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桑布伊對話彷彿打乒乓,我希望一直來回對打,他卻一直扣殺。
【一鏡到底】聲音與憤怒 桑布伊

我們終於在台東見到了第3度拿下金曲獎、被譽為「國寶級歌手」的桑布伊。
採訪那天,他一身輕便像逛雜貨店,領我們走進他家的芒果園,原以為順遂的採訪,氣氛卻在半小時內急轉直下,草草結束。
褪去冠冕與光環,這篇專訪只是一個從誤解到理解的過程。
「我就是這樣子啊,我把過去看得很…沒什麼好細節。過去就過去,有什麼好聊的?」「可以聊你經歷了什麼事、如何影響你?」「我沒什麼重大的事情。」
桑布伊小檔案
- 出生:1977年
- 婚姻:未婚
- 現職:農夫、歌手
- 學歷:高工
- 經歷:曾獲第24屆金曲獎最佳原住民歌手獎,第28屆金曲獎年度專輯獎、最佳原住民歌手獎、最佳演唱錄音專輯獎,第32屆金曲獎年度專輯獎、最佳原住民歌手獎,亦曾獲第60屆美國全球音樂獎金獎、第16屆美國獨立音樂獎最佳傳統世界音樂專輯獎
生人勿近 不爽刻板印象
「我同事之前做林懷民專訪時,找你做側訪,你那天晚到,雲門公關開玩笑地問你是不是前一天晚上喝酒,你當下聽到好像有點生氣?」「你直接說我吸毒好了!幹嘛要誤會一個人?我們沒有別的理由遲到或是慢了一點嗎?」桑布伊提高了音量,身體從塑膠椅背上起來。「(原住民喝酒)是不是常被誤會?」「是還好啦…如果你現在跟我講喝酒什麼的,我就直接走了,我就關門了,改天再約吧!」「這確實很不尊重人。」「你自己都不尊重了,誰要尊重你啊?每一個人都一樣!不是我好不好,不要這樣看我!」他情緒激動,如回到那個他早已遺忘的場景。
「我只是想知道你對這件事的反應,」我解釋。「重點不是酒,是被人誤會這件事情。」他挑起濃黑眉毛,苦笑說:「(碰到這種事)每個人都是這樣子,就很平常啊,你想要知道什麼啊?」

正午豔陽高照,連風的聲音都沒有。我們抵達桑布伊在台東與母親一起栽種芒果的果園,正在整地、休養生息的農地,透露著生人勿進的訊息。我們自台北跋涉而來,未料訪談戛然而止,他最後甚至拒絕去原本講好的景點拍攝,一臉倦容。
他真是疲倦了。
這幾個月,44歲的桑布伊收到鋪天蓋地的關注。今年8月底,金曲獎剛落幕,桑布伊以《得力量pulu’em》專輯拿下最佳原住民歌手以及年度專輯等2項大獎。這是他第3張專輯,便已第3度拿下金曲獎,成為今年最受矚目的原住民歌手。資深樂評馬世芳曾形容這張專輯歌曲「具有古老智慧與前衛風格的氣魄,是超越時代的永恆之歌」,桑布伊如今已是「國寶級歌者」。疫情期間,他行程也沒停過,錄Podcast節目、視訊接受財經雜誌專訪,還有主播特地將攝影棚拉到台東,就為了跟這個獲獎無數的音樂人見上一面。鑲金後的錦上添花、連月轟炸的採訪,我成為壓垮桑布伊耐心的最後一根稻草。

前天表演 隔一天採芒果
桑布伊是台東卡大地布(Katratripulr)部落的卑南族人。2012年,35歲的他從漢名「盧皆興」回歸族名「桑布伊」,出版第一張個人專輯《路(dalan)》,專輯一舉入圍當年金曲獎5個獎項;2017年,他的第二張個人專輯《椏幹》依舊好評如潮,拿下金曲獎3個獎項。但桑布伊一直強調自己「沒什麼特別」,沒有值得被放大關注的事。採訪那天,他沒有經紀人陪同,也未特別打扮,戴墨鏡、穿著黑色吊嘎,輕便像逛隔壁雜貨店。唱歌、融合古調、使用族語創作,與他在果園務農、和家人在部落生活一樣,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們對外面的世界抱著很大的想像跟追求,久了之後(本質)會改變,但桑布伊不會改變,他在台北跟台東都游刃有餘,可以前一天在金曲獎,隔一天在海產店、路邊攤;前一天在國家音樂廳,隔天在果園採芒果,」布農族歌手王宏恩誠懇描述眼中的朋友,「我們賺點錢會想要不要買比特幣?但他會說,我不知道比特幣是什麼。要不要買房子、車?他從來沒有這方面的(名利欲望)。他最多就說『我可能要把老家整修一下』…他一直是像我(吉他)調音一樣的角色。」
桑布伊從小在部落長大,古調就是他的「家常音樂」。他在專輯《得力量pulu’em》開場曲〈創世紀 muparvuwa’i kani intrav i rukup〉中朗誦大量古調原音素材,講述部落的神話傳說。重現曾佚失的古調,是多年來多位知本天主堂神父合力傳承的結果。最早,熱愛卑南族文化的德國籍神父費道宏及日本籍山道明神父利用近3年時間,將卑南族口傳歷史、神話故事、祭祀經文及人文風俗,由耆老口述,錄製成六十多卷小型盤式錄音帶。後來,桑布伊的舅公、曾建次神父二度到德國將這些錄音帶拷貝回來。
錄音帶中也包含了桑布伊祖父的聲音。「我爸爸放在家裡,偶爾拿起來聽,就聽到了,」是什麼內容?「就部落的古調啊…大獵祭的歌、什麼歌都有,沒有講話,就是歌唱,」桑布伊的祖父在他出生前已經過世,但音樂穿越了時空,「聽到他的聲音就特別親切,很喜歡、很感動,一直問我爸說他在唱什麼?我爸也會煩嘛,大人有工作要做,他就鼓勵我,既然你要了解的話,就把族語學好。」桑布伊讀小學時,剛好是禁說方言政策的尾聲,父母親多對孩子們說華語,只有身為部落祭司的奶奶對他說族語;解嚴後,曾建次在部落辦了第一場族語羅馬字拼音的課程,不分年紀,部落很多人參加,「那時候我也去上課了,奠定了羅馬字拼音的東西,也把以前跟奶奶生活的記憶找回來。」他流露出整場採訪,唯一一次柔軟神情。
兒時與奶奶共度的生活,對桑布伊來說很私密,「我從小喜歡跟她睡,父母親睡一間房間,兄弟姊妹都跟奶奶睡一個通鋪,(我們)很親近,她是部落的女祭司,做一些治病、祈福的工作,包含部落祭典儀式、開墾、收割、祖靈的祭祀,這裡(果園旁的鐵皮屋)也是她的工作環境,」部落的祭司是如何產生的?「欸,你現在(訪綱)裡面沒有這些欸!」他有些不耐,「就是做夢或生病啊,類似活佛之類的吧…但部落真正的祭司已經沒有了。」
原民運動 讓自己有勇氣
2000年初,原住民身分開始成為流行樂壇「受歡迎」的標籤。但桑布伊唱歌的契機,不是成為明星。1999年921大地震,來自台灣各部落的原住民音樂人,發起成立「飛魚雲豹音樂工團」,錄專輯為原鄉募款,也探尋古調、重建部落文化傳承。那年他22歲,剛當完兵,在部落擔任青年會會長,受表叔、北原山貓主唱陳明仁影響加入「飛魚雲豹」,偶爾去台北演出、參與原住民運動,他也騎著摩托車,在城市各處擺攤賣唱片。

「原住民運動任何一個都有做,只要對原住民不公不義的都有去做,主要是921大地震、原住民人權運動…太多了,」歌聲老成的桑布伊是「飛魚雲豹」中年紀最小的成員,胡德夫、陳主惠、林廣財等前輩都大他1、20歲,一起經歷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會不會很衝擊?「不會啊,是好事啊,」有沒有印象深刻的事?「也沒有,就抗議、抗爭,」我用眼神示意他再多說一點,桑布伊才接著說:「讓自己有勇氣一點吧,可以學到,想講什麼,在這樣一個社會環境裡面,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表達自己。」
桑布伊很晚才正式出社會,28歲的他結束了青年會會長任期,搬到台北樹林,「刷油漆啊,屋頂加蓋、頂樓加蓋、機械維修、搬家…什麼都做,」那時候會覺得辛苦嗎?「賺錢有什麼好辛苦,」他直白地說:「做農的就只能做那些而已,就想出社會啊,看看外面的世界,」看到了感覺如何?「也沒怎樣,就那樣而已,沒有差別,就是工作賺錢,台北所有人都在工作賺錢,部落就是生活,慢慢生活、做農,一早起來有自己的時間,不用打卡上班,也不用趕著去完成什麼工作。」
總有心情低落會想回部落的時候吧?桑布伊立刻回:「我沒有心情低落過,都很快樂,過了就過了,有什麼好心情低落?」「想家就回來台東啊,台灣也不是很遠,開個車,5個小時就到了。」他哧笑了一聲。「我覺得自己很幸福,我不知道你怎麼看我,我也不需要被人家(講),也不去看人家眼色,我過我自己的。」
我很自由 靈感就在生活
有寫不出歌的時候嗎?他面露不解,反駁說:「沒有啊,寫不出歌,幹嘛寫歌?靈感永遠就在生活,創作就在生活,輕鬆做你的事情,想做就做,我很自由,跟你不一樣,」語帶抱歉地結束話題,「不知道怎麼去解釋,我『漢化』沒有很成功啦,我用不了那麼多的中文去解釋。」

我與桑布伊的對話始終像二個同極磁鐵,一接近就滑開。我想詮釋他,卻顯得多心,落入「金曲原住民歌手」的框架。他抗拒「在城市遭遇刻板印象和挫折」這類的問題,也閃躲「生命經歷困境而轉變」的經驗,他不隱藏,不給漂亮答案,他看出我很挫敗,索性挑明了說:「你們心裡都有原住民、漢人的分歧,所以很多的問題,都想這樣子來詢問,但是對我來講不是這樣子。」
桑布伊製作第一張專輯《路(dalan)》前,曾在1個月內經歷3個重要親人離世。2011年春節前夕,專輯剛要開工,堂哥驟逝,桑布伊的父親因為傷心過度,也病逝了;隔沒多久,小侄子在趕回家過年的路上出了車禍。桑布伊有傳承自祖母的特殊體質,能豐沛感應自然萬物,彼時他在夢中看見了親人死亡的畫面。他中斷專輯工作,向製作人告假半年。
與桑布伊親近的編舞家布拉瑞揚說:「他比我還容易感動,講到媽媽、講到家人,就會掉眼淚。」又說:「他模樣有點像流氓,但講到家人,感情很深厚,才能唱出動人的歌。」
親人離世,開始戒菸戒酒、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桑布伊經歷著普通中年人、不足為道的煩惱和幸福,關於「低潮」,他如此回應:「為何要聊悲傷的事情呢?過了就過了,過了就不是悲傷了啊,應該要看開啊,不再回到那個難過的地方,我們卑南族都是這樣吧?我們的儀式也是這樣,事情過了,家裡有喪事,就不能再回頭,不能再回頭去討論這些事情,思念是沒錯,但你去執著那件事情幹什麼?誰家不會有死人啊?活著的人終於要怎麼活著?活下去啊,這比較重要。」

我們在受訪者缺席的情況下,依舊造訪了桑布伊專輯歌曲〈一天的生活〉所描寫的濕地。那首歌以輕鬆口吻,唱著族人和祖先在濕地放牛、捕魚的寫意生活,並盼望「這樣的生活能一直下去」,流露對土地深深的愛與關切。
這首歌已說了他不願談論的歧視與被壓迫。由於台東縣政府預計在部落的傳統領域知本濕地,設置全台灣面積最大的太陽光電專區,且未落實部落知情權,桑布伊和他的族人們正面臨著與他歌曲相反的殘酷現實。8月20日,桑布伊在金曲獎風光領獎的前一天,內政部在未知會部落的情況下,動用60名警力強行進入族人的祖靈地會勘。
沒有生氣 祈禱正義宣判
2013年,桑布伊第一次領金曲獎時,身著族服,激動高舉標語,邀請母親一起上台。在小巨蛋1萬多位觀眾面前,桑布伊單膝跪地俯首,母親為他戴上祈福花環。致詞時,他更邀請所有入圍的原住民歌手一起上台,他們在桑布伊身後,雙手拿著「守衛東海岸」「拆美麗灣」「拒絕不當開發」「拒絕遷葬」「反核反核廢」等標語。

8年後,場面少了激情,桑布伊有點中年人的模樣了,但他上了台,還是說著同一件事,「現在Katratripulr知本部落也正在面臨土地的議題,希望大家可以關心,也希望土地的正義、環境的正義可以站在我的部落,也可以站在台灣的每個角落。」
問他在台北知道消息時生氣嗎?「沒有生氣啊,就這樣,大家一起加油啊,有什麼好生氣?該氣早就氣完畢了。這本來就不應該的,有很多管道可以解決,」還是要等法院結果?「不然呢?就每天祈禱、禱告啊,希望正義,法官可以用正義的方式去判。」
同樣的冠冕,同樣的議題,不厭其煩地一提再提,但同樣是誤解與誤讀,他該說的都說過了,確實很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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