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丟草近日在澳洲開個人畫展,新作之一為身著紅衣的一隻Labubu臉上露出一抹詭笑,出現在新疆集中營,諷刺中共鎮壓新疆。(翻攝自巴丟草Badiucao IG) 他今年8月在澳洲開個展《存異》(Disagree Where We Must),議題觸及香港、烏克蘭、西藏與新疆維吾爾人權,一隻中國公司泡泡馬特( POP MART)推出的爆紅玩偶Labubu化身紅衣警察,持紅棒現身新疆集中營,一臉詭笑,畫面令人不安。
巴丟草造型多變,背後也有安全考量。他曾著女裝現身公共場合、短期增胖又暴瘦,「我曾在半年內減去30公斤,可是,我現在很胖,呵呵。」他今年訪台期間接受專訪,理了平頭,下巴卻蓄著虯髯客般及胸髭鬚,而他每天都以護髮素保養這把鬍子。只是他不到40歲,那鬍子已見幾縷銀白。
他行程低調,原因也是安全顧慮,幾乎所有行程都是單調的「兩點一線」,若無可信任的人陪同,只往返會議會場、飯店,「每次來台灣都沒辦法盡情走走,我很希望和台灣有更多連結啊。」
藝術家談最多的還是創作。重彩濃墨裡,但凡牽扯中共政權,紅色是種理所當然的底色,但他說,所有顏色並沒有自帶意義,「意義都是人賦予的;香港民主運動是黑色、黃色,台灣獨立運動是綠色;當我們談到紅色,在中國語境裡,是共產主義的顏色,也是烈士鮮血的顏色。」
巴丟草的造型多變,曾短期內增胖或減重,都是安全考量。近日他公開露面,多以長鬍鬚造型示人。 他又問:「但是,紅色就一定得是共產黨嗎?我要去再現、表達、擁抱它,對於紅色的再定義,可以是對『中國共產黨對於紅色的主導權』的稀釋。這行為的本身,也是一種反抗。」
巴丟草家族祖上不乏烈士與鮮血。他爺爺、叔公活躍於1930至1950年代影劇界,叔公被譽為「演劇皇帝」與「電影皇帝」,爺爺則為知名編劇。1957年反右運動中,大批知識分子遭打壓成「右派」「階級敵人」。導演艾曉明近年的紀錄片《夾邊溝祭事》就紀錄近3千名「右派」被下放甘肅勞改,多人餓死,甚至出現人吃人慘劇。
巴丟草的爺爺亦無從倖免,被遠謫到大西北的寧夏勞改農場,臨了前連故鄉泥土都沒能沾上。但爺爺究竟是餓死、病死還是勞動過度?後代皆無可查證。「我爺爺只有一紙死亡通知書,沒有遺物、沒有遺骨。就連人存在過的證據,也都沒留下。」巴丟草又補充,「在那個年代,有死亡通知書,已經不錯了…」
巴丟草的叔公則死得更慘烈。公開史料記載,數場批鬥後,他縱身躍入黃浦江。我們找到中共喉舌《人民日報》於1958年刊登的評論,稱巴丟草的叔公是電影界的極端右派分子,「影響著許多年輕的編導,往人家的作品裡灌注著他的毒汁。」
半世紀後,2007年,香港《開放雜誌》出現一篇替他叔公平反的文章,「1959年4月間,在一個春雨綿綿的黃昏,上海市南匯縣的灘道上,被潮水沖上一具腐爛不堪的屍體,面目已經完全不能辨認。」「經公安局驗屍,法醫確認為失蹤達17個月之久的極右分子。」
「我爺爺和他兄弟的作品當時被歸類為『毒草』,他們的作品對人民是不利的、有西方資產階級思想。」成年後的巴丟草找到那些被稱為「毒草」的老電影,「很荒誕的是,我爺爺和他兄弟都獲得了平反,然後,中共現在把他們的遺物、遺作放在電影博物館裡。」
作為「作品被放在電影博物館裡的大師」的後代,巴丟草的父母並不以此為榮。「我父母並不是以驕傲的態度,去告訴我家族的故事,他們更想藉此警告我:不要去做跟和爺爺一樣的選擇、不要成為藝術家,人生的一切,都不要扯上文化、藝術、政治與權力。」
父母的憂心像不祥預言,巴丟草如今成為全球聞名的藝術家,作品一次也沒在中國展出,倒頻繁被展覽在歐洲的博物館。反共並非初衷,先不論家族慘案,他政治啟蒙來得不算太早。
巴丟草出生於1986年的上海,與大部分城市裡的孩子並無二致,「你被關在一個無聲的班級,永遠沒有休息,未來都傾注於高考(大學聯考),唯有考入大學,你才可以打遊戲,可以不去聽課,可以交女朋友,可以放飛自我。」
2007年,放飛自我的華東政法大學學生巴丟草和同學在網路下載電影,他有點不好意思,「我們非法下載台灣言情片,那檔案太大,但我們沒多想。」「看到一半就感覺不太對了,忽然被剪接到一個大屠殺的影片,後來我們意識到,這是關於學生運動的紀錄片,再後來才知道,這是美國人拍的紀錄片《天安門》。」
巴丟草的作品常見他批判新疆集中營、鎮壓香港、中共對台灣的威脅,以及他對台灣民主的支持。圖為他今年來台,走動於台北街頭。 近年他在全球布展、受訪,這段經歷往往被西方媒體提及,「我認識六四事件的過程,常被記者塑造成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特殊時刻,好像看了《天安門》,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但他強調,自我認同發展的實際歷程,遠比2007年那個充滿戲劇張力的下午來得無趣、緩慢。
「我大學畢業就離開中國。離開是很必要的。」2009年,上海男生巴丟草拿了學生簽證進入澳洲,他說當時也沒多喜歡澳洲,「我目標明確,就是不要留在中國。台灣?(中國籍)很難拿身分證。歐洲?(對中國移民政策)比較複雜。加拿大、澳洲和當時的美國,是比較好的選擇。」
「既然我已經來到新的國家,就不想把自己當作一個疏離的客人。」23歲的巴丟草剛到澳洲,期許自己:「我不要有那種『寄人籬下』『別人要來幫助我』的狀態。我要在這個社會重新發現我自己,去成為這社會的中堅力量。」落實在生活中,不外乎學好英文、打工、找工作;生活穩定之後,才有餘裕關心中國。他花6年拿到澳洲公民身分,2011年起,巴丟草諷刺漫畫創作始於網路,為了在中國的家人,他一直匿名,這種打游擊般的匿名藝術行動與辛辣幽默的視覺衝擊力,逐漸引發全球媒體與讀者關注,有人稱他為「中國的Banksy(班克西)」。
2018年,他以《香港自由新聞》(HKFP)撰稿人身分,在香港舉辦大型國際畫展,公開宣傳後,傘運領袖黃之鋒、俄羅斯女子龐克團體「暴動小貓」(Pussy Riot)都說要來助陣,展前中共卻查出他的身分,施壓他的家人要求取消畫展,港方協辦人也遭威脅,稱若堅持開幕,上海國安將現身會場。當時尚未有反送中運動與《國安法》,中國警方公然干預港人畫展,引發震驚。
副總統蕭美琴去年訪問捷克期間,遭中國外交人員尾隨,差點釀成車禍。巴丟草今年稍早發布創作,題為:「漫畫台灣副總統 蕭美琴:不會嚇阻我為台灣發聲。」(巴丟草提供) 巴丟草顧及家人與所有協辦者的人身安全,與主辦單位共同決定:取消畫展。「這段時間,我要做個決定:我繼續畫?還是不畫?還是,我就乖乖聽話,把自己消失掉?」
巴丟草的爺爺和叔公曾是乖乖聽話、接受批鬥、成天忙著給自己寫檢討報告的人,最後他們被消失,死不見屍。他決定畫下去,「我必須堅信我做的事情。另外,從比較實際的角度來講,我不覺得我停止之後,他們(中共)就會忘記我、或者原諒我。哈哈。」
2019年六四運動30週年之際,這位不被祖國原諒的藝術家,決定在澳洲紀錄片《中國異藝者》(China's Artful Dissident)摘掉面具,以真面貌示人。2019年,香港反送中爆發,有香港人將他的作品印成海報,展示街頭。曾經無法布展的香港,街巷竟成為張貼他作品的畫廊。
巴丟草猜測,中國官方可能曾派人到澳洲跟蹤騷擾他,意圖阻止紀錄片發布。「當然啦,中共不一定是『派人』騷擾我,他們也可以直接在當地找人做這件事,」澳洲幅員廣大,出於安全考量,他刻意不開車,長年搭公車,不停搬家且刻意選擇居住在較少華裔人口的社區,鮮少見到華裔面孔。
紀錄片上線前夕,他在回家公車上見到少有的大量華裔面孔:4名中年男子包圍了他,4人皆佩戴藍牙耳機,穿同款夾克,「就是那種中國官場的夾克衫,青灰色那種。」
他不敢直接回家,警覺地提前下車,立刻有2人尾隨。「他們跟著我。我突然180度轉彎,從他倆中間穿過去,趕快進入一間大型超商。」「我在裡面待了半個小時,反反覆覆地見到他們,最後他們…買了一桶牛奶,還有一根香蕉。」「有趣的是,他們並不會使用澳洲超商的自動販售機…我就覺得,靠!太明顯了吧。」「然後,我就拍了他們的照片。」
他並非不害怕。脫險後,還是忍不住想:這群人是中共派來出差的嗎?還是中共花錢找來的人?「我其實滿緊張的…你不知道他們只是要宣示『我們在場』?還是要告訴我『我們知道你住哪』?還是,他們已決定要對我不利?」
他還遭遇身分被不明人士冒用。2023年10月,澳洲總理艾班尼斯(Althony Albanese)證實,以洩漏國家機密為由被中國扣押3年的澳洲籍華裔主播成蕾已於當天獲釋。數月後,巴丟草在一場聚會首度與成蕾見面。令他意外的是,成蕾笑著提醒他,「我們不是見過了嗎?」
細問之下,巴丟草才發現有人曾佯裝他當時的落腮鬍造型,自稱是「藝術家巴丟草」,戴上口罩,在一場公開活動中接近成蕾,而成蕾相信了對方。令巴丟草細思極恐的是,對方彷彿預先掌握他行程,清楚他當天不會出席該場活動,並精心扮演他的身分。「我漸漸體會,有些東西躲不掉,也沒必要躲。」「唯一能更安全的方式,就是多發聲、多和媒體談話,得到公民社會支持。」
2023年6月,巴丟草以習近平大外宣口號「講好中國故事(Tell China's Story Well)」為題,在波蘭華沙烏亞茲多夫城堡當代藝術中心(Ujazdowski Castle Centre for Contemporary Art)舉辦大型展覽。烏俄戰爭未歇之際,他2幅作品致敬名作《農神吞噬其子》,取農神害怕孩子們推翻自己、故而吞噬孩子的典故,諷習近平與普丁活人生吃。
巴丟草的作品曾在多個國家博物館展出,圖為2023年他在歐洲的一場展覽,諷刺習近平與普丁暴行。(翻攝自巴丟草官網https://www.badiucao.com/) 消息一出,中國駐華沙大使館先是發送電子郵件並致電博物館施壓,該館長貝托維奇(Piotr Bernatowicz)也對媒體證實,一名中國代表向波蘭文化部發抗議信,中國駐華沙大使館文化參贊姚東曄隨後殺到展場,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強硬要求立刻見館長。姚東曄並威脅,「我們要求你取消展覽,是在幫你。否則將不利於中波外交關係。」「這場展覽傷害了在華沙的中國學生。」「我不能保證這些學生會不會來展覽、試圖做些什麼?」
展覽結束後,巴丟草收到澳洲大使館警告,情資顯示,從波蘭搭乘返回澳洲的航班「需要非常小心」,應避免途經許多可能與中國簽有引渡條約、或可能被中國特工綁架的國家。「簡單來說,除了日本,幾乎所有中東、亞洲國家都有風險…」他因此取消原航班,選擇另家航空公司。
中共跨境鎮壓意圖使他恐懼;然而更使他畏怖的,是創作期間的田野調查過程。「我的許多作品都和中國實際發生的事件相關,我必須直視那些東西。」他曾與遭中共刑拘的中國獨立作家杜斌合作《陰道昏迷》系列插畫,紀錄瀋陽「馬三家勞教所」裡女性遭遇的酷刑虐待與性暴力,具體細節,幾乎令人不忍細讀。
身為「被勞改者」的後代,巴丟草對勞教營、勞改營、集中營議題並不陌生。只是這些酷刑細節幾乎摧毀他的世界觀,「做完那本書,我最大困擾並不是『折磨』本身,而是無法想像,一個人怎能對另一人做出那種事?」「這是對人性的巨大疑問。我要重新構建價值觀,設法去理解:街上迎面走來的一個中國人,怎可能做得出那種事,且心安理得地回去繼續擁抱他的孩子?」
「一個本來正常的人,怎麼變成屠殺機器?」他讀漢娜‧鄂蘭經典作品《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平庸之惡報告》,想知道正常人何以瘋魔,「這本書提供了一個視角,去解釋為什麼這種暴行會和『跟我們是一樣的人』身上存在。然後,通過這種了解,也是一種和解的過程。」
和誰和解?「我必須和『這些作惡的人的人性』去和解,」巴丟草解釋,「我本來不接受這是人性的一部分,現在,要接受它。」
「如果我覺得,哇,這不是人幹的事,所以你也不是人,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把這些事情做在你身上?」「對於曾加害於我的人,我如果想復仇,我可不可以用『不把對方當成人』的方式去復仇?」「這合理嗎?要跳出這個死結的唯一方式,就是重新理解你是一個人,理解一個人是會在某一特定情況下做出這種事,儘管我譴責和否定你的行為,但我並不否定你仍然是一個人、仍然有人性的事實。所以,我需要和人性的本身,去和解。」
對於你筆下的習近平、普丁,你也願意和他們的人性和解嗎?「是的,」巴丟草點點頭,「我透過畫作表達的是他們的行為,但我並沒有說『你已經不是一個人的存在』。如果我只是把他們視為瘋狂的動物,作品就不會有張力。他凶殘邪惡冷血,但我也要表達他們的徬徨恐懼—因為暴力有時是恐懼的反應。那是複雜情感,必須是建立在『我仍然認可他是複雜的人』的基礎上。」
「你要接受:人是會吃人肉的。但你依然要接受他是人;如果你把他非人化的話,那你跟他就沒有區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