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一盞小檯燈,陳耀文手握刻刀在毛筆筆桿上來回雕鑿,筆桿慢慢浮現毛筆主人的名字,他抬頭說:「這筆,就是你專屬的了。」主人接過毛筆仔細端詳,喜形於色。
【台灣老店】知己知筆 文山社

乍看,不起眼的文山社只是一間賣毛筆的老文具行,但百歲國寶級書法家黃羣英卻特地為它揮毫撰寫招牌,日本、香港書法家也時常在此穿梭。
老闆陳耀文生長於毛筆世家,自幼就被父親陳水龍要求養天竺鼠取毛,外加練習刻字、綁毛。但學校書法課減少,大陸機械筆搶市,他不得不轉型朝客製化前進。他做十二生肖筆,也剪田鼠鬚製筆,因總是突發奇想,成為筆界怪傑。
當所有人都希望孩子功成名就,他卻告訴即將接班的兒子陳冠豪,「沒有不良嗜好就不用賺那麼多錢」,他不擔心製作毛筆沒前途,深信與眾不同,千里馬就會遇上伯樂。
這是一個週末下午,在新北三重文山社筆莊舉辦的毛筆DIY活動。65歲的老闆陳耀文在兒子陳冠豪協助下,先是示範棉繩綑綁毛料,又帶領學員膠黏毛料與筆桿。最後他為學員檢查毛筆,並一一在筆桿刻上學員名字。問他,現場40位學員全都要幫忙刻?每次舉辦課程都這麼刻?他點點頭,「當然,刻字是做手工毛筆的基本功夫,從小我爸爸就這麼訓練我。」

年少惡夢 卻讓故宮延攬
「以前爸爸讓我和哥哥練刻字,不是刻一排字,而是一枝筆桿刻到沒地方刻,才能再換一枝。」他自嘆功力不如父親,「早期普通的學生毛筆是貼標籤,但好一點的毛筆就要用手工刻上大小楷和筆莊名,我爸爸通常一次就要刻好幾千枝。」他一個下午只刻40枝,不覺得算什麼。
父親對手工製筆功夫的要求,是陳耀文青春年少時的惡夢,而今卻讓他在多數人不再碰毛筆的年代,靠著特有手工刻字和精細作工成為故宮延攬的書畫筆墨研究員,也是日本、香港、大陸諸多書法家鍾情的製筆人。
他繼續手上的刻工,「可能也因為我愛玩,會把各種動物的毛拿來做成毛筆,小到老鼠鬍鬚,大到馬匹尾巴都拿來做成筆毛,又樂於讓書法家試寫,因此他們都愛找我製作專屬毛筆。」太多書法家一試成主顧了,毫無裝潢、宛如倉庫的文山社內,隨處可見書法名家郎靜山、黃農、何懷碩等人相贈的墨寶,就連掛在門外的招牌,也由百歲國寶級書法家黃羣英揮毫。
不敵陸貨 客製化挽頹勢
陳耀文的故鄉是台南安定區,和鄰近的安南、西港、佳里等地構築成早期台灣最大的毛筆生產地。「最初大陸製筆師傅都是從安平港上岸,就近到這些地區落腳,當時我們那個小小的村莊,就有8戶人家在做毛筆。」
他的父親陳水龍於日治時代學成功夫,以文山社為名,在自家三合院製作毛筆。但毛筆製作從理毛、順毛、綁毛,再到膠黏筆桿,全都是慢工細活,因此全盛時期,陳家雇用了十多位師傅,光是供給全省上百家筆莊、文具中盤商,一年就要產出數10萬枝毛筆。

「知道天竺鼠的台語怎麼講嗎?」陳耀文自問自答,「我問過很多人,沒人知道,但我相反,小時候並不知道所謂天竺鼠就是我們家豬圈裡一籠一籠的『筆鼠』(台語)。」由於早期兩岸不通,羊毫、狼毫、兔毫等毛料必須從香港轉進台灣,多數毛筆都是取天竺鼠毛製成,他透露:「你們真以為『正狼毫』是大野狼的毛?其實是黃鼠狼的毛,而且真正的黃鼠狼毛太少了,幾乎都是用筆鼠毛做成的。」
說起豬圈裡隨時養的2、3000隻筆鼠,他怎麼也沒想到後來會被當成寵物。「我小學三年級起,每天都要去割牧草、甘蔗葉、番薯藤餵牠們。」因為動物脫毛期在夏天,取毛也要等夏天才不會傷到筆鼠,「不要說冷氣,連電扇都不能開,否則毛飛得滿豬圈就等著被罵。」為了不讓脫毛後的筆鼠被蚊子叮,他的工作還有幫筆鼠們掛蚊帳。

「在父親影響下,我和二個哥哥都把讀書當副業,做毛筆當正業。」1980年代父親過世,大哥陳耀輝留守台南製作毛筆,剛退伍的陳耀文隨二哥陳耀清到台北開拓市場。一度,三兄弟把配合的批發廠商拓大至300多家,但隨著兩岸三通,大陸毛筆搶市,加上學校書法課程大量減少,他們面臨從業以來最嚴重衝擊。「雖然我們不直接對學校,而是賣給筆莊,但一枝本土手工製的學生毛筆至少近百元,大陸機械製毛筆一枝只賣10元,根本沒法競爭,筆莊自然會挑便宜的進貨。」陳耀文說。
後來二哥因為腰傷而轉行,陳耀文雖買進梳毛機器,試圖迎合市場,但最後還是放棄了。「我試了試,發現機器會拉傷毛料,就收起來不用了。」他看著同業紛紛轉行做粉撲、粉刷,心裡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許多書法家一直都在找適合自己的工具,為何我不完全依照他們的需求來幫他們做呢?」
不管是一枝還是二枝毛筆都做,讓越來越多書法家找上他。「一般人不喜歡太長的毛筆,因為不好控制,但黃羣英喜歡毛長一點的,他認為長毛筆吸水多變化大;至於何懷碩則不喜歡彈性太大的筆,他覺得筆應該聽話,不要太有彈性而自作主張。」
客製出心得後,他開始嘗試以各種毛料和筆桿「玩」毛筆。
做生肖筆 水溝撈貓熊毛
因為曾在《故宮文物月刊》看到康熙皇帝御用筆,他便仿照古圖製作,「目前台北故宮只剩一枝筆桿,筆毛不曉得哪裡去了,我為了讓它重現,特地去學車床和鑲貝殼。」花了大把時間製作完成後,大陸一位教授聞風前來要求割愛,陳耀文怎麼都不肯,他笑說:「為了這枝筆我買了一堆機器,還跟太太報假帳,所以不可能賣。」






因為東方人對十二生肖印象深刻,他還興起念頭製作十二生肖筆,「但龍和蛇是沒有毛的,考慮之後,我決定用龍鬚草和蛇皮來製作。」又因古書記載天下第一行草、晉朝王羲之的《蘭亭序》是用鼠鬚筆所寫,他特地返鄉到甘蔗田裡設陷阱捕捉田鼠,並剪鼠鬚做筆,「抓了100隻田鼠,總共做了十幾枝鼠鬚筆。」他特地送了幾枝給書法家,得到的回應是「果真蒼勁有力」。

他一度跑到大陸四川臥龍去撿拾貓熊毛,「我去了二次,因為主要觀賞區進不去,我就到保育室附近的垃圾桶和水溝撈,果然被沖出來的雜物上黏了一些貓熊毛,我帶回飯店梳理,再用石灰水浸泡帶回台灣。」但因毛量太少,前後去了二趟,才作成三枝貓熊毫。

他笑說:「親友和導遊都笑我是『毛痴』,但後來他們只要出國都會幫我找毛。」於是他用非洲鸞鳥毛和鳳眼竹做了「鸞鳳和鳴筆」,也用松枝加紅鶴毛做了「松鶴延年筆」,更用蒙古迷你馬尾毛結合台北建國玉市賣的馬尾毛,做出壯漢都抱不動的巨大馬尾筆。
至於筆桿,他也大玩特玩。「有半年時間我經常往溪頭衝,就是為了向台大森林系的研究生學習怎麼種竹子。」他在朋友的山地種方竹、在屋頂種鳳眼竹、人面竹,「長得越怪做成筆桿越討喜,不少書法家都覺得很新奇。」他也曾用酒瓶、葫蘆、刺蝟的刺做成筆桿,一旁的妻子朱金雀眼神像在看寵溺的孩子,笑說:「沒辦法,他就是喜歡。」
溫飽就好 賺得快樂自在
近年陳耀文的兒子陳冠豪也返家學習製作毛筆。陳冠豪靦腆笑笑,只說:「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倒是陳耀文有些無奈:「現在年輕人外務太多了,還要一天到晚盯著電腦和手機。」

幾年前陳耀文終於辦了手機,但也只是為了外出時接打電話方便,LINE上總是有上千個未讀訊息。他說:「我60多歲了,每天盯著毛看,沒有老花也沒有近視,就是因為不看電視也不滑手機。」
不擔心毛筆已經沒落,兒子將來沒飯吃嗎?陳耀文說得輕巧:「現在製作毛筆的確只能維持基本溫飽,但我告訴兒子,我們沒有不良嗜好,不菸不酒,就不需要賺那麼多錢。」多數人總用了大把的時間去賺錢,但他寧可上山下海去找毛,賺點快樂和自在。
開玩笑問他,若真有龜毛,應該也會拿來做毛筆吧?「對啊,可惜烏龜沒有毛,但也許龜殼可以拿來鑲筆桿……」他回答時神情認真專注,完全是個如假包換的毛筆痴。

手工毛筆製程











文山社筆莊
- 地址:新北市三重區自強路5段29號
- 電話:(02)2982-2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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