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恰恰多才多藝，除了主持， 還有編劇、演戲、歌唱、 音樂創作等各種亮眼才華。訪問當天寒流來襲，氣溫是近期新低14度。66歲的澎恰恰只穿著簡單甚至略為寒酸的薄運動外套，口罩拿下後一臉憔悴，比《魷魚遊戲》還魷魚遊戲。我問他還好嗎？「早上起床就有點不舒服，天氣冷還是血壓高吧。」他拿咖啡的手抖得厲害，回答的音量近乎喃喃自語。
2020年8月6日，澎恰恰開記者會，宣布自己因拍攝電影欠下2.4億元巨債，這個拿下5座金鐘獎的綜藝大哥已經破產。但他說他不會逃，將積極面對還款。2年後他接受我們邀訪，雖然訪談過程中不斷因債主訊息而分心，但他並沒逃避。
綜觀澎恰恰一生，有兩個黑洞，不是鼻孔，不在他臉上。黑洞一是女人，一是債務，全起源於家族的詛咒。「我大姊說過，有人下過詛咒，彭家的查埔一定零零落落，查某攏無尪，還真的。我二姊丈夫癌症過世，大姊離婚，大哥離婚。為什麼我比較晚發生？因為我離開嘉義，比較慢。」澎恰恰點起一根菸，瞇起眼睛，瞬間又老了幾歲。
剛問起債務沒幾題，澎恰恰就拋出這個神祕的故事。人在無依無靠的時候，習慣將問題導向不可知的命運。對澎恰恰來說，他拍電影是追求自我與眾人的認可。怎知一個露水般透亮，想當導演的念頭，最後卻滾成擋都擋不住的雪球。
問是誰下的詛咒，他雙手一攤：「不知道，查不到了。」就跟他龐大的債務一樣。他說到現在仍是茫然，不知道事情怎麼發展成今天這樣。
破產後，澎恰恰抵押房產，找來有黑道背景的台商朋友林秉文幫忙喬債整合。他不怕將債務拿上舞台當笑哏，甚至被YouTube節目《狗屎寫手》拿自慰光碟來嘲笑也不生氣。坦然的態度帶來流量，他拍攝帶有自嘲意味的《鼻孔遊戲》爆紅。代言、業配，來者不拒，一年就還了2,000萬元。
然而這只夠塞債主牙縫，負面新聞仍不時傳來：又是與佩真借貸合作關係不明，傳訊想輕生；又是被鹿港賣蚵仔煎夫婦控訴，不履行投資合約還搞神隱。澎恰恰的債務像謎團，拍電影如何虧損至此？甚至外界還有澎恰恰靠拍電影吸金的傳聞。傳言他向金主打包票一定賺錢，結果莫名其妙賠光，被懷疑是否靠這招中飽私囊。
澎恰恰總共拍過4部電影，每部都虧錢。照他說法，2億4,000萬元的虧損，裡面有一半是高利貸滾出來的。不善理財的他將收入、儲蓄，都交給澎嫂管理；等到發現扛不住時，回頭向澎嫂求救，才發現家裡的錢根本不夠他還。至於吸金，澎恰恰抽了根菸，瞇著眼似笑非笑看著我：「我這輩子所做的事情，都在出金，不是在吸金。我若要吸金何必留在這，我就好勢好勢啊！」
專訪前幾日，我們跟著澎恰恰來到某家食品廠商業配影片拍攝地。小小的空間甚至稱不上攝影棚，只是簡單架了兩台單眼，打上廉價燈光。但澎恰恰很快進入狀況，不用5分鐘就背完腳本。他邊吃罐頭小菜，邊對著鏡頭撐大鼻孔，用鼻子誇張發出「嗯！嗯！」的聲音。接著流暢介紹小菜的食材、產地，沒有NG，一次完成。
他太清楚導演要的是什麼。換場時刻，澎恰恰對看起來還沒30歲的年輕導演開玩笑：「我也是導演，但我破產了捏！」在澎恰恰自己笑出來之前，現場沒人敢先笑。
我問澎恰恰，近期《鼻孔遊戲》那麼紅，網路業配代言也多，會不會想像邰智源一樣專心往網路發展？「現在想盡辦法要賺錢，所以年輕人說怎麼拍我就怎麼拍，但要專精在網路上，我覺得還是有問題耶。」即便破產，他仍認為只有電視、電影等傳統影視場域，才是成就自己的地方。
他說他曾到某個很紅的網路節目製作公司參觀，結果主持人坐在位子上4個鐘頭。「這怎麼看？」澎恰恰皺著眉頭說。但事實上是，目前他手頭僅剩2檔主持節目。比起《話山話水話玲瓏》，也許觀眾更期待的是，之後將登場的薩泰爾脫口秀《炎上澎恰恰》。
也許這也是詛咒的一部分。當年澎恰恰想當歌星，結果因為外表被迫當了秀場主持人；現在他想主持，觀眾卻只想看他翻出醜事再笑一次。
澎恰恰本名彭樟燦，後改為彭高尚，1956年出生嘉義市。父母皆在中油溶劑場工作，家裡4個小孩，澎恰恰最小。由於四處欠債，在他小學五年級時，父親離家出走。具體什麼原因母親沒說清楚，只是一生不停交代澎恰恰，不能跟爸爸一樣拋家棄子。
澎恰恰當過郵局捆工，為了改善家裡經濟，1984年他懷抱著歌星夢跑上台北。「那時候郵局薪水也才9,000多元。我在想，我喜歡看電視，又覺得自己歌聲不錯，如果能拚進演藝圈，賺錢應該比較快。」但其貌不揚的他，並不受聽眾歡迎。在老闆建議下，開始在中信歌廳擔任開場主持人，從此踏入演藝圈。
澎恰恰是真的有演藝天分，1987年被王偉忠相中拉進《連環泡》主持群中。因為張小燕脫稿嘲笑他「大鼻孔」，他一下成為最有辨識度的主持人。甚至還有音樂老師創作了《大鼻孔》兒歌，入選了國小音樂教材。不過短短5年，1989年他就獲得金鐘獎綜藝節目主持人獎。他最紅的作品《鐵獅玉玲瓏》是三立《黃金夜總會》單元節目，1999年開播，曾創下收視率破8％的紀錄。傳聞當時澎恰恰時薪每小時20萬元，月收入高達300萬元。
但這些成就仍滿足不了他。2010年他自編自導《帶一片風景走》，第一部電影就慘賠1,800萬元。
為什麼第一部電影虧這麼多，還有膽拍下一部？「因為我賺錢快啊！其實之前累積多少儲蓄我不知道，可是加上電視節目和其他秀，1,800這個數字根本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我想拚票房1億，當個億萬級導演。當個被認可的導演這件事比較重要。我追求的不是成就，是一個認可。」
澎恰恰講起電影拍攝過程，聲音頓時高亢起來。租了什麼器材，用什麼方法克服場地困難。他手舞足蹈，描述《球愛天空》某個畫面用了幾架空拍機去飛，彷彿第一次看到飛機起飛的孩子。
當個億萬票房導演，乍聽之下是個荒唐狂妄的夢。但2008年國片《海角七号》創下5億多元票房紀錄，2010年又有《艋舺》的2億6,000萬元，澎恰恰緊跟其後，有這樣的雄心壯志並不難理解。加上多年編導長壽劇《鳥來伯與十三姨》，讓他感覺勝券在握。「《海角七号》我以喜劇角度來看，會覺得很簡單，題材對了，時機對了，但我沒去注意它的行銷。我當時認為破億不是件難事，靠著自己的理解與小聰明，跟喜劇的功力，我充滿自信，或者說自負。」
第一部是追夢，第二部是勇敢，但還有第三部、第四部，就是莽撞與沉淪了。我問他第二部之後的電影，是打算把錢賺回來嗎？他搖搖頭，說當億萬級導演還是擺在第一位。
「我當時沒有想到，因為這個東西會弄到傾家蕩產的地步。」他看了一旁身兼經紀人的兒子，回過頭來用手抹了下臉。飛機飛走了，他臉上全是懊悔。
比起《玫瑰之夜》裡的鬼故事，越訪越覺得澎恰恰拍電影這事更可怕，甚至會懷疑他當時是不是被人下符。他拿胡瓜舉例：大家提到胡瓜就只覺得是個主持人，不斷賺錢，然後賺夠了就退休。這沒有錯，但澎恰恰要的不只是這樣。
他要的是什麼？澎恰恰會主持、演戲、編劇、導戲、出過唱片，甚至音樂創作也被金馬提名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但「認可」像一個怨念極深的幽靈追在他身後，幾乎要置他於癲狂才肯罷休。
「因為對於自己的長相，或是家庭環境影響，只要啟動證明自己的機制，澎哥想要誰與爭鋒的能量，非常強大。」澎恰恰的徒弟，同時也是長年舞台夥伴許效舜這樣說。
「澎嫂要勸我、阻擋我，其實很難。因為嚴重自卑，我需要不斷用一些東西，來掩蓋掉自卑這件事情。」關於認可，澎恰恰這樣描述自己。這個說法聽來熟悉，早在2005年身陷光碟案時，他就以「強烈的自卑引起狂妄的自大」為自己下過結論。當時他遭到盧照琴、郭桂彬等人恐嚇勒索，據傳也因此欠債8,000多萬元。
其實從出道以來，澎恰恰的緋聞便沒有斷過，但唯一他承認過的只有與節目《玫瑰之夜》葉姓化妝師的一段情，後來也付出3,000萬元代價。「坦白說，要得到某一段（感情）不困難，尤其是當你是一個主持人的時候。可是玩火會玩過頭，這個東西到了至少10年前，我完全認清了，哪怕妳再漂亮，我都不再去做這件事情。」
所以是用女人來彌補欠缺嗎？有了太太還不夠嗎？「不知道，當時不知道。你進入這個世界後，發現很容易取得的時候，你整個會亂掉。」講到太太，他聲音突然高了起來，快速把話題結束。也許是破產後太太受的委屈多了，他不願再讓問題扯到她。
像是要轉移氣氛，澎恰恰講了個關於自卑的故事。以前參加球隊時，有幾個女生組成啦啦隊幫忙加油。到外地比賽時，男女生一起睡通鋪，澎恰恰永遠睡在分界線的位置。「因為我長這樣啊，安全嘛！」澎恰恰指了指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看我反應不大，澎恰恰馬上又補了另一個故事。
高中時棒球隊的隊友，和啦啦隊的女生，一個個開始捉對交往。後來只剩澎恰恰和另一個女生，兩人也有點看上眼。有次女生來宿舍找他，室友們全識相到外頭過夜，但最後一刻女生踩了剎車，兩人什麼都沒做。
「我大概懂意思啦，因為你的空虛我的空虛，好像讓大家覺得，你有一個我也有一個對象。可是我是不愛你的，我不會把身體給你。」聽完後覺得哪裡怪怪的，我問是女生這樣說嗎？他說不是，是自己猜的，那之後兩人就沒聯絡了。但如果女生是真的很害羞，或那個來呢？澎恰恰想了一下，帶著苦意笑著回答：「也許吧。」
對缺乏自信的人來說，每次拒絕都是一道刻痕。因為實在刻了太多太深，也就無法接受失敗再來補上自己一刀。
澎恰恰的父親在他11歲時離家出走，此後再沒回來。澎恰恰一生只記得他和父親的一次對話。那時父親還偶而回家，小時候澎恰恰太瘦，媽媽要他去跟爸爸說買點奶粉回來給他補身體。
「我哪有錢！」父親這樣大聲回答。那是初始的拒絕，也是父親對兒子粗暴的否定。
父親2003年過世。過世前住進養老院，澎恰恰去探望他時，父親一直看著電視，播的永遠都是三立的綜藝節目。但傷害與黑洞已經造成，父親也跟那個踩剎車的女生一樣，無法再多跟澎恰恰解釋。
「媽媽的一句話：不要像你爸爸一樣，很深地打進我心裡。但今天會到這個地步，坦白說，如果我們推給宿命的話，是不是命中注定，必須順著老爸的路？」澎恰恰問我，那是整場訪談他看起來最無助的時候。
所以你覺得現在變得跟爸爸一樣了嗎？「不一樣，我爸是出去之後，完全不管所有事情，他一個人自生自滅，至少我還留下來承擔。」澎恰恰堅決地回答，又把自己和父親切了開來。「這一路演藝圈風風雨雨，到最後會有一個結果，就是我臭名萬世。你不能跟豬大哥（豬哥亮）一樣，跑了，然後幾年後回來。那不可能發生，因為來不及了，我年紀太大了。」
於是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理解他的故事：澎恰恰一生背負著家族的詛咒，這詛咒看來因父而起。為了遠離詛咒，他走了長長的路。途中遇到兩個黑洞，一是女人，一是債務，都讓他重重摔了跤。
等到他爬起來，回過頭才發現，為了跟父親有所不同，此時此刻他只剩一個選擇。那就是繼續拿著麥克風，像上《狗屎寫手》一樣─提到自己的不堪可以綜藝摔一下，但之後仍要承擔起一切，堅決地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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