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教書,陳健民意外結識有黑道背景的獄友,「我跟每個堂口都建立關係。很多堂口負責人是我學生,當然是老大優先能來學英語啦。」也曾有過尷尬時刻。2019年7月21日深夜,元朗爆發721事件,一批黑道背景人士身著白衣,在地鐵站毆打市民和示威者。陳健民在獄中看電視,破口大罵,他身邊黑道人士自承確實認得電視上的白衣人,但說得委屈:「這些都是『阿爺』叫我們(黑道)做的。」廣東話裡的「阿爺」,指的是北京。
陳健民一邊收學生,也學著當一名小學生。他在《獄中書簡》自況:「登記資料時職員粗魯地說:『手唔好碰到枱,禮貌一啲!(手不要碰到桌子,禮貌一點!)』…職員又提醒我手要放兩旁,不准握著手放在前方,說話前先叫『Good Afternoon, Sir』。我完全明白要盡速放下教授的尊嚴,學做一個小學生。」
他想起在大學曾講授監獄裡的再教化,「監獄怎麼做?首先,他們要把你的自我毀掉,然後重新通過監獄的規矩,來重建你的自我。為什麼戒指都不能戴?頭髮要剪掉?不給你名字、只給號碼?就是要把你過去的自我全毀掉。然後按照他的規矩重建你。」
「可是(獄方)沒那麼成功啦,人的心,不是用外在方法,就能完全改變的。」他忽然拉開嗓門,用一種接近軍事化的怪腔調,示範監獄要囚犯們集體問好的「Good Morning, Sir」叫法,他接著示範自己實際問候長官的方式:張嘴機械似地開闔,無聲嚼著空氣,「我就嘴巴動一動,沒有聲音。」反正長官一眼望過來,是一群囚犯魚貫問好。他解釋:「這是我為自己保留一點點尊嚴的方式。」整場專訪他説了近10次「不要被摧毀」,「政治犯進去,一定要好好保護自我,不要讓他那麼容易把你拆掉、不要讓他把你毀掉。」
坐牢還能保持自我,我就贏了
失去存在感,也許就足以毀掉一個人。
獄中只有一面霧濛老舊的金屬鏡,放在廁所暗角。他照了1年,「(照鏡子時)我覺得:陳健民你狀態不錯哦,好像沒有什麼改變。出來以後,老婆說我長了很多白頭髮。哇…這我不知道。廁所很暗,金屬做的鏡子根本看不清。」他覺得照鏡是必須,曾在書中讀過,土耳其一處監獄裡沒有鏡子,囚犯就醫時,醫生首先拿鏡子給囚犯,「人還是需要看到自己,比較能掌握自己的存在嘛。」
失去時間感,也許更足以毀掉一個人。
陳健民剛入獄時,一名老人告訴他:「教授啊,你慢慢會懂,時間過得很快,只是日子過得很慢…」獄中沒時鐘,他時間感完全被打亂,半夜醒來以為黎明,開始拉筋打太極拳。「做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感覺很累,發現時間應該不是早上,而是半夜…」他又猜,監視器那頭,一定有人嗤嗤地笑,「鏡頭一定會照到我很多次…半夜1、2點在拉筋,他們一定覺得我精神狀態出問題啦。」
陳健民懂了老人的話。一開始,他在日曆上一天天劃去日子,無比痛苦,彷彿真要看不到盡頭了。他床板上刻有幾個正字,是前人刻的,才刻到第5個正字,那人就放棄了。「我後來學懂了。你不要想太多時間的問題,好好活在當下。舉個例子,我做木工抬木板,想像我在健身房鍛鍊肌肉。以前去健身房要付錢,現在免費欸。」他除了幫囚犯上課,也幫人寫信給老家,有人要申請離開監獄,不懂填表,他幫忙一填就是幾十頁,忙完想讀點書,熄燈了。言談至此,他語調歡樂起來,「很忙欸,我好像你們台灣的里長一樣欸。」有天他忽然發現9天過去了,第一次發現時間過得好快,「刷刷刷刷刷,我日曆一次劃掉9天,很爽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