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赤腳、183公分高,在山裡走,三步併二步,像飛一樣。他戴著時髦的鴨舌帽,不靠近看,可能被他一身短褲、白T恤的年輕裝扮給迷惑,忽略他已灰白的山羊鬍。男人62歲了,再3年就能使用敬老優惠。在陽明山、五指山系探索新的山路,是他每天早上的行程—如果前一天沒太醉的話。他有一套理論,他相信酒就是人生,「你要喝酒,就要努力爬山。排完毒,晚上就可以繼續喝。這是一個良性的循環。」
【一鏡到底】無限春光在險峰 黃連煜

1997年,黃連煜離開當紅的新寶島康樂隊,與陳昇拆夥。當時他想自我放逐個2年再回來,沒想到10年晃眼過去。
10年的柴米油鹽,切斷原來的大好前程。但回來後,他3度拿下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他是《消失的情人節》女主角的阿爸,也是廣播金鐘獎最佳流行音樂節目主持人。今年,他以個人專輯《滅人山》拿下3大獎,成軍30年的新寶島康樂隊也得到最佳樂團組合。
滅人山的典故出自〈渡台悲歌〉:「就是窖場也敢去,台灣所在滅人山。」來台祖克服未知的恐懼,渡黑水來到台灣,他也越過中年的山丘,迎來柳暗花明。

小檔案
- 出生:1960年
- 學歷:聯合工專機械設計科設計組畢業
- 經歷:1992年與陳昇組「新寶島康樂隊」,1997年至2011年間休息
- 得獎:《BANANA》《山歌一條路》《黃泥路》《滅人山》獲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獎;《BANANA》《山歌一條路》《滅人山》獲最佳客語歌手獎;《滅人山》獲金曲獎評審團獎;《我是東西南北香蕉人》獲廣播金鐘獎最佳流行音樂節目、最佳流行音樂節目主持人獎
老辣韻味 不能一起喝酒不是朋友
1個禮拜前,我們與他約在他的個人工作室,午後雷陣雨剛落,他就拿出3瓶威士忌,「不能一起喝酒的不是朋友。」這也是他的人生準則。一般威士忌喝起來太像人工化學,他偏好艾雷島的重度煙燻泥煤,那風味像他的嗓音,也像他的音樂。「要說台灣樂壇有誰稱得上是bluesman,也就是說,不只玩blues,還要能讓blues那股攪和著酒氣的泥炭味、江湖味滲透到骨頭裡,要夠深沉,夠老辣。想來想去,也只有黃連煜了吧。」樂評人馬世芳在廣播節目訪問黃連煜後曾如此寫道。
2022年是花甲男人逆襲的一年。《捍衛戰士:獨行俠》全球票房突破14億美元,人們讚嘆60歲湯姆克魯斯不老的帥氣與精神。金曲獎最佳男歌手由61歲崔健出線,昔日搖滾教父不販賣情懷,依然為現世創作受到大家推崇。

黃連煜也是。90年代,他與陳昇組新寶島康樂隊,一個客語、一個台語,風靡全台。近15年,他到廣東采風,陸續推出個人客語專輯,去年的《滅人山》引用〈渡台悲歌〉的典故,象徵來台祖克服未知的恐懼,渡黑水來台灣,並找桑布伊合唱,跨藍調、民謠、電子聲響與弦樂,又翻新一高度。今年金曲獎,光入圍就獲7項提名,破單屆客語專輯的提名紀錄,最後他一舉拿下最佳客語專輯、最佳客語歌手、評審團獎。評審團主席阿弟仔說:「大家對這張專輯最大的感動是,黃連煜在此階段,還能有這樣的創作能量。很誠懇,同時非常具有前瞻性。」
陰影相伴 晚上常夢到很不好的事
轟隆隆—訪問開始,工作室外頭雨劈里啪啦。我們坐在皮沙發,黃連煜坐桌几另一側的工業風單椅。不說話時,他天生有種凶樣,總是略帶距離地用小眼睛打量著我們。開始交談,他直率、和氣,完全沒有倚老賣老、上對下的架勢。只是偶爾穿插透露年紀的冷笑話,例如追憶年少辦舞會和女生三貼時,強調不是三伏貼之類。
話題從頭份的童年開始,很快跳到《滅人山》的主題「面對恐懼」,「以前晚上我常夢到很不好的事,血淋淋的、會飄的,會怕啊。有一天,我告訴自己,再來,我就罵三字經:『幹你娘!機掰!』結果眼睛張開,什麼都沒有,之後…就好了。」
還沒啜飲,黃連煜為我們倒的威士忌已傳來老皮革的煙燻嗆辣。
在苗栗頭份長大,黃連煜的成長,暗影與光亮總是相伴。父親嗜酒,他和2個弟弟從小便懂豪飲,「他就是四處為家的人,吃喝嫖賭什麼都會,很厲害的人啊,他就是江湖上的老千。」說起父親,黃連煜沒有太多批判,但家裡經常有一頓、沒一頓,母親只好帶他們回外婆家吃飯。
黃連煜的母親出身頭份大街,是商家的女兒,家中總是日本演歌、西洋音樂不斷,他耳濡目染,大一點則看電影,「頭份50年代就是石化工業區,很多大工廠像華隆、化纖,當地人會有戲院配給票,小時候我看很多克林伊斯威特的西部片、日本片與林青霞的國片。」

家裡沒錢讓他學樂器,國中他靠自己考進樂隊,學了長號、薩克斯風、長笛與木管,到了二專,他成為頭份最會辦舞會的人,「1979年是我人生的關鍵。那年代,還沒解嚴,整個環境氛圍,怎麼說…不安於室?我們非常迫切想看到外面的世界,有機會就跑台北,那時西門町來來百貨外廊有一個鐘,坐在下面就碰得到朋友、有舞會可以參加。」
失意喪志 像一個犯人被自己凌遲
那是他人生最自信飛揚的時期。看到喜歡的女生就告白,路上遇到勒索就嗆回去。曾一天開3場舞會,從茶舞、晚舞一路玩到宵夜舞,Donna Summer、KC and the Sunshine Band、Silver Connection等都是音樂一放,5、6年級生立刻能認得的Disco曲目,他通常以快歌開舞,燈光暗下再以blues慢舞收場。
二專玩了盡興,退伍後,他一頭栽入工作,想功成名就。機械設計本科的他,接連待過3個工廠,聰明反應快,很快被升遷加薪和挖角,一下飛日本,一下飛香港,當老闆問他要不要留在香港總公司,他還是想回家。1987年,他以印章筆創業。
翻開當年12月21日的《經濟日報》,頭版印著他「如印隨行」的經銷廣告,像車鎖一樣的印章筆,不知是太先進或沒對準消費缺口,沒有得到太多迴響,公司1年資金燒光,倒閉還虧200萬元,「要說我人生最低潮就是那最單純的時候…那個自信,突然,完全沒有了。」
烈酒辣喉,直衝腦門。過去在學校、公司一直是風雲人物的黃連煜,因生意失敗,被重重打了一拳,「我不相信有熬不過去的事,再怎麼樣也熬得過去。只是,你就好像一個犯人,被警察用很多不當的方式刑求,但那個警察就是你,你被自己凌遲跟刑求,假如受不了就…」他沉默。欠債讓他一度回家都要先在巷子遠遠觀察,看有沒有人跟蹤他。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害怕醒來的日光,「因為明天一來,又要錢了。」
債務終能還清,但原生的自信已不在。他後來才發現,是那時候的自卑,讓他在認識陳昇、做音樂後,對舞台始終有些害怕。
熱賣暴紅 怕說錯話沒有一次滿意
黃連煜在30歲進入錄音室,從薪水新台幣1萬元的學徒重新開始。除了學習錄音、混音製作,在唱片公司老闆鼓勵下,也開始寫一些客家歌。一次朋友約在Roxy,他看到陳昇在吧檯和一個妹妹聊天,趁陳昇落單空檔,不知哪來的勇氣,他上前搭話。
「欸,那個,陳昇嘛?」他一人分飾二角,停頓、呆滯好一會兒,「對呀。你哪位?」「我有一些歌,你要不要聽聽看?」又停頓、呆滯好一會兒,很慢地回:「什麼樣的歌?」「很屌的歌,比林強還屌。」「台語喔?」「客語。」黃連煜學陳昇像樹懶一樣回過神來,眼睛張大,依然慢速地說:「客—語?」接著翻杯墊抄下他的電話,隔日,黃連煜就帶著Demo帶去找他。
新寶島康樂隊前3張專輯的客語歌,多出自那時的Demo帶。唱片公司包括他們,沒想過可能大紅,結果第一張《多情兄》就刷新滾石唱片熱賣紀錄,1年將近100場演出,葉璦菱、金城武都找他們製作音樂,工作順心,2人私下也玩得瘋,「以前我跟昇哥常常想到哪就開去哪,晚上喝酒喝到3、4點,店沒開了,就開車去墾丁,中午到,咻!跳下水。」

但他內心始終覺得自己不適合當明星。又不是不受歡迎,到底為什麼?「我就不想紅、不想在人群裡被人看到…也可能是我太挑,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做到我想像的那個樣子…就會逃避?而且我很害怕講話,每次上台說話,我都怕我說錯,沒有一次滿意。」新寶島康樂隊成立第5年,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歌,加上2人對音樂製作方向想法不同,黃連煜感覺身心到達了極限,直接到公司找總經理宣告,他不做了。
「現在想來,是有點幼稚。」黃連煜苦笑,他原來預計,離開個2年,到紐約進修,自我放逐一下再回來,晃眼10年過去。那10年在忙什麼?「真不知道,」他如大夢初醒,茫然瞪大眼,「就是過日子,雜事很多耶。」
來來回回對焦,我們找到那階段的關鍵字是生計。離開新寶島康樂隊,他陸續開了5間店,2個兒子出生,其中4年搬到三芝。音樂版權費,頂多貼補家用,除了安和路的夜店,其他餐廳、酒吧全部虧錢,金額上百萬元,「我本來美國運通卡、什麼卡都有,後來我全部剪掉。」
尋覓出口 回頭發現答案都在創作
黃連煜多次提到,面對錢,人很脆弱。作為一家之主,他一方面被錢追著跑,一方面小孩進入叛逆期,他跟小他16歲的老婆關係惡化,「她年輕,但我心靈也青春、叛逆,2人都是易怒體質。」一家人搬到三芝想換環境,但附近不少墳墓,他感覺內心需要一些力量好保護家人,金城武聽說了,就帶他找他藏傳佛教的上師,那張授名「桑巴寧瑪」的皈依證還收在抽屜,只是他不可能戒酒就沒再去。
「其實他安和路的店每月營業額好幾百萬元,但那些錢跑去哪了?不知道。我們沒有存款,車子還幾次進當鋪,」黃連煜的老婆范秀秀回想,依然一頭霧水,「我覺得這樣不行,後來所有錢變成我來處理,這是一個轉折點,他不用管錢,心情就很好,創作也順利起來。」

搬回內湖老家後,黃連煜卸下理財的負荷,每天爬山,「一方面鍛鍊身體,二方面看看大自然、認識一些動植物,三方面可以離家出走,多好啊。」創作也是離家出走,他的人生一直需要出口,當年離開新寶島康樂隊也是,「我從小一直在問,為什麼我看得到別人、看不到自己?現在不需要知道了。因為你會這麼想,表示你一直在放大自己。我今年發現,答案都在創作,老天經由你的手去表達自己,回頭看,真的是有些答案。」
創作不輟 還有一座又一座滅人山
什麼答案?「以前會放大對方缺點,尤其生氣的時候,現在是放大優點。轉念,我整個人好過很多。」黃連煜強調,不只夫妻,其他關係也是如此。像濃口辛辣的泥煤威士忌,尾韻的灰燼總帶著奶油香。
最近10年,他做了白內障手術,「以前愛開車,全台灣跑,在高速公路,我一定要超車。現在眼睛不好,開車上高速公路就覺得好危險,我還跟老婆說,以後我們不要開車,搭高鐵就好。」2014年,因大腸發現惡性腫瘤,割除30公分大腸,對生活沒有太大影響,但為了能繼續喝酒,他開始控制酒量。范秀秀爆料,以前黃連煜和陳昇,不算其他啤酒紅酒,一人一瓶高粱、威士忌是沒問題的,現在大概半瓶,時間到就回家。吵架也是,逐年遞減,「男人吵架不像女人走心,他們常常吵一吵,年底要辦演唱會了,自然而然又和好。」

喝完酒,該爬山了。
金曲獎剛過,在陳昇號召下,他們已包下10月墾丁的民宿,準備錄製下張專輯。離開工作室前,黃連煜叼著雪茄,給我們聽一段下一張專輯的曲子,是歡快的爵士藍調,「不一定是客家,也可能是純音樂,不知道,之後大概又會被我推翻。」
我們提到李宗盛年過50寫了越過山丘,他立馬搖頭揮手,「沒有,我還有一座又一座滅人山要越過,我認為這種東西是停不下來的,他可能越過最高的山就滿足了,我不管是什麼山,每一座山都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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