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練地在鏡頭前擺著姿勢,一邊滔滔不絕評論天下事:「若楊牧再多活10年、5年,拿諾貝爾文學獎應該是他,什麼莫言、高行健,根本不行的。」「黎智英要當耶穌,這個可以嗎?他對美國、對西方政治,不是太了解。」句句皆可成標題,語不驚人死不休,就像早年港片裡牙尖嘴利的狀師。
陶傑熟練地擺起姿勢,只是仍有他老派的矜持,一定要將自己儀容整理好才肯入鏡。 陶傑文章辛辣幽默,題材範圍之廣,從AI人工智慧到《紅樓夢》,再從兩性關係到台灣現代醫療史,全是他拿來針貶時事的工具。梁文道曾譽他為「香江第一才子」,倪匡更稱讚他「學貫中西、博古通今」。他在香港出版書籍將近80本,這還不包含他替人撰寫的傳記、合著作品,與翻譯作品。此外他還在各大媒體寫專欄、代言商品、主持電視電台節目,甚至導演過一部電影。
他立場反共、親英,說中國人思想行為有「小農DNA」,還說英國人管中國人是天作之合。不認同陶傑說法的人,批評他是「戀殖」「崇洋」。反送中運動後,陶傑此般言論在香港越發嚴峻。2021年,他在自己臉書寫下:「日子很困難,在陰霾和幽雨的日子,願大家一起堅毅忍耐。」宣布自己抵達英國,要放長假。
陶傑的寫生作品。離港前夕他在臉書貼上這張北角街市的寫生,並寫下:「許多年來在香港寫生無數,要以這幾張心情最複雜。」(翻攝陶傑臉書) 此次趁陶傑來台旅遊,我們約他到大稻埕的茶館進行專訪。本想讓他品嘗台灣茶,沒想到他卻出乎意料地點了壺英式奶茶。「我的職業,很不幸,不是寫作就是說話,兩個加起來就叫發表。如果工作成績好,人家捧場,在旁人眼中,就造成影響力。身為一個華人,我知道風險何在。」陶傑舉起杯子喝了口茶後,輕輕放回桌上,奶茶在杯裡泛起漣漪。
他的普通話相當標準,只是比起節目上講粵語的語速慢上許多,加上長年廣播訓練,雖然手肘斜靠桌面坐姿輕鬆,一字一句從嘴裡吐出,卻都像拿起鑿槌雕刻。「我在香港30年沒有放長假,天天廣播,星期一到星期五,電台不放人。到現在感謝這個國安法,要很自私地說,(終於)可以放1年多長假。」
陶傑對台灣歷史也瞭如指掌,走在大稻埕街頭隨口都能講出一段過往風華。 陶傑1958年在香港出生,其父母1949年從中國逃難到香港,之後2人皆在左派報紙《大公報》就職,同時期同事有金庸,梁羽生等人。「他們每天下班,就帶一份報紙回家。我從小看報紙,副刊裡頭有很多散文,有很多國際方面的時事,也有很多小說。所以我對文學的愛好,是從那時候開始。」陶傑這樣形容他還未長成才子的童年。
「香港這個殖民地,那時剛剛經濟繁榮,街上有白俄人開的西餐廳,英美的香菸,香港本土的餐飲。跟台灣60年代一樣,街上出現一些廣告牌,電影明星海報,還有整個香港海港的風景,構成對於兒童很豐富的,拼湊在一起的一個文化符號世界。鼻子聞到的,舌頭嘗到的,記憶都特別深刻。」
陶傑與父親的合照。陶傑的父親曹驥雲曾任《大公報》副總編輯,是香港60年代知名報人。(翻攝陶傑臉書) 那時的香港,五億探長呂樂剛升上總探長,葉問在油麻地天台上教拳,有東方布列松之稱的攝影師何藩,正在銅鑼灣街頭追著光影。而年少的陶傑則窩在房間裡,用文學與想像連結起海另一端的國度。
他大量閱讀楊牧、余光中、白先勇、於梨華…等台灣60年代作家,甚至也開始創作投稿,得了不少文學獎。1974年余光中到香港中文大學教書,陶傑甚至還跑去參加了當時余開辦的文學寫作研習營。17歲時他留學英國,在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取得英國文學學士學位後,開始在BBC(英國廣播公司)海外廣播部工作,並一邊在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修讀國際關係。
1991年,前輩才子金庸到劍橋大學讀碩士,遇見了才氣熠熠生輝的後進,極力邀請陶傑回港替他工作,擔任《明報》副刊副總編輯。此後陶傑輾轉多家媒體擔任要職,他最為人所熟知的專欄〈泰晤士河畔〉〈黃金冒險號〉亦是在此時期刊登。
武俠小說家金庸(左)當年力邀陶傑(右)返港任職,能算是陶傑的伯樂。(翻攝陶傑臉書) 回港後,陶傑迅速成了金童新星。在香港傳媒最興盛的90年代,他一支筆寫得風生水起。銅鑼灣書店老闆林榮基描述那時陶傑趕稿的情景:「一次他過來,大約趕稿,要紙筆,然後蹲在門邊書櫃,我見他不便,提議坐收銀櫃旁,他搖頭,千幾字,不一會寫完,著我傳真報館,曉得他也是快刀手,文思敏銳。」知名主持人鄭經翰就曾經在專訪陶傑時,半開玩笑說自己私底下算過,陶傑年收入有8位數港幣之多。
那時已近九七大限,鄧小平說:「發展才是硬道理。」確立改革開放路線,六四事件造成的心理效應在香港逐漸消融,整個香港對未來瀰漫著樂觀氛圍。電視劇《大時代》裡,劉青雲飾演的方展博,還可以用股票市場報殺父之仇。電影《整人專家》,周星馳可以在吃下謊言豆沙包後調侃中國:「袁木好誠實,李鵬係我哋最偉大嘅領袖!」歌曲〈皇后大道東〉,羅大佑、蔣志光唱著:「知己一聲拜拜遠去這都市,要靠偉大同志搞搞新意思。」
「那個時候商界對香港現狀,還是相當滿意,對香港跟中國的前途,都很有信心。資金不停湧來,(如果)把一國兩制、資本主義給砸了,他(中國)自己的錢也打水漂。」陶傑有條不紊地點評著彼時香港社會發展,幾乎別上麥克風就可以直接連線政論節目。
「如果按照這個方向,慢慢的,問題不大。結果後來江澤民自己選接班人,就選了今天這位。所以這20年,包括中國加入世貿,西方歐美對中國的幻想,成了南柯一夢,整個香港變成灰姑娘的童話。所以這不是香港的問題,不是中國的問題,是一個人的問題。」陶傑用手敲了敲桌子,嘿嘿一笑,也不知是對自己的譬喻感到滿意,還是嘲笑著中國困局的根源。
陶傑(左)與倪匡(右)的合照。倪匡曾稱讚陶傑:「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翻攝陶傑臉書) 在這20年的南柯一夢裡,香港發展有多快,陶傑罵人的速度就有多快。2003年一篇文章〈下台吧,董建華〉,他指責董建華擔任特首犯下百般錯誤,與SARS期間疫情處理不當,是中國「全新的國恥」與「最根本的災難」,幫當時港人出了一口惡氣。
但也由於他同時幫多家媒體撰寫立場相左評論,甚至幫富商英皇集團主席楊受成撰寫傳記,時常被人批評他沒風骨,更有人稱他「文妓」。「一個律師,客戶如果犯了謀殺罪,在法庭上你拿了他的錢就要替他辯護,這算不算違反良知?我覺得中國文化,傳統上對文人的要求不是太公道,捨身取義的時候,他要求文人把脖子伸出來,讓你去死,錢呢,又不讓你賺。」陶傑無奈笑著說。
「我為什麼要賺這些錢?因為很簡單,我不像梁文道、董橋一樣,在大陸賺錢。在大陸賺錢,也就是間接賺共產黨的錢。賺共產黨的錢不道德?還是賺香港地產富豪的錢不道德呢?」陶傑話鋒一轉,瞬間拉下幾個同為才子之列的香港作家來一較高下。他氣憤地用指節敲了敲桌面,杯子裡奶茶又忍不住晃蕩起來,彷彿有恩有怨的江湖。
才子越知名,隨之而來的爭議也越多。有時是陶傑自己的批評過了頭,有時則是花邊新聞。例如他2009年因為南海主權爭議,在《HK Magazine》雜誌撰文,形容菲律賓是「僕人國家」,惹得自己被菲律賓列為禁止入境黑名單,最後還得在電台節目,公開用西班牙文向菲律賓人道歉。
又或者2004年已婚的他,曾被《東周刊》拍到九龍塘偕女開房,還被記者繪聲繪影描述他為了不被認出,用「廁紙(捲筒衛生紙)包頭」慌忙離開現場。2013年,他在「香港免費電視牌照爭議」集會中站台宣講表支持,甚至以這個哏自嘲,要議員用良心投票,不要此後只能廁紙包頭從後門進出。
「首先這個廁紙包頭,是沒有這個事。我在現場,出現過,這是有的,但廁紙包頭沒有。《東周刊》那個總編,對我不服氣,因為以前周刊老闆比較賞識我,他忿忿不平,用公器來報私仇。但既然以訛傳訛,那不如變成自嘲的幽默。」面對提問,才子先是否認了自己曾經風流。
他接著又一臉正經將話題圓向人設缺陷的必要性:「在網絡世界,你要看清,這個東西不一定不利。引起議論,反會加深你這個人的傳奇性。人家以為你很清高,文化人、品格端正,原來你他媽的,都好像偷雞摸狗,有點陰暗面,其實把人的距離給拉近。」
2004年,陶傑被香港東周刊拍到疑似外遇,偕女九龍塘開房上了封面,但至今他仍否認報導內容。(翻攝東周刊) 才子有偷雞摸狗時,當然才子也有跟不上腳步時。2017年6月,他先是在《蘋果日報》撰寫一篇名為〈白人絕種危機〉專欄文章,內容指稱西方「所謂LGBT:女同志、男同志、雙性戀、變性人,無人再敢『歧視』,權力已經大過天。」引起香港同志團體發文反擊。同年11月,香港女子跨欄選手呂麗瑤響應「#MeToo」運動,臉書發文自曝曾遭教練性侵。而後陶傑發文嘲諷,說自己幼稚園曾被老師摸過臉,現在想來自己一度淪為性侵犯、性欺凌之低端人口之一。此番言論,讓陶傑被網民打成「厭女」作家。
「Me Too我不反對,但要問一個問題,往往是一面之詞,發生在好多年以前,如何證實?這是常識問題,殺人都要有目擊證明。Me Too會不會被人利用政治議題來炒作?我說當然要徹查,非禮強姦,對女生來說最好是要馬上報案,不要敢怒不敢言。」陶傑如是反駁。
「我認為,這個變性也好,同性戀也好,古往今來,要含蓄、要壓抑,人才會有種發憤向上的荷爾蒙,包括好看的同性戀的電影,《蜘蛛女之吻》《蝴蝶君》都是含蓄的,並不是樣樣都要露骨。兩個男人脫得光光,然後在螢幕上幹,幹完了,好啊這個平權了,並不是這樣。」才子白髮蒼蒼,正色答辯。他引述經典作品信手捻來,我突然理解,那是因為他還活在經典的時代。他晃了晃茶壺,杯中奶茶已經喝光。這世界變得太快,他又在他的立場裡更老了一點。
17歲時的陶傑。常有人說陶傑與黃秋生長得相像。(翻攝陶傑臉書) 曾與陶傑共事,目前「*CUP」媒體網站執行總編輯陶培康,這樣形容陶傑:「他在香港是很特別的存在,有些名人另外一面你不見得喜歡,但陶傑其實是跟文章很言行如一的。2000年以後,香港很多文人越來越紅,會到大陸演講、工作,但他到現在都沒有過去,都是很堅持他的說法與立場。」
我問陶傑,搬到英國後回過頭看,最懷念哪個時期的香港?「我小時候華洋雜處,香港的中環,一條馬路上有人穿長衫、有人穿西裝。然後有好萊塢電影裡頭的洋人,惡作劇,也穿長衫。這個無所謂辱華不辱華,沒有這麼多的包袱。那時候人人安居樂業,有錢賺,有飯吃,因為市場自由,言論自由。」
才子最捨不得的,還是那個小時候的60年代香港。那時周慕雲正好遇上了蘇麗珍,王家衛電影裡無聲旁白:「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那是才子頻頻回首,卻不再來的花樣年華。
「現在你批評政府,或者政治問題你發表意見,也是會有一些包袱與政治考量。那時候陶傑沒有,他就是很自由年代的一個代表,連他都離開了,那就代表香港言論自由的空間,小到跟過去完全不一樣。」香港小說家紅眼,如此描述陶傑離開之於香港的意義。
那麼,還會回香港嗎?陶傑聽了後,笑了笑回答:「目前的氣氛,我寧願放假長一點,對不對?」
評論香港現狀,陶傑說:「香港變成灰姑娘的童話,午夜12點鐘聲響起,被打回原形。這不是香港的問題,不是中國的問題,是一個人的問題。」 陶傑離台之際,在臉書發文,寫起他對台灣的觀察,以及對2位已逝好友,專欄作家李怡與演員王羽的追憶。他引述余光中的詩句:「淡水河淡淡流過你眼睛/河上是雨,雨中是燈火/黃濛濛溫溫馴馴的燈火,一盞/偎在你髮上,一盞,在耳旁/更三三五五你眼睛裡盪漾」
而他沒寫出的下半段,則是「雨失落在河裡,河呢,失落在海裡/無端失落的總似最美麗/多少眼眸失落在他鄉/年年此際向東飛,走多少孩子/夜蛙晝蟬空留這城市」這是余光中離台赴港前夕寫下的作品。也許對遠走的才子而言,無論到哪,眼底依舊是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