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用全部的眼睛哭泣 陳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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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敏外表堅毅,看到動物卻總難掩笑容,她說所有經濟動物中,她最心疼乳牛,為了產乳,必須不斷重覆懷孕生子過程,分泌的乳汁也無法真正餵養自己的後代。
陳玉敏外表堅毅,看到動物卻總難掩笑容,她說所有經濟動物中,她最心疼乳牛,為了產乳,必須不斷重覆懷孕生子過程,分泌的乳汁也無法真正餵養自己的後代。
台灣每年飼養3.7億隻家禽、790萬頭豬、6萬頭乳牛,工業化的飼養屠宰,動物很難好活,更難善終。陳玉敏從事動保運動20年,揭露走私黑幕、推動友善飼養及人道屠宰,看遍千萬動物在苦痛中掙扎。她對動物有情,極為敏感,每次造訪屠宰場總哭到不能自已,卻仍選擇和人類文明中最邊陲的動物站在一起,「希望有一點點溫柔的力量,讓這隻要被我們殺了的動物,最後一程能好好走,這樣而已。」
這天,我們和陳玉敏一起造訪北部某肉品屠宰場,豬隻經歷運送拍賣,於傍晚抵達,入夜後產線啟動,豬群被電擊棒趕上屠宰線,一隻豬試圖掙扎後退,巨大身軀不斷衝撞柵欄,嘶聲嚎叫。屠宰線上的豬,先被高壓電昏,再以人工割喉放血,場內鬱熱潮濕,溫熱血水從豬頸間汩汩流出,濃郁的血腥氣味讓我腳步虛浮。豬血流盡後,工人用鐵鉤將豬吊起,放入滾水去毛再分切,流程規律如生產一支智慧型手機。
經濟動物飼養過程強調效率,在台灣,有些豬一生都被飼養在連轉身都難的狹欄裡。

陳玉敏小檔案

  • 年齡:52歲
  • 經歷:慈濟基金會文化志業中心採訪編輯、關懷生命協會辦公室主任
  • 現職: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副執行長
大家第一次看到屠宰畫面覺得很震撼,但之後拜託我們不要講,會影響他吃肉
52歲的陳玉敏,從事動保工作超過20年,從水族館動物明星到家中寵物,飛禽走獸到盤中魚肉,都是她關注的對象。她是佛教徒,茹素多年,此刻卻潛心研究一隻豬如何被殺死:豬怎麼被趕上電擊台?要多高的電壓,才能讓豬徹底昏厥?從割喉至燙毛池,有多久時間讓牠斷氣?
上百頭豬一一被屠宰肢解,地板上血水遍布,像置身恐怖片場景,陳玉敏卻細細拍照記錄,甚至大膽踩過正在運作中的屠宰線。我問她怎有辦法做到?她表情變得痛苦:「你再說我就要哭了。」後來她告訴我,過去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五度揭發屠宰場駭人畫面,但影響越來越有限,「這種東西會疲乏,大家第一次看到覺得很震撼,第二次就沒感覺,最後就拜託我們不要告訴他,會影響他吃肉。」情感訴求外,唯有以科學證明屠宰過程中暴力實非必要,才能說服更多業者及消費者。
台灣的屠宰業少有人監督,水準落後先進國家數十年。圖為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2010年赴行政院前抗議政府允許傳統市場宰殺。(陳玉敏提供)
陳玉敏一頭及肩長髮總是梳攏整齊,眉間時常緊蹙,表面看似嚴肅堅毅,其實極易對動物動情,見到動物總難掩笑容,也時常掉淚。一次和她訪視養豬場,她見母豬在改良後的寬闊畜舍裡相互追打,竟開心地鑽進欄中,與豬一同奔跑:「你看牠好開心!」而她情感投射的對象甚至包括害蟲:一次有隻蟑螂跑進她家浴室,她害怕蟑螂,又不願噴殺蟑劑,只好將廁所門拆下,期待蟑螂自己爬走,結果放在公寓樓梯間的門被人拿走,家中廁所於是再也沒有門。
希望有一點點溫柔的力量,讓這隻要被我們殺的動物,最後一程能好走
動社執行長朱增宏說:「玉敏對動物有感情,行動力也更強,河馬阿河事件,她看到動物流眼淚,敏感跟情感就來了,覺得這件事我們應該做什麼,就開始追蹤,拍影片、倡議修法…但她也比較辛苦,一方面要應用這樣的情感,一方面又要學習理性面對、說服。」一同共事、也是好友的家樂福企業社會責任暨溝通總監蘇小真也說:「她像小朋友,很容易開心,又很容易感受生命的脆弱,每次去屠宰場對她來說都很辛苦,現場要表現專業,不能在大家面前哭哭啼啼,但回到家就開始狂哭掉眼淚。」
對動物深情,卻需經常徘徊種種動物地獄,陳玉敏因此患有腸躁症,容易大量腹潟;2004年她赴牛肉屠宰場臥底拍攝,一頭牛倒下前與她對眼,回家後她夜不成眠,發燒2週,找不出病因。「我腦中的聲音說,玉敏妳怎麼可以睡覺呢?改變不會那麼快,可是中間有多少牛又被這樣劈死了?」採訪期間,她因工作忽略腹痛,導致闌尾炎併發腹膜炎,緊急開刀,住院1週。 出院後,她聲音虛弱地向我解釋真正的病因:「我的工作像是每天射箭…我就是太想中那個紅心、太著相了。」
雖然身心飽受折磨,20年來她卻一再回到血腥現場,面無表情地拍下那些讓她事後流淚滿面的畫面,「如果沒辦法凝視牠們,就會允許暴力系統繼續存在,我想賦予這些生命一些存在過的意義…公開這些影像,就是希望有一點點溫柔的力量,讓這隻要被我們殺了的動物,最後一程能好好走,這樣而已。」一如學者黃宗慧引述哲學家德希達的觀點:觀看只需要一隻眼,哭泣卻需要全部的眼睛。
陳玉敏是早產兒,父母為讓她續命,傾家盪產,她個性敏感,從小就覺得虧欠家庭,在痛苦和掙扎中長大。(陳玉敏提供)
容易對受苦的邊緣生命動情,源自同樣邊緣的成長經歷。陳玉敏是早產兒,一出生即在保溫箱住了2個月,父母在台北市中心的市場賣魚,為籌600元醫藥費傾家盪產,一家因她而負債。「從小我媽就說,我要比其他孩子還她更多,」她5歲開始到市場魚攤幫忙,小學開學第一天,她早起開市後到教室報到,同學嫌她身上魚腥味重,拒絕坐她後面,「這件事讓我很恐懼,覺得自己怎麼變成別人嫌惡的人?我對於生命當中不堪的事特別敏感,因此對人也很敏感,同事只要哪裡不對勁,我都可以感受到。」
她在家中排行第3,不像姊姊一樣會念書,被父母視為理所當然的勞動人力,雖然喜歡文學戲劇,國中就讀《紅樓夢》《弘一大師傳》,高中畢業母親仍要她接手魚攤,她不肯、又自覺虧欠家庭而無法拒絕,一個人搭客運到北海岸想跳海,被一對中年男女發現、將她帶回台北,她又買了張到高雄的客運票,住進阿蓮1間寺廟,失聯1週驚動父母,要她不需再賣魚,少女才終於自由。
我的自我價值感低,不覺得能無條件被愛,人生兩個選擇就是自殺或出家
「從小我的自我價值感非常低落,不覺得自己可以無條件被愛,以前立志要剔骨還父、削肉還母,人生兩個選擇就是去自殺或出家…但也許就是因為從小直視死亡,我發現我不太怕死,再危險的事都敢做。」動社為調查議題,常需偽裝潛入動物屠宰或違法交易現場,不怕死的陳玉敏,參與許多高風險行動。十多年前她赴開發中國家調查野生動物走私,以假身分臥底,過程中對方起疑、要她交出證件,她不肯,差點被拋進江河中滅屍,後來靠媚言誘惑對方喝酒,回到飯店連夜打包離境,才得以脫身。
如今還對父母有怨嗎?陳玉敏擦掉臉頰上的淚:「完全沒有了,都能理解了…我看到施加苦難的人的難,覺得每一個生命都好不容易喔。」為了治療自己,她自學心理學、社會學和家族治療,回顧父母生命史,母親不識字,父親年輕時挑糞為生,與母親北上打拚、從流動攤販做起,生計的現實,讓情緒無法妥善宣洩,「我怪我爸媽,我爸媽也去怪他爸媽,真的要去追溯,找不到第一個因…用佛教的用語來說,其實你自己同時也是非常多事情裡關鍵的因,無時無刻都可以改變因果。」
離開魚攤,文藝少女先是到出版社上班,總編要她編劉德華寫真集,她對帥哥沒興趣,又至慈濟基金會編刊物。離家後她認識男友,第一次感覺被愛,全心投入,交往8年,男友受不了她過度依附提分手,她再次動念尋死,在辦公室哭到昏厥、尿失禁,被證嚴法師勸下後到馬偕安寧病房當志工。「我這輩子常常被逼到要去死的邊緣,如果人生最極端的事就是死亡,我會想去跟這個邊緣好好的在一起。」
在安寧病房1年半,陳玉敏目賭生命盡頭前,軀體及關係敗壞的現實。「阿公大腸癌末期,肚子做很多造口,又沒什麼人顧,造口打開都是臭味…或是一個媽媽躺在病床上,已經在彌留了,幾個小孩卻在外面吵翻天。」她因此逐漸走出情傷,「一個人死前如何被對待,人際關係裡面每個人的難…我二十幾歲就把人生面貌提早看完了。」
當我直視動物苦難,感覺是如果我沒來,就不會有人知道你們的犧牲或痛苦
1995年她編輯《動物解放》中譯本,書中揭露人類大規模利用動物現象,她邊讀邊哭,書編完旋即投入動保工作,1999年和朱增宏成立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見證苦難,成為她參與動保運動的重要實踐倫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把自己往各種動物受苦的場合推…當我直視動物苦難,有一種感覺是,如果我沒有來看你們的苦難,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人知道你們的犧牲或痛苦。」
許多臥底調查現場,她表面佯作淡定,心中則對眼前瀕死的動物複誦「我會幫你改變」,像是告解,也像是安慰那個長年處在生死邊緣的自己,「動物不能說話,我常擔心,牠們會更孤單…如果能有一個人,在你最後害怕恐懼的時候,告訴你不要怕、我會改變,相信都是一種療癒。」
推廣多年,消費者和業者開始響應非籠飼蛋,陳玉敏卻仍急於和更多業者合作,日前還為此延誤闌尾炎就醫時機,導致腹膜炎。
隨消費者意識抬頭,越來越多人站在動物這一邊,2017年,動社成立「友善雞蛋聯盟」,2021年再推出第一個由民間發起的動物福利標章,如今有近40家雞蛋場響應,大型零售商及速食業者,也承諾將逐步改用非籠飼蛋。儘管如此,當我們和她一同造訪通過稽核的乳牛牧場,看見尚未能懷孕產奶的「女牛」在狹小的欄舍裡相互推擠,她依然期待業者能做得更多。
下午4點,數十頭乳牛依序進入榨乳台,通道狹小,陳玉敏瞇起眼睛:「寶貝辛苦了,來榨乳了,你們身上都是青草味,好香喔!」轉頭問業者為何不能讓牛有更多戶外活動空間?業者說如此成本增加、沒人要買,陳玉敏不再接話,回到車上,賭氣似地說:「所有經濟動物,我最心疼乳牛,牠們一生都在懷孕泌乳,乳房都腫大了…我們好像被集體催眠,如果有人醒來看一下真相,一定覺得很不舒服,這樣什麼都不能吃了、要怎麼辦呢?我們最終都要面對如何落實倫理關懷,所以不能勉強呀,但能做一步,總比什麼都不做好。」
陳玉敏所有針對動物畜養所提出的改善建議,都有科學根據,好比乳牛體重高達五百公斤,長期站立,她建議牧場應提供水床,讓牛有地方躺臥休息。
我窮盡一切辦法 希望改善動物處境
人類無法不仰賴動物而活,若要落實關懷,該如何與動物共處?陳玉敏說:「談動物要跟人類平等遙不可及,退而求其次,我不能阻止這種大規模利用,就要求好的動物福利、善待動物…我最大的期待,是人可以看到自己身在這個網絡裡面,看到一切是多麼息息相關,若能看見,就不會把自己無限放大到一個過度膨脹的位子,體會到負疚感,就不會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很多善待動物、甚至人與人的空間都可以出來。」
或許自知話題又太沉重,陳玉敏笑了笑,說朋友常勸她放輕鬆、對自己好一點,但她老是做不到,「什麼是對自己好一點?我窮盡一切辦法,從政策、法令、實務上改變,希望讓這些動物好好走,如果做到了,我獲得的快樂,不是去吃美食、出國旅遊可以得到的。」
動社推動物福利標章,常被質疑「為何不推廣吃素就好?」陳玉敏說,不吃肉或減少肉食,都是能減少動物痛苦的路徑。
拜訪屠宰場那天正逢農曆十五,後來陳玉敏告訴我,離開屠宰場前看見天上滿月,讓她回家後哭到不能自已,「會不會有一隻被完全擠在角落,動彈不得的豬,眼光看到月亮跟星星,在那一刻,可以短暫感覺到美,被這個世間的萬物現象撫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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