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歲的洋洋(化名)趴在桌子上,不斷低吼:「我氣死了!我要殺死他!」他氣得推翻旁邊的椅子,臉朝下急速喘氣。陶璽工作室夏令營的營隊輔導老師坐在旁邊輕輕拍著洋洋的肩膀,用平靜的語氣輕柔說:「你現在很生氣對不對?你要不要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鏡相人間】我們的暑假作業 ADHD孩子的練習與挑戰

今年暑假,我們隨50個有各種特殊需求的學生參加夏令營,其中又以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人數為最大宗。以雙北地區小學每個班級約25人而言,平均每班都有1至3位有ADHD特質的孩子。
我國推行融合教育已30年之久,試圖讓有特殊需求的學生與一般學生融合於一個普通班級中,然而現實是孩子仍可能被老師忽略、誤解或被其他家長投訴。這個充滿爭議又普遍的ADHD,如何去除汙名並被正確對待?每個家庭全憑自身條件找方法,一試再試。

洋洋一開始拒絕,過了10分鐘情緒較緩和後,他才說出原來有個同學罵他是「甲甲」(男同志之意),他氣到想打人,但努力克制自己,趴在桌子上調整呼吸,練習平復和控制情緒。最終,洋洋沒有打人,罵他的同學也向他道歉。
洋洋念幼稚園時,老師發現他衝動、情緒控制很差,不順心時就攻擊同學,經常被其他老師、家長「投訴」,爸媽被請到學校,醫院兒童發展中心評估結果是ADHD,開始服藥、做職能治療。
我們造訪洋洋家,洋洋4歲的弟弟也有ADHD特質,看見客人來訪,興奮得不斷說話、滿屋亂跑。洋洋如今四年級,小學生活是不斷調整、適應,他坐在椅子上認真對我們說:「以前二年級我很瘋,完全已經腦袋瘋掉,他們午休睡覺的時候我在教室跑步、滑壘,從(課桌)中間任意滑過去,還『哇哇哇』在那邊大叫,我都不守他們的規矩,我就像是隨便,老師已經把我放棄。」

洋洋的父親是緬甸華僑,母親是泰籍,洋洋在泰國出生,1歲時來台灣。父親擔任裝潢工人,一份薪水養活全家四口,2個孩子在學校狀況連連是很大的挑戰。媽媽說:「他一開始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事,我說人家的小孩這麼乖,為什麼我的小孩每天有人告狀?」洋洋馬上接話:「因為我過動…。」媽媽抱著他安撫後繼續說:「打也不聽,我就給他跪下去,『求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他也哭。」洋洋的姑姑決定介入,姑姑說:「因為弟弟、弟媳是我接過來台灣,他們在社會上是基層、弱勢。」她協助找醫療、教育資源,除了正規的治療方法,週末也額外花費送去由陶璽工作室舉辦的活動,如爬山、打籃球,透過運動讓孩子發洩體力,並在團隊互動中學習應對進退和社交能力。
融合教育難 老師重擔
台灣精神醫學會估計ADHD的盛行率約5%到10%,是一種腦部神經發展較緩慢導致的現象。台北教育大學特教系老師詹元碩解釋,ADHD是小學生中比例最高的特殊需求學生,雙北地區每個班級平均有1到3個(其中男生又比女生多3至5倍)。隨著醫療診斷技術提升與教養認知改變,ADHD學生的增加已是教育現場常態。
在學校,經鑑定安置的ADHD特殊需求學生由資源班特教老師提供額外的協助,包括情緒困擾、社交技巧、教學補強,這樣的制度設計依然有其不完美。30年來,台灣依《聯合國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推行融合教育,主張有特殊需求、身心障礙的學生與一般學生都有在一個班級中享有平等的受教權,但普通教育、特殊教育之間仍存在一道隱形的牆,難以融合。有特殊需求的學生還是必須從普通班級中抽離去資源班上課,可能被貼上「有問題所以要出去上課」的標籤。
洋洋的課表上標注每週週一、週四早上7點50分,第一節課開始之前,他要額外補強國語;其中一天午休要加強社會技巧。姑姑記得當時聽到孩子需要上資源班時的反應:「當下我就哭了,因為他接下來會很辛苦,其他同學在午休,他卻要去資源班上課。」
孩子辛苦,老師也辛苦。《特殊教育法》規定一個普通班級不超過3個特殊需求學生,以降低老師負擔,但還是常有突發狀況。一名新北市社會科普通班老師說,每班平均都有2、3個ADHD、亞斯(AS,自閉症類群障礙中一種)、學習障礙等不同特殊需求學生,「有個孩子有多重障礙,他上課會吼叫、挑釁、罵髒話、走來走去,或是拿出水瓶灑水、踢同學桌子,我嚴厲制止,他就會開始飆髒話。我有課程進度要趕,這堂課就會一直被打斷。」公立學校雖有特教組負責宣導、介入協調,並制定個別化教育計畫(IEP),但還是極度仰賴個別老師的觀念和技巧。這位老師的解決方法是「我會在課餘時間跟他聊天建立關係,知道他的狀況。孩子很單純,當他知道你是朋友,即使課堂上制止他,會心情不好,但可以明白老師要管理班級運作,不是針對他。」
易被貼標籤 喪失信任
台灣師培教育制度中,普通教育、特殊教育分開訓練,普通教育重視智力知識,特殊教育側重醫學病理,儘管普教老師需修習特殊教育導論,但僅有3學分,對特殊需求兒童的認識仍嚴重不足。一位不願具名的公立學校特教組組長也說:「《教師法》規定不能體罰孩子,但沒辦法保證每個老師情緒管理都很穩定。」
四年級的齊齊(化名)剛升上小學不到一週,老師便宣告:「媽媽,這個孩子我沒有辦法教。」這對齊齊媽媽而言猶如天崩地裂,「那句話讓我非常難過。他幼稚園時,老師只是覺得他比較活潑、有自己的想法、比較坐不住。國小時,老師說他在學校跟同學打架,問他發生什麼?他也說不清楚。老師覺得他有ADHD傾向。我跟爸爸愣住,為什麼才入學一個禮拜就判定沒辦法教?對孩子來說,這是非常嚴重的指控。」齊齊感覺自己被老師針對,拒絕去學校,他說:「老師都不相信我,不讓我跟同學玩,同學也不想理我。」他會在早上起床時大聲哭喊不要去學校。齊齊的哥哥也因情緒障礙,在學校與老師有許多衝突。媽媽是藥師,爸爸是工程師,夫妻倆為了兩兄弟,蠟燭兩頭燒。
爸媽帶著齊齊去鑑定,得出衝動控制較差、注意力不集中的診斷,「醫生判斷他不太需要(吃藥),二年級開始他有時候有吃藥(利他能),有時候沒吃。」齊齊會依當天狀況決定自己要不要吃。

媽媽只好讓齊齊轉學,「但也沒有非常順遂,老師要能夠不給孩子貼標籤,是非常難的。我們把齊齊的狀況跟老師說,老師一開始接受,但後來也沒辦法冷靜面對他。二年級時,齊齊被老師提報到性平會,老師說齊齊摸了對方的小雞雞。齊齊則說,因為老師、同學都不相信他,所以想要報復。反正,老師最後就是不斷抱怨齊齊。」
試遍各療法 家長焦慮

詹元碩提到融合教育實踐之難:「以歐洲來講,普教老師都要有特教知能,知道這個小朋友可能是高敏感、學習慢、沒辦法控制自己…。以芬蘭來說,他們上課時間更短,活動空間更大,每個老師面對的學生人數更少,與台灣背景差異很大。台灣空間就這麼大,每天遇到的都是教室、同學、器材,在學校活動量又少,會因缺乏刺激,導致身心發展更緩慢。」但他也補充:「台灣的特教系統在亞洲已經相當進步。像美國,老師很少介入,學校就讓學生吃藥。」
在台灣,許多家長除了遵循精神科藥物治療、配合老師要求,也會積極尋求針對特殊需求學生的其他療法。精神科醫師、心動家族兒童青少年關懷協會常務監事林子勤解釋,ADHD的治療方法在台灣一直有爭議,精神科醫療強調科學證據,主張正統藥物、行為治療,然而台灣存在許多信念各異的作法,例如感覺統合、飲食療法,甚至芳香精油、遊戲治療等各式各樣的方法。正規醫療專家會認為,家長因缺乏正確知識而誤信另類療法,造成正規與另類療法之間的論戰。
林子勤在〈一試再試:ADHD孩童家長的另類醫療經驗與照護邏輯〉論文中強調:家長根據各自的經驗與處境,可能同步或依序使用正規與另類療法,「家長置身於具有諸多選擇的社會之中,他們會因為害怕錯過或者教養焦慮,不得不一試再試。」林子勤特別提到母職的困難:「老師提出孩子有狀況,家長會走一個歷程,一開始是:這是疾病還是特質?後面進入用藥,疑惑變成孩子要一直吃藥嗎?他們的處境很複雜,中間變數很多,需要滿多時間一一討論、回應這些疑問,醫療現場不一定有足夠時間。」
併發多症狀 協調性差
我們與阿偉(化名)視訊,他一邊開共享螢幕玩著遊戲,一邊回答問題。問他在暑期營隊與老師、同學相處如何?阿偉的回答多半是沒有前因後果的短句,例如:「他真的讓我氣炸了!」「我不想記得垃圾事情!」短短一小時內,阿偉連續換了10種遊戲。

阿偉5歲前疑似注意力不集中、有ADHD特質,經醫師鑑定發現除了ADHD,亞斯、對立反抗特質也很明顯,升上小一後又出現妥瑞症症狀。ADHD並非自成一格,可能合併亞斯、妥瑞症、身體協調性不佳,或其他學習、情緒障礙,症狀除了注意力不集中、學習不穩定、衝動,也包括動作不協調,經常跌倒、撞來撞去。
阿偉是家中獨子,媽媽是牙醫師,她說:「我跟先生都很會念書,不知道為什麼小孩跟我們都不一樣?婆婆、先生不覺得(原先)有這些狀況,認為是後來才出現的病,言下之意,好像我教壞了。」平靜的語氣其實有滿滿自責。她開始嚴格教導,小二時,她動用關係把阿偉送到名師班上,「我們有診斷,但沒有跟學校通報,因為跟家人討論,覺得會被貼標籤,我們找一個很有經驗的老師來帶他,沒想到差點被趕出學校。」
阿偉媽媽平靜細數他在學校闖過的禍:「有陣子他喜歡一個女生,從第一節下課就追著她跑,跑到最後一節下課。那個女生乖乖的,不知道怎麼拒絕,回家跟爸媽說,對方爸爸很生氣。」還有,「排隊時去拉別人的書包,結果對方脖子扭傷,要賠錢。」
計畫性運動 提升專注
阿偉經鑑定安置後,學校為他量身制定個別化教育計畫,有特教老師協助,一週上一次人際關係課程。媽媽說,鑑定後,老師比較知道怎麼跟他相處、處理糾紛,阿嬤、爸爸也接受阿偉是一個有特殊需求的孩子,需要服藥,每天早餐、午餐後各吃一顆利他能,上課較能專心,但還是感覺「被貼一個標籤。」

阿偉升上高年級後幸運遇到能接納他的老師和同學,老師會引導全班看到阿偉的優點,也會請阿偉幫忙跑腿領東西、複印、操作電腦放歌曲。媽媽給我們看同學稱讚他的文字:「他(阿偉)在美勞課結束後,都會幫忙老師拿東西到辦公室。其實他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不好,我覺得他很體貼。」
有的孩子能幸運遇到合得來的班級,有的則不。對每個有ADHD特質孩子的家庭而言,學校、醫院未必能解決孩子的狀況,經濟能力允許的家長會尋求針對特殊需求、情緒行為的課外輔導訓練。
陶璽工作室的活動營隊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創辦人曲智鑛本身也有ADHD特質,他2009年於師大特殊教育研究所畢業後,創辦陶璽工作室,2015年擔任實驗學校無界塾副塾長。週末、每年寒暑假,他都會帶著一群學生上山下海、打籃球,學生在團體中不只消耗體力,也在互動中學習應對進退和社交能力。

詹元碩是臨床運動治療師,他認為計畫性運動確實能改善ADHD,「兒童發展階段大量靜態學習某些學科,對未來未必有太大幫助,動態性的運動例如上山下海,對大腦神經是有效益的,可以提升專注力與抗壓性,改善衝動行為和社交能力,醫療界也慢慢接受。」
衝突中練習 覺察情緒
炎炎暑假,我們隨一行50個有ADHD、亞斯、ASD(自閉症類群障礙)等不同特質的孩子參加營隊,他們必須學習自己管理隨身物品,拉著行李箱坐公車、步行、爬山,夜晚要自己盥洗、鋪睡袋。孩子們偶有情緒行為,團體中發生衝突時,老師會引導他們練習覺察、控制自己的情緒。曲智鑛說:「我不怕學生衝突、吵架,那是他們學習的最好機會。在這個場域裡面,我盡可能讓小孩在刺激過程中去學習,他們在有情緒的狀態下才會用身體記住。」
這天上午,孩子們分組輪流搭船出海,一個學生將暈船藥忘在房間行李箱內,便要自己承擔忘記帶暈船藥的後果。曲智鑛說:「我可能會引導他去問同學是否有帶藥,這是他學習社會性互動的機會。」如果借不到,「你就去經歷暈船,下次就會記得帶暈船藥。例如這次爬山我忘記戴帽子,曬傷我也自己承擔啊!」同理,丟掉個人物品、亂花零用錢、太快把水喝光、跟同學打架…,在這個營隊裡,他們一次次練習調節情緒、自我規範。

例如洋洋,他被同學罵「甲甲」後,能覺察並練習控制情緒。我們問洋洋怎麼控制?他大聲回答:「控得了!我摔椅子來發怒,或是睡覺啊!可以讓我忘記那件事,(醒來後)為什麼我要生氣啊?我忘了欸!」曲智鑛觀察洋洋:「他一直在練習情緒被刺激、控制、修復,一直在run這個循環。我會問他感覺怎樣?他可能覺得丟臉、很不爽、想殺了他,因為真的氣炸了。情緒很複雜,有強度的區別,我會協助整理、給他很多選擇,他會想:『我是哪一種?』就會跟我討論,對情緒層次有更多了解。」
洋洋的姑姑認為他進步很多,「他對情緒的覺察好很多,比如有一次我帶他去夜市玩套圈圈,說好只套一籃,但他還想再套。坐公車回家的時候,他很冷靜跟我說他其實很不開心,我說:『不是說好只套一籃嗎?』他說:『我知道,但我還是很不開心,先讓我冷靜,不要吵我。』還沒回到家,洋洋就說:『我好了,我要跟姑姑道歉。』」
有次在學校,老師問洋洋最近好不好?洋洋回答:「還好,不過脾氣的部分還要再練習。」他知道自己如果被投訴會帶給媽媽麻煩,回家後總是說:「我今天在學校OK喔!」
阿偉也靠自己想辦法克服。今年小學畢業旅行,老師擔心他會闖禍,媽媽也猶豫該不該讓他去?阿偉自己想出解決方法:帶一台小遊戲機,無聊時拿出來玩,就可以降低衝突機率。媽媽臉上浮現欣慰:「他還是會顧慮到大人的擔心,又沒辦法保證自己不會惹事,這是他自己想的。」父母把阿偉交給曲智鑛的夏令營,一方面也獲得喘息,「曲老師的營隊是我們唯一可以放心參加,不怕小孩被退貨的營隊。」曲智鑛觀察阿偉,「所有規則都會被他破壞,就要幫助他控制。我會給他機會,跟他約定,他違反的話要承擔後果。」遵守承諾才能建立信任,阿偉說:「我有跟曲哥約定好,我們關係還蠻好的啊!」
同理是關鍵 走出循環
暑假即將結束的週末下午,我們跟著齊齊一家四口到秀朗橋下的運動公園拍照。全家人都穿著亮橘色的家庭服,為了照顧有特殊需求的2個孩子,父母每週帶孩子外出大量運動,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學習。
齊齊的母親看了大量書籍學習教養之道,也帶著孩子參加各種親子課程、心理諮商、對話治療課程,「我只是沒有用傾家蕩產來形容。」言下之意是也相去不遠了。「齊齊非常可愛,會跟著我看。我們一週練習一種,例如自我覺察、自我欣賞。我說:『媽媽也在學習。』他回答:『我跟妳一起。』他也會分享:『今天沒有跟同學打架,今天有寫完功課,今天有生氣可是沒有罵人,我有忍耐。』」
多年努力下,媽媽逐漸觀察到齊齊的改變:「以前他的循環是:犯錯、被罵,然後反擊告訴全世界他沒有錯。他會覺得是別人故意挑釁他,老師也只會指責他。但他說:『曲老師有同理我,相信我的感覺,所以這次老師叫我停的時候,我忍住了。』」同理是改變的關鍵。

這一天,齊齊要求我們陪他打羽毛球、玩撲克牌,走路時跑跑跳跳不愛走直線。問他在學校還常被投訴嗎?齊齊答:「很少!」他努力讓自己在學校時不闖禍,「不要離開教室就好,就不會有問題。」
其實這樣的小孩,只是比較不愛走直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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