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變中共同路人番外篇】被噓爆的自由　專訪中國鄉民node1

node1是我們約訪境外IP帳號清單中，少數回覆願意受訪的網友，也是受訪者中唯一的中國人。原來當天是假日，家人都在，3歲的小孩也黏著他，他又不想被家人知道他接受台灣媒體的訪問，好不容易找個理由脫身，才能離開家門，跑到社區樓下跟我們視訊。

「我平常比較低調，能不能別寫出我詳細的資料？」一開始，他就小心詢問了我們。視訊中的node1看起來清秀，帶著方框眼鏡，今年40歲，家住中國河南省，現職是大學教師。他太太是忙碌的上班族，而他自己時間相對彈性，所以平常反而是他照顧孩子的時間較多，當天訪問前他還得給3歲孩子餵飯。

他的帳號「node1」意為電信網路中的主要節點，其實不經意也透漏了他的背景，他本科念理工，一路讀到博士，當年他註冊PTT帳號時，沒有多想，就隨手用了自己常使用的專有名詞。但一個大陸的學術工作者，為何會想來台灣的網路論壇參與討論？「其實以前你們台灣對我們來說，就跟朝鮮一樣，是很神祕的地方。」他笑著說。

2008年他念研究所時，開始上大陸的社區論壇，偶然連到台灣PTT，一開始只是瀏覽，後來越來越有興趣，就註冊帳號並發文，13年來他登入兩千多次，累積有效文章254篇，已算是資深鄉民。他喜歡看政黑板、兩岸交流版，但最常泡在八卦版，「因為這裡訊息量大、交流快，你發文很快就有人回帖了。」

他說，當他收到我們的約訪信，也才知道國防安全研究院報告分析出他的帳號是可疑的境外IP，他很驚訝，他有印象前陣子八卦版曾熱議此事，但他沒留意到自己竟然就是被懷疑的帳號。

他坦言有點不高興，但也不意外：「畢竟在PTT就常被人叫五毛了。」突然想到自己的帳號跟網路通訊相關，有點哭笑不得：「該不會以為我是AI（機器人）吧？我是node1（主節點），下面還有很多node（節點）。」他還稍微分析了一下：「如果真是網軍，我相信取的ID肯定不會這麼明顯，可能會從網絡中收集到的一些真實ID然後加以應用。」

他還沒來過台灣，但八卦版讓他得以窺探台灣某部份真實的社會，他也很熟悉在這裡發文的口氣和規則，去年在八卦版還曾因為措辭太激烈被水桶（禁止發言），後來解禁後，又繼續活躍地發言，會用「【問卦】臺灣友邦過著吃土的日子為何不help？」、「【問卦】解放臺灣后如果覺青被關進再教育營」這種挑釁的標題來發問。

但他也不只挑釁，常常高談闊論自己的政治觀點，當有人提起「【問卦】中共憑什麼說台灣是中國的」時，他也積極參與討論，開宗明義就告訴大家：「中共不等於中國，只是現在中國是中共領導的政權在統治。」他很認真打了將近一千字，從清朝割讓台灣的歷史講起，即使下面留言一片噓聲，他也不畏懼，還繼續修改文章，跟網友吵下去。在另一篇關於台灣參加科展的新聞中，他為了駁斥網友認為大陸科學實力不強的說法，還附上學術網站證據。

他從不掩飾自己來自大陸，雖然網友看到他的IP來自中國，就會在底下留言噓他「五毛！滾回中國！」「乖乖待在牆內很難嗎？」。有網友問：「出國如何分辯台灣人和中國人？」他也熱心回覆，說從口音和用語上可以判斷。

去年開始，他也跟著八卦版的大家，一起關心疫情、疫苗等話題，他很能跟上台灣防疫的時事，能用「校正回歸」這個名詞來開玩笑，也知道機師「3+11」的爭議。甚至他觀察到八卦版網友的主流意見並不支持國產疫苗後，還曾開玩笑發問：「八卦版風向變了，是不是中共的認知作戰？」

PTT還曾幫他追過女朋友。與現在的太太結婚前，在老家，曾有人安排相親對象，他對那女孩一見鍾情。透過女孩的微博，他旁敲側擊發現對方喜歡布袋戲。在中國，布袋戲的資訊相對少，於是他去PTT的布袋戲版討救兵，想買些周邊商品當禮物討好心上人，也有網友熱情替他解答。「結果，人家對我沒有特別感覺，這件事就吹了。」他哈哈大笑。

畢業後仍積極參與台灣論壇的討論，是不是別有用心？他覺得他一開始確實是好奇窺探的心理，但久了，也沒想那麼多了，比較像是學生時期逛論壇的習慣：「PTT就是像我生活的一部分，閒的時候就上來瀏覽一下文章，有什麼靈感，才會特別發文。」

雖然他不認為自己是網軍，他也知道中國政府會有輿情監控的部門，但他認為那比較是對內：「通常是一些正能量的宣傳。」至於會不會有中國的網軍在八卦版？他苦笑著說：「如果我是領導，也不會把人力放在批踢踢，因為可能沒有效果，甚至還會有反效果。」以他的認知，在大陸主流視角中，批踢踢還是相對小眾的社群，「再說，了解批踢踢的領導，有幾個呀？」

可能是學術訓練的影響，node1對定義很敏感，常在八卦版糾正網友對中國的用詞。這次訪問前，他特地上網搜尋了本刊的資訊，認為本刊是「綠」的，只因為本刊其他報導中，偶有使用「武漢肺炎」一詞而非「新冠肺炎」，他覺得很不友善。他覺得這種台灣對中國的不友善，可能是因為藍綠對立造成的偏見。此外每當記者發問：「所以你在中國…」，他就會打斷並且分析：「你會說中國，不說大陸，就是你已經被洗腦了。」

但我試圖跟node1分享台灣這端的經驗時，他似乎也有些鬆動。我說我們大學時代看綜藝節目「康熙來了」，節目中，明明來賓是講大陸，但字幕卻被寫成「內地」，也許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是從這些文字隱微的調度中，才意識到語言就是政治，也才被激起反抗的心情…，聽到這些，node1似乎很意外，他愣了一下，好像他從沒想過，他所理解的在台灣這端的「對立」，可能並不是藍綠因素，也是某種對洗腦的抵抗。他思索片刻，緩緩地說：「你們在台灣說大陸是內地…真的很奇怪，地理上也不是連在一起的呀。」

後來他電話響了，孩子要找他，他得回家。訪問結束前，他表示很高興能跟一個真正的台灣人有互動交流。近年來，他的文章下面針對他來自中國的IP噓聲越來越多，針對內容的討論越來越少。現在還被懷疑是網軍，他對此有點沮喪：「感覺被扣帽子，就像在文革時期一樣，你來自中國，你說的就全是錯的。」

但他仍不會停止在PTT活動，對node1來說，雖然常因中國人的身分被網友噓爆，發文也並不全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PTT還是有他青春年少的回憶，是他能翻牆出來一窺台灣社會的重要窗口，也是少數能盡情發言的自由空間。「大陸（論壇）有個不好的地方是審查，關鍵字經常發不出去，只能用隱誨或圖片的方式，PTT還是自由一點。」

最後，他還領悟了一個道理：「我在PTT的容忍度變得很高，因為我發現不是只有我被罵，台灣人也互罵。」自從想通了PTT就是一個能自由罵來罵去的地方，他被罵五毛就不再那麼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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