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子不認得我了。」那一瞬間她的世界幾乎崩潰。Vivi當時45歲,只是普通的家庭主婦,在那之前兒子在外地念書常常輟學,日夜顛倒,她和先生都很頭痛,但他們以為兒子只是「叛逆期拖太久」。直到這次兒子連爸媽都不認得了。「我們趕快帶他去醫院,醫生才說是思覺失調症。」
幸運的是,醫院的職能治療對兒子幫助很大,會安排精神復健的職訓課程,讓兒子重建現實感,出院後醫生還幫他介紹到醫院營養室工作,負責協助病房配送訂餐。「我兒子本來就是念餐飲科的啊,醫院薪水雖然不高,可以建立他的信心。」
但是精神病人很敏感外界的眼光,有時社會事件也會加劇這些情緒,2020年4月殺警案嫌犯鄭再由判決出爐,一審無罪的結果引發社會嘩然,兒子餐飲室的同事也議論紛紛。
「我聽他回家說,他們廚房就是有些歐巴桑嘴巴比較壞,說一些…應該要把他(嫌犯)抓去槍斃啊!法官判太輕啊!…這種內容,我兒子聽了就好痛苦,他又說不出來,就在廚房用力捶牆壁。醫院打給我,我趕快去帶他回家。」
精神疾病即使控制住,也很容易在壓力下復發。「主管有時派他送餐去負壓隔離病房,要叫他戴N95口罩,他焦慮感就起來,怕自己會死掉。」妄想的症狀也出現了,「有些病床他昨天還送餐,今天去就空了,護理師跟他說,這位病人往生了。可是我兒子會說,沒有啊,我看到他(往生者)還在那邊。」
今年年初好不容易兒子狀況穩定,她又想送兒子去醫院上職訓課,準備重返職場,5月開始確診案例增加,醫院氣氛又再度警戒,護理師有跟病人宣導:「之後可能醫院活動會停掉喔。」兒子回家心情很低落,對Vivi來說,等於倒退回之前的狀態。「他其實有病識感,本來就很擔心自己以後找不到工作。一聽到以後不能去職訓,他就會很擔心,這樣他去上班不就遙遙無期?」
Vivi兒子在病情穩定時還能彈琴紓壓,也稍微安慰Vivi照顧之苦。(Vivi提供)大環境的壓力加上對自己期待落空的焦慮,Vivi兒子的妄想發作越來越頻繁。「他又會開始問我說,阿姨你是誰,為什麼我爸爸媽媽一直沒回家?」Vivi雖有心理準備,但隨著疫情升溫,三級警戒宣布還是來得又快又急,5/15宣布後,醫院果然隔天就立刻停止所有「非必要活動」,包含精障者參與的職訓、日間病房課程等,讓家屬和障礙者都感到措手不及。不能出門後,兒子生活缺乏重心,更常陷入狂躁中,幾度衝出家門,說他要去找「正版的爸爸媽媽」。
Vivi心力交瘁,打給醫院詢問能否讓兒子住院治療,但當時醫院將「非必要」病房都要挪用作為負壓隔離病房,其實一床難求,幸好兒子的主治醫師十分善心,最後還是想辦法擠出病房,將兒子收治住院,終於讓她能稍微放心。
「我真的很想跟政府那些官員講,你們知道…你們知道跟這個把我當陌生人的兒子關在家裡…那是什麼感覺嗎?他一直說要去找他真的爸爸媽媽。」Vivi講到這裡太激動,突然一陣哽咽,但她掉了幾滴淚,很快又恢復到冷靜的表情。兒子生病這5年,她已被現實鍛鍊得無比堅強。
「現在就算解封以後,他要回去上課,也要好久才能再重建他的信心了。」Vivi給我們看她兒子之前從醫院帶回來的心型球蘭小盆栽,這是日間病房會給精神病人練習手作的園藝治療成品,圓圓的肥厚葉片長在小小的盆子裡。她會每天幫盆栽澆水,兒子雖然常不認得媽媽,但看到球蘭長嫩葉了,就很高興,Vivi幽幽地說:「這是我現在可以用來他拉近距離的話題。」
29歲的可凡(化名)在家裡附近的公園接受我們訪談。她想起7月的某個早晨,她在床上驚醒,聽見姊姊正在外面大聲咒罵:「如果我當初有聽老師的去申請繁星計畫就好了!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失敗!」
她跳起來衝出去,在姊姊房門口隔著門板傾聽,幸好,聲音是從房間內傳來,她鬆了一口氣。上週的某個清晨,也是一樣的連串抱怨後,她睡眼惺忪起床,竟看到姊姊拿著椅子從頂樓下來,幽幽地說:「本來想去死的,後來我沒跳下去。」姊姊說得平靜,她聽得驚駭,後來幾天她完全睡不好,隔壁的一點聲音都讓她膽戰心驚。
雖然人沒事,但可凡再也睡不著,她心中湧起巨大的疲憊感:「這樣的生活還要多久?」12年前,當時就讀大一的姊姊突然激動地跟大家宣布今天全家都不能出門,姊姊神祕兮兮地透露,她已經掌握證據,家人出門會遭遇不測,姊姊甚至在門口跟大家拉扯,求大家不要出門送死。那是姊姊第一次發病。
可凡的爸媽當時覺得應該是「卡到了」,所以沒帶姊姊去看醫生,反而帶去宮廟收驚。「因為我爸爸媽媽,他們…他們關於精神疾病的資訊,他們比較不懂。」
姊姊本來就不善社交,發病後頻繁出現的妄想,症狀越演越烈,每天都懷疑外面有人要害她和家人,難以穩定去上課,爸媽只好幫她辦休學,帶姊姊去看醫生,醫生診斷為輕度思覺失調症。可凡回憶:「其實姊姊國高中就不喜歡跟別人互動,回想起來,也許那時就有徵兆了。」
今年原本是姊姊的新開始,藥物控制病情穩定後,姊姊幸運申請到新北某私立大學外語系進修部。
可凡也很替她高興,30歲的姊姊懷抱著大學新鮮人的夢想,每天快樂出門去上課,好像回到18歲發病前無憂無慮的她。可凡還會幫姊姊整理筆記:「我剛好這段時間辭了上一份工作,回家休息,就可以陪伴姊姊。」
然而才剛讀完一學期,疫情就爆發,5月中之後的課程都轉為視訊教學,對一般大學生來說稀鬆平常的線上課程,卻讓姊姊陷入困境。
可凡說:「不知道為什麼,老師改成線上上課以後,姊姊就比較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她很挫折,然後她又不敢問同學。」6月時學校採取期末考,姊姊完全跟不上進度,焦慮到甚至哭著拜託妹妹幫她作弊。
可凡看著姊姊這樣很難受,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氣悶:「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比姊姊會讀書,她是那種需要苦讀還是背不起來的,可是我沒想到,學校改成視訊上課以後,她的學習能力更低了。」
學期結束,成績勉強低空飛過,姊姊整個掉到失魂落魄的狀態,妄念開始復發,她常常回想起17歲那年,高三時,老師曾要幫她報名繁星,她因為太害羞,就錯過了報名期間。可凡說,她開始喃喃自語:「我那時候應該要報繁星,對不對,這樣我人生就不會那麼失敗。我那時候就是錯了啊,我就是錯了這一步啊!」每天早上睜開眼,姊姊就開始自言自語,咒罵自己的失敗人生,睡在隔壁的可凡常被她冗長的大聲抱怨吵醒。
重讀一次大學還是不順利,上禮拜,姊姊曾淡淡地說:「什麼我都做不好,我乾脆去死好了。」家人以為她只是說氣話,結果隔天她就真的嘗試拿張椅子到頂樓,試圖跳下去。
從那天起可凡再也睡不好:「我不知道她後來為什麼改變主意,但是她好像還沒放棄尋死的念頭。」
爸爸開一家小店整天忙碌,媽媽也無力處理姊姊的情緒,三級警戒期間,可凡變成姊姊唯一的出口,她每天跟姊姊關在家,聽姊姊反覆講從前錯過繁星計畫的事情,她有一天終於受不了,抄了幾支電話丟給姊姊:「你打去跟張老師講啦!」
結果姊姊真的打了,很無辜地跟她說:「每一支都在忙線中。」可凡突然覺得對姊姊很愧疚,但她自己也好累。她本來短暫離職只為了休息,現在因為擔心姊姊的狀況不穩定,她也不敢回去上班,自己復工也遙遙無期。
眼看已經解封,慢慢恢復常軌,如果疫情回溫,又開始封城呢?姊姊也很焦慮,她說:「我看到有人在網路上呼籲政府要開放通訊諮商,我馬上就去連署了,希望可以開放啊!那至少我可以幫姊姊找到一些說話的對象…」
當病人自成一座孤島,照顧者也是坐困孤島之人。對精神病人的家屬來說,替家人找到外部資源,除了為病人,也為了自己不致過度疲乏而耗盡。
可凡現在還是每日陪姊姊上視訊課,教姊姊念書,讀一點是一點,即使她只有一點燭光,也想讓錯過繁星的姊姊,感受一些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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