯合報》副刊當編輯,之後被號稱「紙上風雲第一人」的才子高信疆親自挖角到《中國時報》副刊。問季季當年被挖角,高信疆用什麼理由說服她?她笑說:「那個時候所有報紙的副刊主編,他的風頭最健,他開口挖角,對我來講就是說服了。」

1988年,解嚴後報禁開放,她升為副刊主任、人間副刊主編。那是報業輝煌、副刊引領文壇,文學獎更有如神話般一步登天的時代。1990年,《中國時報》40週年社慶,時報文學獎增設戲劇獎,首獎50萬元,並將在贈獎典禮中搬演,該獎由郭強生與平路並列第一。然而,平路得獎劇本〈是誰殺了XXX〉取材自《聯合報》刊登的周玉蔻文章〈蔣經國與章亞若〉。「余紀忠把我罵了一頓,說:『這樣的稿子,妳怎麼會讓它得獎呢?』」於是獎金照發,但不刊登也不演出。文學獎評審過程有其保密機制,這事無關季季,她受牽連,被調職成主筆,從掌管十多人的主管,變成只有自己一個,算是明升暗貶。
活字典 文壇百科全書
但也因此結識更多作家。因余紀忠創辦《中國時報週刊》,打算進入中國市場,把季季調去當副總編輯,負責中國的文化新聞,她得以常到中國採訪,認識許多中國1930年代作家,如錢鍾書、楊絳、汪曾祺、范用、吳祖光。後來《中國時報週刊》無法在中國上架,不堪虧損收掉,於是季季又被調派到時報出版公司當副總編輯。季季說,這個時期讓她寫了二本重要的傳記,一本是京劇名伶顧正秋,另一本,則是在張愛玲過世時,採訪其弟張子靜的《我的姊姊張愛玲》。
作家顏擇雅當時在時報出版的版權部門工作,她與季季都時常在公司留到很晚,常聊天而成為朋友。顏擇雅形容,季季是文壇的百科全書,「她教我很多,我們看一篇文章,哪裡邏輯不對她都能講出來,還會考我,要我看文章哪裡有問題。老闆有一些重要信件要我寫,比如大作家的退稿信,季季都會幫我看,這我很謝謝她。她改動會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寫,對我幫助很大。季季欣賞一個年輕人的方式,是主動跟對方講哪裡還需要改,她如果看不上你,不會跟你講。」

一生的積累,讓季季的家如同書堆,30坪大的公寓,每個房間包括走道都堆滿書,連走一步路都艱難。季季說,這十多年來兒子總要她整理,但她視為珍寶,總捨不得,如今鬼門關走過一回,找了知名出版人傅月庵幫忙清點,或賣給二手書店,或捐贈文學館。其中116件物品,傅月庵在台北古書拍賣會上舉辦「季季專場」進行拍賣。拍賣清單中有絕版簽名書、信件、書法條幅、攝影作品、畫作,更有余光中、王鼎鈞、楊牧、蔣勳等名家手稿。
傅月庵說:「她是一個很直的人,也是很堅韌的人,她那場病如果是別人,早就倒了,但她撐得過,生命力非常強。她是活字典,記憶力非常好,在她家整理東西,每一件來歷都講得出來。做登記清單給她確認,她一一校稿,說哪裡寫錯,她真的是很認真,我們都笑她有職業病。」
拍賣會拍出的總金額達7位數,其中壓軸拍賣品是中國作家楊絳的原稿與感謝信,因極具歷史價值,出價很是踴躍,最後拍賣價超過40萬元。
辦拍賣 讓回憶再結緣

這件拍賣品的來歷是這樣的:1990年國學大師錢穆過世,該年季季曾到中國三里河拜訪當時80歲的楊絳,知道她年少曾與錢穆同坐火車前往北京,打越洋電話邀楊絳寫一篇追憶。電話那頭,楊絳說:「哦,妳這是命題作文啊,我還沒寫過那件事呢。如果要寫,我說他記錯了事,可以嗎?」這一頭的季季回:「當然可以。」收到原稿,紅筆編修,改標題為〈車過古戰場〉。見報後,楊絳以航空信件寫信給季季,感謝她下了好標題:「既適當,又醒目,不勝感佩,謝謝謝謝。」沒有網路的時代,作家與編輯的交誼與感謝,全在信件的字句裡。
訪談時,季季的桌上擺著《瘂弦書簡》,上頭黏滿密密麻麻的標籤,是因為準備要寫一篇關於瘂弦的文章。還有一本,是泰戈爾的《漂鳥集》。她說前陣子出遊,在咖啡廳內閱區翻閱,驚訝於詩句之美,央求咖啡廳老闆將這本詩集賣給她,現在每天都會讀上幾首。我們問她喜歡哪一首?她說好多首都非常喜歡吶,唸了好幾首給我們聽,其中一首是:「果實的奉獻是珍貴的/花的奉獻是甜美的/而我只想做卑微的樹葉/奉獻一片綠蔭」。
季季為這場拍賣撰文,標題為:結緣與傳承。滿屋子封藏的物事,都是她一生與無數名家結緣的回憶,她在文章中說:「而我已年入80,餘生難料,與這些珍寶的緣分還能有多久呢?」「思前想後,如能與更多有緣人結緣,邀請有識之士蒐藏與傳承,使這些美物展開新的旅程,豈不是更美好?」老人家大半輩子為作家們寫傳作記,如今這些交誼的物事或賣或捐,也算是為文壇奉獻一片綠蔭了。
談過去 詳實亦留餘地

季季說,住院前原本要寫一篇六四天安門的35週年紀念文章,因住院沒辦法寫。她回憶,六四當晚,辦公室的傳真機如水龍頭,一條條文章如流水般不斷傳來,都是寫天安門的情況,忙碌中她接起專線電話,是一位朋友哭嚎著對她說:「季季呀,我們中國的軍隊殺學生啊,我們以後怎麼辦啊?」
她說掛電話後,始終想不起對方名字。「手術以後,我做了夢,他在1989年六四那天跟我講的話,一模一樣地在我夢裡又出現了,我就想起他的名字來了。」那人是作家孫淡寧,曾在香港媒體工作,因九七大限移民美國,已於2016年過世。「是不是他的幽魂,從過世的那一年,回來跟我說話呢?」季季此時語氣顯得很幽玄。
她有一本書《寫給你的故事》,記錄自己從年少到退休後,與許多文人的諸多回憶情誼。訪談時,季季記憶力驚人,一點都看不出腦部開刀對她造成什麼影響,講起回憶的年分、作家背景,包括哪件事寫在哪一篇文章中,她都說得極為清楚。她也說了不少文壇祕辛,說了一大段後又叮嚀我們不能寫出來。她的做人處事是周到的,只要該人還在世,便不落文字。
她還有一本書《行走的樹》,描述白色恐怖經歷,初版副標題是「向傷痕告別」,9年後增訂版,改副標為「追懷我與『民主台灣聯盟』案的時代」。問她為何如此改動?「我覺得傷害沒辦法告別,我就是把它修補得更完整。」對這本書我們有一些探問,她願意回答,但表示現在希望平靜生活,請我們在報導中不要提及。
度晚年 忙碌中寫小說

問她見過這麼多作家,最欽佩哪一位?季季說是人稱「書多酒多朋友多」的三多先生,范用。「這跟六四有關,你們不怕就寫吧。」她說六四發生後,有些流亡者曾來到台灣,例如中國記者蘇曉康。蘇曉康知道她要去中國北京,託她幫忙轉交物品,是買給兒子的牛仔褲與寫給太太的信。1990年2月,她拜訪范用時,藉口參觀書房,祕密向范用提起這事,剛好范用的媳婦與蘇曉康妻子在同一間醫院工作,應允幫忙轉交。「那時候范用就看著書櫃上的書,說:『這些作家都是我的老朋友,六四之後都跑出去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一邊說,一邊就哭起來了。」季季說。
政治令人生死兩茫茫,時間也是。算算時間,去年她出院後,聶華苓、瓊瑤相繼過世。問她當年皇冠出版社簽約的基本作家,那第一批名單中可能只剩她一人還在世,可會感傷?她說當年的自己最年輕,「就生命的歷程來講,我覺得這是很自然的現象。」那妳考慮過自己的後事嗎?季季講起以前曾要兒子帶她去陽明山第一公墓看老朋友尉天驄,也到花葬區看朱西甯與劉慕沙。「我買了一把百合花獻給劉慕沙跟朱西甯,跟兒子說以後我去世,也要葬在這個花葬區。就不知道還有沒有位子?如果沒有位子,那海葬,我的朋友七等生就是海葬,無所謂嘛,反正都成骨灰了,也可以撒在路邊啊。」這妳兒子不會同意吧?「環保處會來罰錢啊,呵呵。」她模樣甚是灑脫。

採訪後,我們二次電話聯絡,希望能到她家中拍照,她說太亂了,不適合,而且她正忙著寫小說。電話中好奇她上次發表小說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回答20年前,因為邀約太多了。「退休以後,凡是新聞界的人向我約稿,像你約採訪,我都不好意思拒絕。我以前有求於人,現在人家有求於我,我不能拒絕啊!這就占據很多時間,我本來從外面吃過飯回來,休息一下我要開始寫稿啊,結果現在我跟你講電話已經2個小時了。」聽她這麼說,我們不敢耽誤這篇小說,趕緊連聲道歉,掛下電話,讓她去寫小說了。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