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多數的非營利組織創辦人,林薇行程很忙碌。採訪前她剛結束一場會議,2小時後又有另一個行程,我們利用空檔在咖啡店見面。她個子嬌小,僅一百五十幾公分,背著不可思議沉重的黑色電腦包現身,「裡面有我的筆電、簡報的器材,分開都很輕,可是裝在一起卻變這樣子。」她燦爛笑笑,接著對菜單上的香料茶拿鐵發出一聲少女的驚呼,立刻決定點餐。
【一鏡到底】妙麗的血色青春 林薇

血在林薇生命中曾有二個迷團。一是經血,她從青春期開始受經痛折磨,17歲時更罹患卵巢瘤而休學;另一則是血緣,是一起橫跨20年、發生在她爺爺奶奶身上的殘忍血案,一段被抹去的家族記憶。如好學生妙麗,她不斷追尋答案。

林薇
- 出生:1998年
- 職業:非營利組織小紅帽發起人
- 學歷:英國愛丁堡大學傳染病學系(休學中)
- 經歷:非營利組織小紅帽執行長;曾獲兒童、性別與人權關懷類十大傑出青年、英國黛安娜人道主義獎(The Diana Award)
熱血行動家 回擊譚德塞
年僅23歲的林薇是近年最受矚目的女性行動者。2019年,她創立台灣第一個關注女性月經議題的非營利組織「小紅帽」,倡議月經平權,在中小學、大學開辦月經課,提供經濟無法負擔的女性生理用品,試圖解決月經貧窮問題。2020年4月,她聲名大噪,卻與月經無關;其時世界衛生組織(WHO)祕書長譚德塞,指責台灣人民及外交部人身攻擊其個人種族身分,對此不實言論,林薇忍不住反擊,以英文錄製了一支4分半鐘、要求譚德塞道歉的影片,在臉書上被瀏覽達180萬次。

「再一次我還是會做這件事。」林薇語氣輕盈地說。她當時正在英國愛丁堡大學就讀傳染病學系,「譚德塞事件」雖然轟動,但只是個插曲,那年對她更有意義的事情正在發生:蘇格蘭通過立法,領先世界為全民免費提供女性生理用品。
愛丁堡大學是試辦計畫重點學校,林薇熱衷成為改革的一員,她上街遊行、到國會遊說,並見證校園內的廁所改為性別友善廁所,「廁所裡都有放各式各樣的生理用品,各式各樣喔!各種長度、各種種類,想要嘗試月經量杯、月經內褲,都可以領,連在酒吧都有!」留學期間,她到非洲參與協助難民的計畫,於醫院婦科工作,發現前來的女性都有陰部反覆感染破皮的問題,「我以為是氣候的關係,問了才知道,其實是她們沒有生理用品可以使用。」原來月經也有貧窮不平等的議題。
很少人比林薇更著迷於月經。她在書堆裡長大,從小愛問問題,像《哈利波特》裡的好學生妙麗,「為什麼圖書館偉人傳記區只有男人?為什麼不可以跟表哥一樣開腿坐?」升國中時,初經來潮帶來更多疑問,「為什麼媽媽講月經要一直『這個』或『那個』?」50毫升的血如佛地魔般不可說,在學校,她把衛生棉塞進袖口,以免被同學看到訕笑;在家裡,阿嬤對她拍桌,「我在餐桌上問她月經的事情,她不是真生氣,就說『女孩子家不要說這麼大聲!』」
認識生理期 樂分享新知
青春期的身體也令她困惑。她嚴重經痛,常痛得打滾,臉色發白、直冒冷汗;她還不知道經前症候群是種疾病,但月經到來前,她上吐下瀉、陷入低潮,1個月有15天受盡月經折磨。「一開始會怨懟,為什麼別人都不會?為什麼是我?」資優生性格加上無可救藥的樂觀,林薇相信再難的問題都有解答,「事情發生都有它的意義,這是不是上帝給我的訊息?我這輩子有些事情要做,其中一個功課是跟我自己的身體相處。」

她開始閱讀國外醫學期刊,尋找適合自己的生理用品,學會處理經期不適、舒緩經痛症狀。瘋狂的國中生也在屈臣氏的角落探險,找到台灣當時僅有的2種衛生棉條,「我超常帶各式各樣的生理用品去學校!我會試用、跟同學分享,『我跟你講,怎麼怎麼用!』跟女生講完了,就跟沒有月經的人(男生)講,沒關係啊!反正他有媽媽,也可以跟他分享,我超怪的。」林薇飛快地說,語氣興奮又驕傲,知識讓她戰勝對月經的恐懼,也發現同學間的譏諷嘲笑來自不了解,「大家其實很好奇、很想問,又不敢大庭廣眾之下講,我媽知道衛生棉條也是我教她的。」

林薇的媽媽思想並不傳統,為了全心感受懷孕及育兒,孩子出生後便辭掉銀行工作。母親教育林薇,女人有選擇的自由,「很多女性是懷孕後被迫離開(職場),但我媽媽是自己選擇的,我長大後就覺得哇!很酷!也很偉大。」瘋狂或許有遺傳性,林薇最難忘的,則是媽媽為她買下一間幼稚園,「她說沒有看到符合期待的幼稚園,爸媽把身上所有東西,加上嫁妝都賣光,貸了很多款,第1個月我是唯一一個學生。」她家境並不富裕,為了求學曾多次搬家,「我住過中和、永和、土城各個不同地方,而且我們沒有車,都是騎機車搬家,很違法的三貼,我爸前面一箱,我媽後面抱一箱。」
好奇父身世 爺奶成謎團
林薇從十幾歲就到處演講,談如何自學英文、成為模擬聯合國主席,也在YouTube上分享棉條知識;然而提起家庭,有些故事她很少說。
她是獨生女,和父母關係緊密,也與母親的家人親近,但從未聽父親談過他的家庭。小時候有次課堂作業是畫家庭樹,林薇照常妙麗式舉手發問:「爺爺奶奶是什麼?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人。」孩子氣卻古怪的發言使同學們竊竊私語,接著變成嘲笑,連老師也有點錯愕。她父親林作賢是小學老師,身材圓潤如迪士尼卡通人物「杯麵」,總是掛著隨和笑容,是她從小的玩伴,「但我不知道爸爸是哪裡來的。」她生日臨近母親節,但每年都看見父親躲到廁所哭。

家庭樹事件那一年,她終於見到了她的「爺爺」。某天放學,她在家門口撞見一個衣不蔽體的老人,「他沒有穿衣服,屎尿都在身上,是誰家的人在這裡?怎麼會這樣子?我從來不知道他是我爺爺,我沒有看過他。」林薇收起陽光可愛的笑容,語氣沉重許多。她從小是個冷靜的孩子,很少哭,但那天還是嚇哭了,年僅5歲的她被家人帶離現場。但之後,爺爺開始不斷出現在她家門前,被丟包、意識不清地癱在輪椅上,身上有被毆打的斑斑血跡。
她多次跟著父母送爺爺到醫院,依舊一知半解。直到2004年爺爺過世,成為當時各報頭版新聞,大批媒體記者圍繞在她家樓下。她識字,看懂新聞,發現父親的身世:從未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奶奶,是一樁橫跨20年的情殺案主角,而爺爺死前長期受到再婚妻子虐待。
聊天解任務 攜手溯血案
1984年,林薇的奶奶被爺爺的外遇對象推入浴缸,浸泡在熱水中全身燙傷死亡;2004年,與第三者再婚的爺爺,因為口角,被再婚妻子用電鍋、酒瓶和菸灰缸活生生砸死。「對社會來說太衝擊了,連續3個刑案(該女也曾試圖殺害親生兒子),同一個人,對同一家人。」現在提到還會不舒服媽?林薇苦笑,「還是會有一點,但已經不會講不出來。」
比電視劇還誇張的劇情在她生活上演。「家門口圍滿了記者,所有人都問我們:『你們會不會難過?會不會想對對方怎麼樣啊?』我很小很小,有一個疑惑是,所以是我們應該要恨嗎?」她發出「嗯」的聲音許久,「我們一定要討厭她嗎?那時候還沒有辦法參透為什麼這件事會發生,我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我爸爸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跟這件事其實沒有關聯性。」
在林薇心中,她跟爸媽一直是共進退的3人小隊(或許就像哈利、榮恩跟妙麗),小隊員間不該有祕密,「我開始主動去問爸爸,說『我想知道』,我當時想寫一本書,寫爸爸的故事。」童稚但堅定的提問成為契機,一家人開始在晚餐時間、睡前慢慢聊天,從奶奶死後父親在育幼院長大、為了自立在迪化街賣南北雜貨,到攤開血案的細節,像一關一關解任務,「我跟我爸花了很多時間,一起回頭看奶奶(命案)當時的判決書、整個調查過程,回到他們以前去的地方,爸爸還帶我去問了很多以前遠房的家人。」
她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看判決書的時候,沒有辦法一次看完,重複看了非常非常多次,有時真的不行了,就停下來。」至今她仍記得那種痛苦,「情緒常常像一股氣,會很明顯感覺到那股氣像胃食道逆流一樣衝上來。」偶爾她也能感受到父親想壓抑、卻止不住的恨意,「不是對外大聲呼喊的那種恨,而是心中的結一直沒有解開,他無法解釋他的恨,但又不想陷在情緒裡面,他怨這件事情影響到他的家人,還有他的家人接下來的人生。」
深究家族史 叛逆會遺傳
受高度矚目的刑案,自然流進學校同學的耳裡、家族親戚的口中,多少影響3人小隊的生活。林作賢擔心妻女遭到異樣眼光,多年避談此事,前幾年才漸漸開口。如今加害者已在獄中病逝。「最難跨越的事情其實是不怪罪,一開始聽到的時候,會一直怪那個阿姨,如果沒有她,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林薇說。

解任務的過程還發生不少插曲。接觸父親久未聯繫的家族時,父女倆意外發現他們是228受難者的後代,「爺爺的阿公,是日治時代台東的警察局長,228事件發生時來台北商議事情,結果就被抓去關。」原本頗具聲望的家族成為鄰里走避的對象,只能低調度日,「還有還有,」林薇接著說:「爺爺的爸爸其實是為自由戀愛跑走的,他原本有個指腹為婚的婚約,但他不想要那個婚約,就跑去了另一個城市。」打開血緣的結及迷霧,林薇臉上重現笑容,「天吶!原來叛逆的因子在我們的血液裡面流竄著,好像一切都可以解釋了,心中有一股釋然,原來我們整個家族都怪!也不是只有我怪。」
因腫瘤休學 與疾病和解
那本名為《愛希望夢想》、獻給在天上爺爺奶奶的小書2009年出版,如今在國家圖書館典藏。書的內容像作業集錦,有關於林薇寫歐巴馬扶助弱勢的小論文、那二起刑案的報導舊聞,也有父女間的對話紀錄,父親寫童詩,林薇點評;一則題為〈爭執〉的童詩,年幼的林薇評語很超齡:「恨不能止恨,唯有愛才能止恨。」她深受父親影響,最後終於原諒了加害者,「我小時候寫我的偶像,都寫我爸,我長大也想要成為像爸爸一樣這麼有愛的人,他可以用他的方式活下去,我覺得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 。」
林作賢長期從事教育工作,退休後成為科技新創公司的共同創辦人,致力協助青年創業和中輟生的輔導,忙碌程度跟女兒不相上下。「他是中輟被校長撿回來的孩子,所以一直希望可以花更多時間陪伴非行少年或家庭功能失常的孩子。」林薇笑說,如今他們連一起吃頓飯都很難,但因為都參與非營利工作,多少知道對方在做什麼,可以適時彼此鼓勵、建議,「他會在大家都說『不要做這件事,不可能啦,不好啦!』時告訴我:『閉上眼睛去聽妳想要怎麼做?如果覺得這就是妳想做的,就去做。』」

高三開學第2天,17歲的林薇因腹部劇痛就醫,和父親在診間超音波螢幕上看到7公分大的巨大腫瘤。在不同醫院做了無數次超音波檢查後,她確定那顆卵巢畸胎瘤不是惡性,但仍需要開刀,意味著她需要經過漫長治療及休養,「發現自己離這項疾病越來越近的那種感覺很怪,無法形容,不是害怕、無助,也不盡然是怨懟、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片空白的情緒。」當她意識到必須擱置考醫科的夢想時,終於崩潰,在日記寫著:「再樂觀再開朗的人,都一定有無法承受的瞬間。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想做,為什麼!」
那顆腫瘤讓她切身感受到何謂痛不欲生。開刀前幾天,林薇的卵巢畸胎瘤破裂,她形容那是「從沒體驗過的痛楚,從下腹部直衝腦門,灌流全身」,她在床上翻滾扭曲尖叫,被救護車送往醫院,在急診室落下一灘鮮血,「就像我的身體流失了一個7公分大的寶寶。」她向學校請了長假,掙扎許久後決定休學,接受自己無法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面對期待已久的學測及大學生涯。
休學期間,她專心休養,並申請上荷蘭的世界聯合學院續讀高中,最終如願到愛丁堡大學就讀醫學院。如今卵巢瘤已經痊癒,林薇也能用不同角度看待疾病,她俏皮稱腫瘤為「瘤瘤」,「我不與她抗爭,但跟她對話,她教會我緩,教會我傾聽;反之,我與她分享生命。」當她在大學時發現自己也患有子宮內膜異位症時,恍然大悟的心情已超越了沮喪,「我經痛了很多年後才知道,原來我是因為子宮內膜異位症所以這麼痛,那是一個解釋,『喔!終於!原來是這樣子!』」她語氣雀躍,因為又知道了一個答案。

創立小紅帽 倡月經平權
為了全心投入小紅帽的組織業務,林薇目前暫停在愛丁堡大學的學業,定居台灣。原本一人的團隊,如今已有3位正職、5位實習生、5名專職講師和數名志工,他們協助台灣月經貧窮的少女,個案數已經來到200人。在偏鄉,他們發現有些女孩一片衛生棉使用一整天,甚至有人沒用過衛生棉,「她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換,或是以為沒有吸滿不可以換。」衛生棉對貧窮女性來說是奢侈品,是常被忽略的社福資源,「 今天1包衛生棉3個人要用,你多拿1片,等於讓另外2個人少1片可以用,那壓力多大?是一直不斷拉扯的過程。」為了將月經平權推廣到更多地方,除了個案輔導、中小學課程,去年小紅帽還與台大醫學系合開了史上第一堂「月經通識課」。

生命經歷依舊推著林薇前進。「小紅帽合作的單位,其中一個就是安康社區的微光盒子,當初他們來找我們的時候,我一知道他們在哪裡,就說不管怎麼樣都要合作。」奶奶和父親曾在最絕望無助時住過安康社區,那是台北有名的貧民住宅,她知道,那是最弱勢者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林薇外表如大學生,常一身小紅帽T恤和牛仔褲,但採訪過程,讓人常忘記她僅有23歲。小紅帽成員平均年齡不到30歲,其中林薇又年紀最小,要經營一個非營利組織其實不易,雖然她沒多說,但付不出薪水、到處拜訪被打槍,或受其他女性主義者質疑其路線過於溫和,都是曾經歷的事。

「(經歷爺爺的事)現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會有很清楚的心態是,我很接受我此刻覺得很困難,快要喘不過氣了。但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我會給自己時間,接受自己是這個樣子。」她淡淡說。
血是青春期的顏色。她已漸漸能跟疼痛共處,無論是曾難以啟齒的經血,還是讓一家人傷痕累累的血案,都是流在她身體裡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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