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歲的矢板明夫總是穿著西裝、白襯衫,和他約星期日一起搭計程車,去百年日式建築、北投文物館走走,他仍是這身服裝。他說1年365天,只要工作就是穿這一套,這讓他的模樣,像從日本漫畫裡走出來的上班族,但不是那種嘮叨無趣、易怒假笑的禿頭、豬頭課長,而是幽默又認真的胖胖大賢拜。
【一鏡到底】缺愛的台灣 矢板明夫

矢板明夫疫苗連打3劑高端、了解台灣歷史、同情台灣的國際處境,他頻頻接受訪談邀約、上政論節目,總能以幽默的口吻批判中國。在石斑魚、鳳梨禁輸入中國時為台灣說話;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遭槍擊過世,為台日友好交流而奔波的他,亦是台灣社會理解日本重要資訊的來源。
他曾經3次被粉絲請客吃飯,粉絲感謝他愛台灣、挺台灣,誇他比台灣人還台灣人,甚至希望他在台灣從政。
一個外國人對中國與台灣了解之深,來自於日本在華遺孤的成長背景。年少立志從政,又踏上記者這一行,加之10年駐北京記者經驗,讓他能以不同的觀點,為台灣說話、敲小心被中國騙的警鐘。在他眼中,台灣是國際上缺愛的孤兒,「愛台灣」一詞泛濫,來自於台灣社會充滿了危機感。
談時論政 資深大前輩
問他說話一口捲舌中國口音,在台灣會不會常被誤認為中國人、阿共仔呀?他說一開始沒知名度,的確經常被誤認吶,接著模仿起對方的口吻:「你是中國來的呀?什麼背景呀?是不是來滲透的呀?」
2年多來,矢板明夫頻上政論節目,當談論中國、國際情勢的訪談來賓,又跟英國籍的汪浩搭檔,在華視開政論節目《三國演議》。節目裡,3張桌子,2個外國人邀請一位來賓,談時論政,他總是以評論家的身分,邏輯清晰、節奏明快地用幽默例子批判中國。
對中國知根知底,來自於大賢拜的深厚資歷。他是日本《產經新聞》台北支局長,出身於日本經營之神松下幸之助創辦的「松下政經塾」,該組織旨在培育日本政壇菁英。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所博士,專長亞洲外交,更曾在中國北京當派駐記者10年,參與撰寫《產經新聞》知名的祕錄體報導《鄧小平秘錄》,還寫了2本書:《習近平:共產中國最弱勢的領袖》《人民解放軍的真相:中共200萬私軍的威脅、腐敗與野心》。

最近更出了新書《矢板明夫在台灣「說三道四」》,書名來自他頻上台灣政論節目,惹得一些人不開心了,認為他一個外國人憑什麼對台灣政治說三道四,先是向移民署檢舉他違反工作簽證,又向勞動署檢舉他占了台灣人的工作機會。他說,由於自己的工作不光是寫報導,提高《產經新聞》知名度、形象也是工作之一,所以不違反簽證;而勞動署方面,因太太張佑如是台灣人,他是台灣女婿,「所以是外籍配偶,外籍配偶可以隨意工作,勞動署說沒事。」張佑如與他是松下政經塾同期學員,父親張襄玉是民進黨資深大老張俊宏的堂弟。問起太太,他說:「已經有無數媒體找過她,我太太就是想低調,不想被人注目,也不想從政。」
立場反共 曾是中國人
今年3月,又有國民黨立委陳以信親筆寫信給《產經新聞》,要求限制矢板明夫的發言。問他可感壓力、委屈?「這是國民黨吵架吵不贏,在後面做小動作,韋小寶式的,跟人打架撒石灰粉,要說他不入流嗎?你國民黨立委的工作就是辯論嘛,我哪句話你不服,我們辯論嘛,我二次邀請他(陳以信)上節目,不敢上。」他希望我們別寫這個,卻又連批帶酸。
由於《產經新聞》立場反共,檯面下被中國官員視為境外敵對勢力,他在中國採訪時,往往遭公安拍攝監控、領不到記者證,甚至因他太適合偽裝成中國人了,公安為了從人群中找到他,像對待通緝犯那樣傳閱他的大頭照。「比起中國共產黨,國民黨還好,畢竟是中國共產黨的手下敗將呀。」

他還真的曾經是中國人,有一個中文名字:荊濤。出生於天津,成長於鄧小平時期,童年受的是中國教育,小學時曾被動員去看反革命分子的公審與公開處刑。「你天天要誇獎政治人物,就像現在要誇獎習近平一樣,生活好都是因為某某某的偉大領導。」
他是日本在華遺孤。祖父1936年到北京經營燈泡工廠,因日軍徵召打仗,二戰時被蘇聯俘虜後過世。當時矢板明夫的父親3歲、姑姑5歲,祖母將2個孩子交由荊姓員工收養後改嫁,跟著國民黨來台灣。父親長大後從事照相館攝影師工作,但因日本人身分,文革時遭打入黑五類,一度被剝奪工作,必須到澡堂幫人搓背,甚至曾因為經濟困頓,必須靠賣血維生。直到矢板明夫出生的那一年,前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前往中國簽定《中日聯合聲明》,父親的身分地位才一夕轉變,後來更當上天津政協委員。「穿西裝,出門有車接,跟台北市議員是差不多的。」
移居日本 成自卑少年
尋親的過程是這樣的:父親的養父母有個女兒,嫁人後跟著國民黨到台灣,直到兩岸三通,才寫信給矢板明夫的父親,詢問養父母近況,當時養父母已經過世,矢板明夫的父親便透過這位在台灣的養父母女兒,聯繫上祖母,得知了自己的日本姓氏,後又參加日本尋親團,透過電視台報導,進一步找到日本的家族。

15歲移居日本千葉,名字也從荊濤改成矢板明夫,全家都不會說日文,必須上日本語言學校。父親從穿西裝的政協委員,變為鋼鐵工廠的藍領工人,而他則是在日本高校裡,成了語言不通的孤獨少年,上課時往往要聽上10分鐘,才知道在上什麼科目。「滿自卑的,因為在中國,你是一般人,你可以有朋友,也說不定有女孩子喜歡你,你喜歡女孩子也可以去表白,或者跟朋友一起去外面玩。那時得先把日語學好,努力就能看到努力的成果。」
他高中就立志成為政治人物,問他父親是否給予了某種教育與期許?他說一點兒也沒有,父母對這些完全沒有概念,他考上慶應大學,父母也只覺得學費昂貴。「我說這間大學很好呀,這些都是自己來決定。我父母為了家裡,做事很守本分,特別是從上面(的階層)掉下來,也能夠任勞任怨,這一點我覺得很了不起。」父親經歷文革、改革開放,人生大起大落,對中國政治上的抹殺總是擔憂,回到日本,即便身分地位不如在中國,生活上反而安心。
深入文學 找國族認同
他少年時期總是有國族認同的混亂,不知道自己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與同為日本在華遺孤的政治評論家石平合著《曾經以為中國最幸福》,2人對談,談自己在日本見識民主制度,知道在中國讚頌領導人給予人民幸福生活是一則謊言,覺得日本政治家了不起,有心從政,而既然想從政,就得解決自己的認同混亂。

他大學就讀文學系,「必須了解日本人的心情、文化、思想的底蘊,這些東西其實都在文學裡面,若不懂,就只能在外邊一知半解,比如中國的儒家思想,什麼是仁?什麼是慎獨?這些概念外國人很難理解。很多東西都存在文學裡面,什麼是武士道?什麼是wabi-sabi(侘寂)?你到文學裡邊去,特別是古文、詩歌,這些東西你不學,生活是探求不到的。」畢業後考入松下政經塾,更是透過看運動比賽,背下所有日本選手的名字,增加親近感,並研究日本的國家問題,才完全解決認同混亂。這讓石平對談時忍不住感嘆:「實在是相當艱鉅的精神鍛鍊吶!」
挺台發聲 不見得是愛
矢板明夫常被粉絲認出來,採訪拍照時,一下有人對他揮手致意,一下有人央求合照。他曾有3次跟朋友吃飯時,遇到粉絲跑來打招呼,「跟我說:『謝謝你愛台灣。』然後就把我們的帳單拿走了。」也有粉絲對他說,如果他出來選台北市長,全家4票都要投給他。不過,日本人不可能在台從政,「台灣不是被日本承認的國家,你加入中華民國國籍,放棄日本國籍,等於變成無國籍,日本政府不允許。我認識很多前輩,確實許多人想到台灣從政,但台灣法律不允許雙重國籍從政,所以日本人過不來。」
他因熟悉台灣歷史與民主進程,又讚揚台灣民主社會,常被說比台灣人更台灣人。「『台灣人』是一個中性詞,但是台灣人覺得『我認為你是台灣人』是誇獎,我覺得這是台灣社會處在一種危機感,有人覺得你願意替台灣說話,就很多人謝謝你愛台灣。」他認為,「愛台灣」也是個中性詞,「比如說我愛吃豆腐,是我的習慣,『謝謝你愛吃豆腐』基本上是賣豆腐的人才這麼說,但在台灣這就是一個道德標準,你不愛台灣就很難混下去。至於台灣(的政治人物)什麼時候可以自由說『我並不愛台灣』也能當選的話,這才是國家的正常。」

他提起最近在圖書館申請借書證,「卡的預設密碼是英文的愛,後面是台灣,我想台灣多缺愛呀,申請密碼也要設定為愛台灣。」台灣在他眼中,是缺愛的國際孤兒。「我覺得台灣在國際社會受到非常不公平的待遇,應該幫助台灣在國際上有尊嚴,這是我個人某種意義上做為媒體人的使命。另外,台灣隨時可能被中國騙,那群騙子當年騙過很多人,也騙過我,台灣人還有一堆人上當,我就趕緊為你們敲敲警鐘。雖然我不能干涉內政,但我可以喊:『小心呀,這群人是騙子。』但我是不是愛台灣?是不是站在台灣角度?我不見得。哪天台灣做得不對,或是欺負別人,我也會批評,例如我也批評蔡英文對香港是過河拆橋嘛。」
拒絕度假 西裝工作狂
我們旁聽他在國父紀念館的座談,當天的主題是烏俄戰爭對台灣的影響。看見我們,他用台語問:「恁怎會佇遮?(你們怎麼會在這裡)」他目前正在撰寫前總統陳水扁的傳記,採訪了許多人,有些人講到激動處,往往說起台語,他聽不懂,必須請對方用國語重說一次,或請人翻譯。他真用功,過去以日文寫作、思考,現在不但用中文思考、在臉書上寫作,連台語都開始學了。
座談中,他提到一般記者派駐外地2、3年就調回日本,而他在中國待上10年,是因為中國不發工作簽證給《產經新聞》,缺人也無法補,他只好堅守到其他記者同事能入境為止。他說,因為自己總是寫批評中國的報導,中國發現只要發了工作簽證,就能把他這個麻煩的傢伙換掉,所以就發了,他才得以回日本。一貫的幽默,引得觀眾大笑鼓掌。
目前看來,提升《產經新聞》在台知名度的這個工作目標,矢板明夫已經達成了,甚至他本人可說是比《產經新聞》還有名。他喜歡讓自己保持忙碌—台南出生的100歲老人楊馥成認為二戰後失去日本國籍不合理,為此狀告日本政府,他親自跑了5次採訪,每次都聊上2小時,為老先生寫了8,000字傳記;除此之外,他也為了台日友好交流而奔波。
他說汪浩約他去澎湖度假7天,他拒絕了。「澎湖有什麼好玩的?1天就玩完了,其他6天沒事幹呀。」可是度假不就是要放鬆、什麼事都不幹嗎?「不行呀,我不能閒下來,不工作就受不了。」這個人永遠穿著西裝,顯然,他是個工作狂!
矢板明夫 小檔案
- 1972年 出生於中國天津市
- 1988年 以日本在華遺孤身分返回日本千葉定居
- 1997年 慶應大學文學系畢業,並進入「松下政經塾」
- 2002年 完成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學業,進入《產經新聞》
- 2007年 《產經新聞》駐中國北京特派員
- 2017年 《產經新聞》外信部次長
- 2020年 《產經新聞》台北支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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