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來台灣攻讀碩士,為何選了一群語言不同、階級迥異,跟她距離最遠的觀察對象?她說,她從小在蘇州長大,高中畢業後前往荷蘭讀大學,求學時她曾在中餐館打工一陣子,聽到其他沒有合法身分證件的黑工說起,如何偷渡搭船到荷蘭,有女人在船上被強暴,也有人死了就被丟進海裡。
有一晚,餐館老闆喝醉了,竟叫姜雯陪睡,她趕緊躲進房間,「再把瑞士刀打開,放在床頭。」等老闆在門外沒了聲音,似乎是睡著了,姜雯才偷偷摸摸跑出來。沒想到那些聽來遙遠不可思議的故事,差點就要發生在她身上。之後,老闆和她再沒說過這件事,她也離開這份打工,回到大學求學,繼續原本的人生軌道。
然而她在荷蘭漢恩大學主修國際商業管理,心裡一直想的卻是寫散文和小說。大學畢業後,她決定到台灣政治大學攻讀傳播碩士,偶然想起這段往事,卻不知道從何開始。指導教授郭力昕建議她到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做田野調查,她便開始在TIWA教中文,也跟眾多移工成了朋友,她和他們一起去花博,去醫院,去庇護所,甚至去探監。
說好2年要畢業的碩士,當然往後推遲了。碩士第3年,父親無法理解她在做什麼,直接斷了金援。幸好媽媽偶爾塞點錢給她,姜雯做寫作輔導員也有些微薄的收入。但她的經濟仍然十分困窘,就連請移工朋友莘蒂去看台北花博公園看凱蒂貓展覽,全票300元的票價,2人總計600,她都要考慮再三。後來姜雯發現有身心障礙優惠票,只要150,但可能要請莘蒂出示受傷的右手。姜雯思前想後終究不忍心,去看展覽那天,她請莘蒂跟著人群排隊,她一個人跑去售票處說,我的朋友發生職災,但姜雯不想讓她出示傷口,不知道這樣能否購買身障票,若是不行,她就買2張全票。幸好,這時姜雯遇到台灣最美的風景,工作人員讓她買了優惠票。她鬆了一口氣,也保全了莘蒂的尊嚴。
去監獄探望受刑人也是一條漫長艱辛的路。2013年「和順才237號」這場海上喋血案,牽涉台籍船長、輪機長,以及9名印尼漁工。因為高壓的勞動環境,船長動輒打罵漁工,不料最資深的船員帕瓦反擊,船長倒地之後被丟入大海。帕瓦決定聯合其他漁工將輪機長滅口,但輪機長跟船長不同,他從來沒打過人,即使船長叫他打,他只是嘴上答應,實際上從未動手。但其他漁工在茫茫的海上,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聽從帕瓦的話,將剛睡醒的輪機長丟進海裡。第2天,大家破壞船上的通訊設備,決定避開追蹤,將船開回印尼。船主發現航行路線偏離軌跡,報案請海巡署將漁工押解回台。
這9名漁工命運各異,有人不起訴,但多數要面對十多年,甚至28年的刑期。這群在台灣服刑的印尼漁工,他們的家人幾乎不可能籌措經費來台。但亞諾的妻子寧寧來了。她賣掉田地,申請來台做家庭看護,歷經雇主與制度重重阻礙,才被TIWA救出來,住進庇護所。2人終於可以見面了,但過往許多怨懟也逐漸浮出水面。姜雯有時也省下生活費,早上出發,下午才有辦法抵達台北監獄,探望其他案件的外籍受刑人,在會客有限的15分鐘內,聽他們說自己的故事,或是在獄中如何畫砂畫、學習裁縫課等等。
姜雯的碩士論文最後還是在2018年7月通過口試了,然而陸生在畢業後一個月內,就要離開台灣。因此新書在2018年10月出版時,出版社替她申請來台。 11月10日這天分享會,她和作家林立青對談,說起現實中沉重的故事,林立青說起自己緩解情緒的方式是做飯,問姜雯的方式是什麼?她淡淡地描述寫作的日常生活,「我有時會轉蛋,有時去睡覺,或是在寫稿前洗澡,還是寫不出來,就再洗一次澡。」
如今她回到蘇州,還是一樣想寫東西,想找份記者的工作,但找了1個多月,目前還沒有著落。而在台灣,也有質疑的聲音說,陸生有什麼資格批評台灣?對此,姜雯倒是想得透徹,「我的田野在外勞制度裡很扎實,我知道我的故事都是真的,制度也沒有虛構,只要深入研究的人,都會看到這些制度問題。討論我的身分,只會模糊掉焦點。」
姜雯記得在荷蘭求學時,有一群土耳其人歧視亞洲人,她不滿被稱呼為支那豬的挑釁,便衝過去揪著對方的衣領,對方只是笑。但旁邊的荷蘭人冷眼旁觀,讓她更覺得被孤立。到了台灣讀碩士,卻也親耳聽見研究所學弟對她說,「那些移工一群一群的,看起來很可怕。」學弟無意間流露出身為高等知識分子,對移工竟有這樣無知的歧視。
11月底,新書巡迴結束之後,姜雯再度啟程回到蘇州。最讓她放不下的是,過去在北監密切聯繫的移工。因為地理的區隔,大家很難繼續聯繫。但她說,即使她一時半刻來不了台灣,或許有一天,她也能前往東南亞,去看看這些移工的家鄉。
為保護當事人,文中提及人物、船名、事件都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