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上過《鏡週刊》 後來的我們

媒體式微的年代,《鏡週刊》邁入300期了。自2016年10月5日創刊,我們關懷公理與正義,希冀報導能像一面鏡子,清楚反映人間百態,其中,越南移工阮國非、石木欽案及銀行員之死事件調查、人權律師王全璋等報導獲卓越新聞獎,Deepfake事件調查報導日前更獲得「亞洲普立茲獎」SOPA「卓越調查報導獎」銀獎,斐然成績要感謝每一個受訪者慷慨無私分享。
在300期特別專題,我們回訪6位受訪者,看看他們的後來怎麼了。變性人鍾玲故事見刊後,有電影導演來詢問,她滿心期待著人生被改編成電影。開了一輩子情趣用品店的阿嬤,關店後過著恬靜的農村生活。老翁謝天福賣祖產,報上刊登廣告徵求乾女兒陪伴掃祖墳,收了3個乾女兒,每人給100坪土地,3年後卻孑然一身。雲林夜市捐棺人,報導刊登後,5年內捐款總額累計已達2億元。彭文正因蔡英文論文官司,由台大教授變成通緝犯,避走美國。特技演員陳竹音因為姊姊冤死真相不明,黯然心碎,前往對岸追尋中國夢…他們的人生沒有因為雜誌過期就結束了,後來的他們,每個人都很勇敢,每個人都在為自己努力地活著,雖然有起有落,但只要他們的故事還在,我們的報導也都在。
距離上次見到鍾玲,已近4年過去。1千多個日子以來,她逢年過節必傳長輩圖問候,無一例外,也不時無預警打電話過來,有點突兀地開場,「李記者嗎?我跟你說齁…」沒有暖場,沒有鋪墊,自顧自講起自己人生的新進度:誰要付10萬元買她的人生版權、哪個導演正準備把她的故事寫成劇本、哪個大明星有興趣飾演她,「這個週末你要不要來和我們開會?」我只好也有點突兀地和導演聯繫,理所當然被拒,所幸導演也理解,「她就是很熱情…」

過一陣子,她又打電話來確認進度,儼然把我當經紀人信任。我說,導演可能有自己的規劃,不好讓外人參與,她爽脆說:「好。」然後又回到長輩圖問候模式,沒有不耐,也不自覺受傷,海派作風不給人壓力,和我們第一次採訪沒有差別。
疫期斷炊 連家都沒了
26歲變性,36歲成為第一個成功領養小孩的變性人,鍾玲確實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我也以為她人生終於風平浪靜,殊不知再次聯繫,才知道狂風驟雨未曾停歇。去年,她56歲,身陷經濟危機,還上了新聞,「資深女星斷炊2個月,紓困申請二度受挫大逆轉」。
當然是因為疫情。「因為(工作的)店沒開了,秀場沒了,晚會沒了,遊覽車也沒了,休息站沒人啊。所以我都在吃老本。」身為邊緣的表演工作者,她的觀眾一向只是流水般經過的人,死忠歌迷、鐵粉都不存在。當疫情先是嚴鎖了國境,去年三級警戒進一步縮緊了社交限制,她只能向銀行借貸度日,「借了10萬元。」今年4月,朋友開了新的卡拉OK店,給她工作,「現在(才)能每個月還(銀行)一點錢。」
這些事,她從來沒和我說過,照例是中秋快樂、恭喜發財、5月5慶端午。在台中工作二十幾年,她今日如此,一向如此,也不往嘉義的老家報告壞消息,我連她「現在已經沒有家了」都不知道。
從長子變長女,鍾玲還有一個妹妹和中度智能障礙的弟弟。前年,弟弟從家裡帶著5、60萬元離開,失蹤了,「他會接電話,但很少。」去年,鍾玲忽然夢見已過世的爸爸拿棍子在修理弟弟,「打給我媽媽,結果她說:『小強(弟弟)回來了啊,在房間跟我聊天。妳要跟他講話嗎?』」

鍾玲說不用,沒想到那是兩人最後通話的機會。不久後,鍾玲接到通知,「說弟弟氣色不好,大文(鍾玲的兒子)帶他去醫院。」她從台中趕回嘉義,和醫生一起為弟弟拔管。「他10月2日過世的,出殯後2天,媽媽也住進加護病房。10月27日過世。」母逝後,鍾玲把嘉義的房子留給妹妹一家,不再回去,「今年除夕,我就在台中一個人,到姐妹家圍爐。」這裡的姐妹,指的是卡拉OK店的老闆娘。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請我省略細節,只說:「親人也就如此而已。心很痛啦,(可是)我都接受了。」
艱難人生 想拍成電影
鍾玲曾經很完整地和我們回顧她艱難的人生,被霸凌、被警察要求脫光衣服檢查身體、赴泰變性術後「度日如年」的劇痛、收養孩子被過度關注一度服藥想了結生命…從來沒有哭過。但這次採訪卻哽咽了。母親在弟弟失蹤期間曾一度病危,她到白沙屯求媽祖續命,事成了,媽媽知情後想去還願,「但我一直沒帶她去。」她認為媽媽是自責沒照顧好弟弟而病情加重,媽媽臨走前,她跪在病床前跟媽媽說:「妳不要走,妳走了我跟妹妹怎麼辦?」她說媽媽走後,「好像沒有了依靠。」
小學開始打工,國中離家賺錢,我問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和家庭一直都很薄緣?她否認,「變性,家人都接受啊。他們覺得兒子換女兒,沒差。」但她承認收養兒子一方面也是為了爸媽想抱孫。
孩子滿20歲,如今她每天期待的,是輔導金沒過的電影能順利拍成,「我現在接受採訪,是希望有人、有企業家,可以欣賞、贊助我的故事。因為拍成了,就是我人生的一個…」她辭窮,我以為她要說的是成就,結果她用的詞是「賣點」。
一輩子奔波為家、為生存的人,沒想過人生要有什麼高大上的結論,她只希望這些經歷能換來一些錢,像她每日從晚上8點工作到凌晨3點,靠小費過活,好的時候可以有幾千元,賣酒也有收入,「1瓶可以抽1千。」那不就是電視劇《華燈初上》的小姐人生嗎?但她的工作場所非高級日式酒店,所謂華燈,只是一顆disco ball(迪斯可球,又稱鏡球)。

燈亮了,我們問她,可以再為我們高歌一曲嗎?她換上華服,接過麥克風,唱了一首鄧麗君的〈浪花節だよ人生は〉(如浪人生)。那是她倒背如流的歌了,唱得那樣滄桑又淡然。
靈魂錯置的男身,不被接受的女身,沒有家的人,她用一首歌,把世事看盡。歌詞最後一句,簡直像她自己人生的註解,「女人的,女人的一生啊,就是一首浪花曲…」

放棄性欲的是北七 林秀英
我跟同事在計程車上已打轉好幾圈,與谷歌導航越行越遠,不得不在鄉間小徑的岔路處停下來。抵達秀英阿嬤給的住址,是間整修中的里民中心,裡頭空無一人;她在電話那頭不清不楚地要我們經過公車站牌、綠色指示牌…;當地人則說那地址遠在另外一頭。我有點絕望,直到瞥見左側小徑上,出現一個小小的桃紅色人影。
收山隱居 受訪忙不停
74歲的秀英阿嬤,像宮崎駿電影《神隱少女》裡千尋穿越荒煙蔓草,遠遠朝我們咧嘴大笑走來,「我前幾天在水溝跌倒受傷,不能走太遠,不然就去路口接你們。」她比我記憶中更矮小,因為膝蓋曾開刀,身形一直萎縮,現在只剩下140公分。雖然走路有點跛腳,但氣色很不錯,尤其見到我身後是她上回搭訕過的攝影記者時,臉上笑容又更深了。

去年5月底,林秀英在經營了35年、位於台南市區勝利路的情趣用品店門口掛上「阿嬤不賣了」的紅布條。我到訪那天,新舊客人不時上門,頻頻打斷採訪;1名南一中學生形容此地是學生間的共同回憶,耐著性子坐在店裡聽完我們整場訪問。那場景至今令人難忘:阿嬤販售花俏的情趣玩具,像經營著小城裡的性福相談室;而那扇舊玻璃門後,通往一個女人如何打破禁忌、擺脫不幸的人生。
情趣用品店關門後,秀英阿嬤回到南化區老家的鐵皮厝,養雞養鴨,在庭院栽種菜豆、木瓜、青蔥;冰箱裝滿自製的龍眼茶、朋友送的青芒果乾。這一年她也成為眾多媒體邀訪的對象,前陣子還參與了公視節目拍攝,和喜愛的鄉土劇演員陳珮騏共度晚餐。「真的意想不到!1個月天天有(採訪),大家都說我出名了,市長退休都沒這樣。」時隔1年見面這天,她興奮分享這段奇遇。

起初她並不習慣閒適的退休生活。她多年來獨自住在店裡,小店鋪收銀台的拉簾後有張單人床,她就在那吃睡;店面沒有廁所,她在附近的泳池洗澡,冬天泳池關閉時,則在騎樓用水管沖冷水澡,長年生活刻苦,「以前去廟裡給瞎子算命,他說我是先苦後甘,很有頭家緣,從小生意開始做,會變大生意。果然,現在我有一個家,我不哭了,要放輕鬆過日子。」如今會酗酒家暴的丈夫已過世多年,她住進廁所比店鋪還大的房子裡。前陣子孫女來過夜,祖孫倆一起包粽子過端午節。
秀英阿嬤的鄉間獨居生活還是有情趣用品店的影子。她電視櫃上的置物籃是自慰器的包裝盒,櫃裡則擺有一盒剛到貨的男性持久軟膏;即使網路購物盛行,老客人仍習慣打電話向她叫貨。我們拜訪前,還有人從市區開車來跟她買軟膏。而這天,她也照例向我推銷潤滑液有多好用,「我退休時1個客人跟我買5條內,真的很舒服。我如果用按摩棒自己要發洩,那個很容易高潮。」她語氣真摯地說。
疏通神經 要找年輕的
「講白的,夫妻都需要做這種事,男生女生都一樣,都要做,通通有。你上床,爬上去兩三下就下來了,有用嗎?有情趣嗎?有情趣可以玩得久一點,這樣而已,沒什麼。」她說話一向沒有忌諱,阿嬤也可以理直氣壯地擁有欲望,性是最平凡不過的話題,「少年仔人客會問我說:『阿嬤,妳還會不會想要?』阿嬤不要就是北七了啊!會想才不會老。」
現在也還會想要嗎?「會啊!有人70歲還嫁尪生子咧!阿娘喂!你沒看新聞?這會疏通神經,像水溝你沒有挖通,堵住了就會臭,要通才不會老化啊!」那要找男朋友嗎?「要也要找年輕的!」她掩著臉,就像1年前初識時,我們一起咯咯笑了起來。

躺在衣櫃裡 謝天福
4年前,老翁謝天福登報徵求「吃素乖巧乾女兒」,他因賣祖產致富,認為是祖先庇佑,堅持每月到台北掃墓,又氣兒女不奉養他,也不陪掃墓,餘生心願是徵得乾女兒,把土地留給她們,在他死後繼續替他掃墓。
過戶百坪 兩女就散了
3年過去了,我們約在苗栗火車站附近碰面。他騎機車赴約,一樣耳聰目明,身體健康,穿著白襯衫、牛仔褲、黑皮鞋,襯衫必定送洗熨燙。他說當年報導刊出後,家人打電話罵他,但他不以為意,千挑萬選收了3個乾女兒,她們陪他掃墓、出遊。問他開心嗎?他馬上點頭,「開心啊!有人陪當然很開心,但最主要的心願,以後我死了,有人代替我繼續幫祖先掃墓。」

他細數:「台北朱小姐最多,陪我去掃墓二十幾次。每次去拜拜,她會買一大堆餅乾、罐頭,叫我拿回去吃,掃完墓還主動問我:『謝爸,下次什麼時候再來?』」乾女兒稱呼他老爸、謝爸爸,他也親暱稱對方「女兒」。
2019年11月,女兒陪他掃完墓後,他返回苗栗的路上出了車禍,人沒受傷,倒是心中升起深深的不安全感,「我覺得人生無常,為了表示誠意,我決定給她們每人100坪土地,萬一有一天我出事,她們不會白跟我。」他打算認18個乾女兒,1,800坪土地均分後每人100坪,他說市價約100萬元。
他拿出信封,一一唸出土地過戶的日期,但2個月後,台北朱小姐來電表明要退出,「我問她為什麼?她不肯講。」高雄蔡小姐也漸漸疏遠,「她離開多久你知道嗎?157天了。我叫她去苗栗山上掃地,她說太遠、沒有時間,我就沒再跟她聯絡,我在生她的氣,她也沒跟我聯絡。」乾女兒剩一個台中穆小姐,但不曾陪他去台北掃墓過。
夜宿衣櫃 還想再收女
他再次登報徵乾女兒,「一天有十幾通電話打來應徵,有一個會通靈,我把事情講給她聽,她說這是因果,說不定上輩子我欠她們,這輩子要還。所以我沒怨恨她們,緣分盡了。」他無奈,又振奮起來,說自己個性不服輸、愈挫愈勇,「現在我學聰明了,要100坪土地,要跟我去我祖父那拿香發誓,妳敢嗎?敢動不動就離開我嗎?」那次登報,他沒收到乾女兒,期待又落空。他直直看著記者,誇記者細皮嫩肉、笑起來很好看,語氣滿是盼望,「我想收妳做乾女兒,妳考慮看看。」

還是太寂寞。他說世界太可怕,人心險惡,打算以後搬到山上。他最近在路邊看到被丟棄的衣櫃,便叫貨車運到山上,「晚上躺在裡面睡覺,我才發現好安靜。」關在衣櫃裡,那不是很像棺材嗎?他遲疑一下:「不會啊!造型不像棺材。門關起來,不然下雨怎麼辦?」他沒朋友、沒跟家人聯絡,沒智慧型手機,也從不上網,一個人的日子寂寞孤涼。73歲了,他憂慮不知能再活多久,夜裡躺在寧靜的衣櫃中,時間滴答作響,18個名額已用掉3個,還有15次機會,未來充滿希望,也可能險阻。

兩億元的慈悲 陳鴻榮
陳鴻榮國中畢業就開始在夜市擺攤,一擺四十多年,這份工作曾讓他老覺得矮人一截,誰能料到,如今這份工作竟可能讓他的人生被拍成電影。
捐款紛來 會員達六千
他是雲林在地人,自小家中務農,「我們雲林是窮鄉僻壤,虎尾以西到沿海特別窮,我小時候都吃番薯籤,打赤腳上學。」國中畢業他就去做工賺錢,後來到流動夜市擺攤,週一在土庫、週二在斗六,經年奔波。他結婚生子,日子在平凡的操勞中度過,但他會挪出一些小錢捐給遲緩兒,他說,兒時太窮,感同身受。

十多年前他四十幾歲時,某天在報上看到一位雲林鄉親過世卻沒錢下葬,便與幾位擺夜市的好友商量,湊了幾萬元幫忙下葬。「小時候我阿公常說,人再窮都會存棺材本,如果連棺材本都沒有,就真的是最窮,要幫他們。阿公還說,棺材是升官發財,捐棺會發財。」陸續地,他們又捐了幾次棺木,「擺夜市的作息跟一般人不同,別人休假我們要工作,不容易交朋友,所以好朋友大多是一起擺夜市的。」
捐著捐著,2011年,7人決定成立慈愛會。有人冷眼唱衰,「說我們也不秤秤斤兩,像我是擺娃娃機,其他還有賣霜淇淋的、擺彈珠台的、賣火鍋的……」7人不為所動,繼續捐棺,其他夜市攤商得知,陸續熱情加入。「雲林沒錢下葬的艱苦人太多,像有個一家四口打算燒炭,最後只有爸爸自殺,留下重度憂鬱症的媽媽跟兩個幼兒。」
每一戶喪家,他們皆親自探訪,確認需求後馬上撥款,並詳細記載每一筆支出,「擺夜市賺的是流汗錢,不能浪費一塊錢。」2017年我們至雲林採訪時,慈愛會已創會6年,會員1千多人,累計捐出4千多萬元,協助過1千多人安葬。
想不到此事又成了陳鴻榮另一轉捩點。電影公司看了報導,與我們聯繫,有意拍成電影;陳鴻榮則說,報導出刊後,慈愛會的臉書跳出海量私訊,「好恐怖,好多人說想捐款。」
事隔5年,我們向陳鴻榮問起慈愛會近況,心中不免擔心報導效應只是一時煙火,結果陳鴻榮說,如今會員多達6千人,捐款總額累計已達2億元。
沒大富貴 樂見善循環
當年的7位創始會員,如今人人依舊在夜市擺攤,這代表並沒有人發財,不過也代表至少人人健康平安。陳鴻榮還說,自己學歷不高,但4個小孩有3個是研究所畢業,如今都有穩定工作,「而且4個都沒有欠助學貸款!」他用夾娃娃機賺來的一張張百元鈔,替4個小孩付清全部學費。
至於電影,他說,電影公司的人曾多次來雲林田調,連攝影師都來過,只是開拍之際遇上疫情,暫時停擺。「對了,企劃只說他們老闆是女生,有一次電影公司的人又來,有個短頭髮女生戴個墨鏡,人很好,後來她點菸,我瞄一下才發現居然是李烈!」他像發現什麼大祕密一樣興奮。
還有,「有些我們協助過的喪家,他們經濟穩定後,有跟我們聯繫說想回捐。」例如曾有一家四口,爸爸為了照顧生病的阿公,累到自己先病逝,阿公不到1年也走了,「我印象很深,他們窮到連紙尿褲都買不起,阿公是用舊報紙當尿布。後來剩媽媽跟女兒,兩人擺攤做小生意,3年後媽媽忽然跟我們聯絡,說每個月要捐500元,過一陣子,女兒也加入捐款。」
他接到類似訊息總特別欣慰,「大部分是以前還在讀書的孩子,後來長大,這代表他們已經站起來,脫貧了,不但有能力自立自強,還可以顧到別人。」這是起初捐棺時萬萬沒想到的收穫,如今已57歲的他說,覺得不枉來這世界走一遭了。

在廁所裡直播 彭文正
「來來來,給你看看我現在錄影的地方。」視訊那端,61歲的彭文正將鏡頭轉了一圈,他背後是錄影用的綠幕,正對是馬桶,斜前方淋浴間的隔門,歪歪斜斜掛著兩條浴巾,在1坪大的廁所維持生計,他很是得意,「美國房子唯一有直接照明的空間就是廁所,台灣經濟起飛是客廳即工廠,本人是廁所即辦公室,蔣經國地下有知,應該會跳起來表揚我。」
廁所營生 專注蔡論文
時隔1年4個月,再進入彭文正的平行時空,這裡的世界彷彿只有總統蔡英文的論文。
去年2月底,本刊出版彭文正〈我要變成吳宗憲〉專訪,談他的自負性格、對論文案的執著以及YouTuber的新志業。隔月,北檢以加重誹謗罪起訴他,檢方認為,彭身為資深媒體工作者,在未有更進一步的查證作為下,報一己私怨,且為讓所經營的《政經關不了》頻道有更高的訂閱數及點閱率,發布不實言論。
從台大教授變成通緝犯,到底發生什麼事?彭文正說收到起訴書後,他多次出庭,每次出庭必在門口開記者會,「我還告法官,弄得風生水起,第一次準備程序庭我也去了,法官問我認不認罪,我當然認啊,我幫蔡英文認。」

但去年6月他陪女兒到美國準備留學安頓,法院召開第2次準備程序庭,他以疫情嚴峻與法院程序不公為由未現身,公訴檢察官也同意擇日傳喚。只是,10月開庭,他依然沒回台。
是否預謀逃亡?彭文正的答案沒意外是否定。他稱只帶了一卡皮箱就來美國,台北家的冷氣還忘了關;愛狗Pickle與衣服用品,是陸陸續續請朋友家人託運帶來,最近才勉勉強強安頓。問他落腳在哪,他不假思考說出白宮的地址,但對照約訪時間是洛杉磯時區。據他形容,現在住的地方有如鄉下,開車要禮讓鹿與鴨子,他還第一次見到火雞開屏。
他現在的生活約是每天早上6點起床,送小孩上學,接著游泳、準備當日節目,下午3點多去接小孩放學,陪小孩打籃球、上圖書館、盯他們功課,半夜錄影,節目內容除了他最關心的蔡英文,也加入不少他對美國教育、文化的觀察。
遭妻怨嘆 寄望二年後
為此,他感謝蔡英文。「當然,她不是為了要讓我過這樣的生活,可因為她,我可以在孩子最需要父母親的階段陪伴他們,在台北,我一定是找Uber、找阿姨。」但孩子大了,一直跟著他們,他們不會嫌煩嗎?他心虛偷笑:「欸,那我不管。」問起太太,他才收起浮誇,「(李)晶玉壓力比較大,她不像我那麼皮,她偶爾會生氣,唸我幹嘛,人生好好的,如果懂得妥協,我現在是名利雙收,何必搞成這樣?」

1年前訪問,他離開台大,立志往YouTuber發展,如今遠在美國,縱然有30萬訂閱,節目多是「輕舞飛揚:鄉間百花蜜」、「上等老薑母暖薑茶」這類面向地方中老年族群的業配。他像從黃金頻道換到100台後的主持人,自己也想過千萬次「何必」,但他自有一套自己的答案,追求他認為的公義。他也寄望,2年後蔡英文下台,「就算民進黨執政,不同派系會替這些惡官護航嗎?」
所以你計畫2年後再回來面對官司囉?他又一本正經說笑話,「不一定,其實我隨時可以回去。真的,搞不好哪天我突然想選台北市長,或者我想回家吃蚵仔麵線,我就回去了。」

再活一次童年 陳竹音
自拍的YouTube影片裡,陳竹音殺魚、逗貓,大火炒菜、慢火燉煮,以為是農村悠閒生活實境,畫風一轉,做菜的女人化為女俠客,手拿寶劍在竹林間、小橋間、涼亭間跳躍飛旋,抖出幾個劍花,劍氣盪得河水噴出水柱。
應該是過40歲的年紀了,不管是在影片裡或視訊裡,陳竹音的模樣仍像是我們4年前採訪她那樣,一點也沒有衰老的樣子,即便在動作演員、特技替身的圈子,「我已經算是祖奶奶等級了。」
台灣學姊 西進獲免租
陳竹音目前定居中國,活得積極振奮。對她而言,中國是光,台灣是影,尤其童年更是一道強烈的暗影,在長大後憂鬱時想起,那是5歲時,她與姊姊遭表哥性侵。她曾經為了確認這幽微的回憶,回到基隆老家,找到那間她被性侵的房間,確認記憶裡的場景。
6歲時父母離婚,母親到國外工作,她孤單一人留在台灣。跟著父親的姊姊也不好過,跟後母關係不好,因此努力讀書求表現,考進北一女,但卻在15歲罹患精神分裂,從此活在另一個時空,成了家族間照顧上的人球,最後因外出時被陌生人誘拐生下一個孩子,不得已之下,家人將陳竹音的姊姊送入高雄龍發堂安置。
2018年龍發堂因爆發院內感染,強制解散,陳竹音的姊姊被送回基隆老家,隨即失蹤,再找到人,已然是赤裸下身的一具屍體。為了追查姊姊的死因、釐清責任,陳竹音自己打官司,花了40萬元告醫院,並向監察院陳情。她說收到監察院的調查報告,報告中認定醫院有疏失,但「法官說他沒空看,就宣判了。」討不到公道,她覺得憤怒、荒謬,也無力。她與前夫有一個兒子,前夫不讓她與兒子見面,讓她難過,事業發展上,她覺得在台灣看不到未來。

她本來在香港也有一段婚姻,離異後又成了孤獨一人。她長期在香港從事特技替身工作,反送中運動她支持香港警察,受網友群起攻擊,「同行說要讓我在香港生存不下去。」2020年8月回台參加完爺爺的喪禮後,她在台灣也算是「家破人亡」了,既然港台都待不下去,她在喪禮完隔月前往中國發展。
孤獨中,任何善意都是一截浮木。她開了微博,想讓中國人認識自己,並給自己取了「台灣學姊」、「台大學姊」2個稱號,問中國網友如何在中國租房?有好心的中國網友提供了廣東省惠州市一間豪宅的地址、大門密碼,免費供她住了2個月,「我發現大陸同胞好信任我,友善到這種程度,不怕我把他家搬光。」
意外再婚 為姊奮力活
她說中國處處都是機會,在台灣沒得發展的前立委邱毅,西瓜視頻上可以有1,300萬粉絲;藝人劉畊宏在台灣被當成巨星周杰倫身邊的小弟,卻在上海封城時拍健身視頻,一夕間漲了7千萬粉絲;就連歌手王心凌大舞台上唱跳一首18年前的成名曲〈愛你〉都可以掀起模仿風潮。「台灣人的人格魅力是純樸、善良、真誠。」而她現在有11萬人追蹤,每發個影片就能漲5千個粉絲。
今年2月,她與中國人結婚,入了中國戶籍,現居江蘇鹽城。結婚過程是這樣的:她一邊拍戲一邊遊歷中國各地,雲南、陝北、內蒙古,心想橫店是中國最大的影視產業基地,決定前往朝聖,卻因疫情封城進不去,「張希龍就問我要回廣東,還是跟著他回山東老家?」2人同是武行,5年前拍電影認識,她心想山東是孔子與女星林青霞的故鄉,決定一同前往,開了12小時的車,深夜入農村,下車時,「我仰頭一看,滿天星星。」像是找到了一個避開一切紛擾的地方。因疫情封城,她便住下,後來:「小牛(張希龍)說村裡的人問我是誰,他說我是他帶回來的媳婦,我不答應結婚的話,他很沒面子。」陳竹音笑著說。

頂著台大高學歷,她卻練武術、運動,成為特技演員除了是為克服內心傷痛外,另一個原因是仰慕練柔道早逝的父親。她說張希龍樸實、善於照顧人,她嚮往學武,中國武術學校出身的張希龍也不吝教她。新婚生活,「我像是重新開始一個新的人生,重新度過了一個童年。」而每次她在西瓜視頻、抖音、臉書、YouTube上發影片,張希龍永遠都是第一個點讚的人。聽起來,那像是另一個父親。
舊的人生,她並未拋棄,那是她與姊姊的生命經歷,活在她的體內。她曾想出版一本記述她和姊姊成長歷程的書,跟出版社討論數次,但因政治立場受網友群起攻擊,就沒了下文。談到姊姊,她哽咽:「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把我跟姊姊的故事寫成小說、劇本,我很想拍姊姊的故事,這樣在我死之前,我姊姊就還沒有死亡,我必須活出不同的生命,才能去包裝我姊姊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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