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臉又戴口罩難以確認,直到我看到他的包包,那正是周善祥2天前在衛武營練琴時,攜帶的白色包包,底下手工車縫了2塊紅色點點圖樣拼布,顯眼可愛。
周善祥剛滿30歲的人生就像這班迅速的高鐵,或說更像一架噴射機。他是長住歐洲的鋼琴家,在美國洛杉磯出生,母親是台灣人,父親是英國人。才9歲,他就在猶他州州立大學同時攻讀數學與音樂,11歲又搬到賓州,讀知名的寇蒂斯音樂學院,同時在賓州大學修化學與數學;14歲飛到英國,在倫敦大學的皇家音樂學院學鋼琴與作曲,又在帝國學院讀純數學;畢業後飛到法國,20歲拿到索邦大學數學碩士。
一路快得驚人,像他那天在高雄衛武營彈奏的李斯特練習曲,他上半場彈巴哈,下半場轉成李斯特,一口氣彈完整整12首超技練習曲,節奏飛快,樂迷驚奇不已。
周善祥說自己是以數學來理解世上所有事物,包括音樂。那天他從新竹上車,因為去了一趟清華大學,他在去年成為清大博士生。那是一場意外的旅程,每年在全球有上百場音樂會的他,一年多前來台灣演出,那時疫情嚴峻,各國音樂會多半取消,僅台灣如常。台灣樂迷好評如潮,主辦單位臨時加演,周善祥也就意外在台灣停留3個月。「那是20年來我唯一一次在一個國家待了那麼久,通常如果我起床看到的地方跟昨天、前天一樣,代表我忘記搭飛機了。」演奏家皆以世界各地的飯店為家。
那3個月裡看似忙著演出,其實他在清大待了2個月,最後決定讀博士,「學電機,跟AI有關,機械學習,有很多不同主題,有些跟音樂相關,有些是寫程式。」與一般的鋼琴家不同,周善祥最早展露的天分是數學,他以數學方法分析樂譜,學習作曲,7歲的作品就得到當地獎項。
周善祥手中繪本,是前一站在新加坡演出時獲贈的禮物。他成了母親的學弟。周善祥的母親是台北人,北一女、清大化學系畢業,後來才赴美。母親也是個奇人,「我小時候母親沒有在工作,專心栽培我,我們搬到倫敦之後,她決定回去念個碩士,在(倫敦大學)國王學院讀經濟。」你們倆在倫敦一起念書?「對,所以那時候家裡面都沒有人洗碗,呵呵,真的像當學生。2年後我媽媽畢業找到工作,在法國國家銀行。」母親重返校園時已50歲了,而且還攻讀與大學時截然不同的領域。
採訪數學控有個好處,所有年分、年齡他記得清清楚楚。但母親為何到法國工作?「因為她對法國好奇。」但從事金融業留在倫敦不是很賺嗎?「對,但那不是目的嘛。」她不覺得賺錢有那麼重要?「錢放在銀行也不會幫助生活環境嘛。」
母親想到法國,所以周善祥又到巴黎的索邦大學,4年後拿到數學碩士,至此,一路斜槓數學與音樂的人生,終於暫停,那時他早已是演奏家。他說,熱愛研究數學,但比起關在研究室,到世界各地演奏給別人聽,應該更有趣些。
音樂與數學看似不相關,實則2者有高度共通性:架構與規律。周善祥就形容,數學是他理解世界的方式,包括理解音樂,「如果有一個東西沒辦法翻譯成數學語言,我就看不懂。」他對我們解釋音樂中的數學規律:「為什麼一個東西聽了會舒服?因為我們的腦筋理解它的數學規則,雖然不是專門讀數學的人可能講不出是什麼規則,但人的直覺就是這樣。」他形容,音樂裡如果沒有數學,就只是雜音。
那麼,數學家彈鋼琴,與一般鋼琴家有何不同?因主持節目而採訪周善祥、曾多次互動的音樂工作者吳毓庭,如此形容周善祥的演奏:「並不是那種充滿感情的,他不太會想展現內心的情感,而是展現他對這個世界的觀察、理解,而那可能是被大家忽略的。例如這一段樂曲是跟花園有關,一般人會呈現棕櫚、玫瑰;他呈現的卻是花瓣的邊緣、或鋸齒之類,他所發現的世界。」
這與周善祥的自我描述頗為一致,周善祥就對我們形容自己:「我的想法是完全的理工男。」他的中文流利,連「理工男」的用語都在地,採訪時他曾謙虛說:「妳一定聽得出來我不是習慣講中文的。」其實聽不出來。
他的語言經歷頗有趣,「我小時候跟媽媽、阿嬤、阿公住一起,所以10歲以前是講國語、台語,因為阿嬤不講國語。聽說我最小的時候是講日文,因為阿公、阿嬤講日文。」後來母親帶他搬到猶他州求學,「搬到那裡就講英文,搬到法國就講法文。」說得好像語言都不必花時間辛苦學,像他正在研究的AI,輸入得夠多就能靈活運用。
周善祥5歲開始學鋼琴。(周善祥提供)理工男的世界很理性,然而,理性不見得等於現實。同樣在拿到碩士那年,某天他在報上看到一間教堂要出售,「上面寫如果沒有人買,教堂就要拆掉,很可惜。」教堂在巴黎北方小鎮,他特地去看,巧遇當地市長,市長也熱愛古典樂,很希望鎮上有多一些文化活動。
最後周善祥買下這間教堂。「這個小鎮沒有音樂廳,我想在教堂蓋音樂廳。」2年後他果真辦起音樂會,至今一年約5、6場,票價10到20歐元不等,新台幣300多元就可入場。在一般正式的音樂廳,周善祥獨奏會的票價是這價錢的好幾倍。
別人買房地產多半為了投資或保值,周善祥買的房地產卻都十分奇妙,例如他還在奧地利買了一座農場,母親退休後就住這裡,「我們有8頭牛,我媽媽現在每天會傳牛的照片給我看。鄰居的農場有產牛奶,我的牛還太年輕。」他忽然說:「妳一定沒喝過真正新鮮的牛奶,沒煮過的,有一種草甜的香味。」
周善祥買下位於法國北方小鎮的典雅教堂。(周善祥提供)周善祥對食物頗有熱情,還喜歡下廚,我問他擅長哪些料理,他說,在歐洲多半做義大利菜,因為喜歡橄欖油的味道。義大利菜偏好呈現食材原味,至於舉世推崇的複雜法國菜,他反倒沒特別喜歡,覺得醬汁稍膩。台灣食物他還在學,「我的魚香茄子做得還不錯,也會做肉包子,牛肉麵我還在學,還沒做到可以接受的水準。我覺得最難是炒青菜,我還沒有那個技術。」他說的是料理,聽來卻也像某種哲理。
食物、音樂、數學,像是3大塊主拼圖,拼出周善祥的模樣。採訪時他舉的所有例子,都與食物有關,例如他描述如何用數學理解世界:「所有人類的想法都是數學,像包粽子,要知道線需要多長,是粽子的2倍嗎?太短,3倍又太長,這過程就是數學。」可是粽子好不好吃跟數學有關嗎?「也可能有,太淡了要加更多鹽,但如果加更多鹽還是淡,只變鹹,就去思考為什麼只有變鹹,卻沒有變鮮。」
他透過數學了解音樂、了解世界。然而,拿到數學碩士後,為了專注音樂事業,他收起對數學的熱愛,像是把這一大塊拼圖硬抽出來,放入抽屜鎖上。直到去年意外在台灣停留3個月,那是他滿30歲的前一年,「到了這年紀,如果我再不研究數學,可能未來20年就一直當音樂家。我很喜歡音樂,可是數學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一輩子當音樂家,我還是會一直想數學。」被抽掉的那一塊,有可能才是生命中最重要那塊拼圖吧。
記憶力如同電腦般的周善祥,據說極少練琴。(翻攝C. Bechstein 臉書)他讀的是與數學高度相關的電機,他用「衝動」形容這個重要抉擇,「這對我的時間控制有滿大影響,因為在歐洲,音樂會的場地已經排到2024、2025年了,這個決定要事先做好。」他推掉不少新邀約。他說,很喜歡清大的氣氛,「他們學科學,是因為真的有熱情,我覺得世界上沒有比科學、數學更漂亮的東西,我跟同樣愛好的人在一起,就覺得很快樂。」
清大電機系教授劉奕汶是周善祥的指導教授,他用「心很樸素」形容周善祥,「學電機的就業前景很好,尤其在新竹,所以用機會成本來看,讀電機的博士班是平凡、辛苦又賠錢。但他的心很素,就很適合。」意思是他純粹想做研究?「對。」
劉奕汶又說,周善祥的能力好,但不介意鑽研簡單之事,且能將簡單事物挖得深。他舉了個有趣例子,去年某天2人吃飯,不知何故聊起鸚鵡,「我們聊鸚鵡講話跟人講話有何不同,這是沒什麼應用價值的題目,只是有趣,但他就聊得起來,不會轉換話題。」
周善祥至今仍對世界充滿好奇心,他說,在清大讀博士班除了因為喜歡清大、喜歡台灣,也因為從未在亞洲居住過。吳毓庭則形容周善祥:「他活得滿像個數學公式,呵呵。我記得老師講過,數學公式的最高境界是把複雜的東西歸納成簡單的公式。周善祥會不斷地觀察這個世界,然後整理、簡化成理想的公式,那是人類對單純、純粹的一種嚮往。所以他給人的感覺是不急不躁,你不太會感受到他的熱情,但相處起來滿輕鬆,而且他有一顆入世的、樂於分享的心。」
分析、釐清、簡化,這過程也幾次出現在我們的採訪中,尤其涉及抉擇時。買房地產不是為了增值,那不是目的;母親選擇國家的考量不是賺最多錢的地方,因為那也不是目的;自己的演出獲得專業樂評家稱讚,他覺得並不重要,被一般民眾喜歡,比較重要,因為彈琴的目的是為了分享音樂。
高鐵很快就要到台北,我趕緊把握時間與他再聊,話題從那個包包開始,我稱讚那紅色拼布的設計真可愛,怎料他卻解釋:「喔,這個是縫補上去的。」他說,因為包包破了小洞,他買布,針線活極佳的母親幫忙縫補。
這答案與我們的巧遇,幾乎同等級令我驚訝,若非有紀念性,而今有誰會縫補一個非名牌的普通包包呢?周善祥卻說,因為這個包包很方便。他又翻了翻內裡,說記得是在東京買的,我看到標籤,原來是平價品牌Uniqlo。
但你收入這麼高?「誰說的?我的衣服是新台幣100元在夜市買的。」他說的是在衛武營練琴時穿的短褲,那天他忘了我們會去拍照,覺得南部熱,就穿了夜市買的短褲練琴。他一邊說,手上握著的手機令我多看一眼,那是與我相同的舊款手機,如今已少見的單鏡頭。他說是2017年在上海買的,又仔細看了我的手機,說出他的發現:「真的一樣。我的殼比妳的堅固。」手機殼必須堅固,那是理工男的在意。
練琴這天,周善祥穿著在台灣夜市買的100元短褲,地上正是那個可愛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