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現場】毒魂不散 安非他命在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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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品的藥後世界,除了奇幻的迷茫感之外,有時反而是讓人感官變得更銳利、精神集中。嗑藥可以為了娛樂,有時則是為了工作與生活。(Pexels)
毒品的藥後世界,除了奇幻的迷茫感之外,有時反而是讓人感官變得更銳利、精神集中。嗑藥可以為了娛樂,有時則是為了工作與生活。(Pexels)
從警察也會用的三不管藥物,到台灣最流行的毒品類別,安非他命問世近百年。不管世界如何轉變,這個白色結晶粉末從二戰的神風特攻隊,到近代的酒店小姐、長途司機、上班族之間,依舊歷久不衰,究竟它有什麼魅力?
我們從幾位吸食者的故事裡發現,安非他命除了娛樂之外,也有解酒、提神、集中注意力的功效。這樣的效用符合這個高壓、高工時的社會情境,於是在各種勞心勞力的行業裡生根茁壯。最後,如野火一般,成為無法徹底滅絕的毒品風暴。
一棟緊臨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的大廈,每逢假日便擠滿打扮入時的逛街男女,建築物後方的巷弄內是各種時髦的異國餐廳。今非昔比,這已不是年過半百的陳鳴敏熟悉的東區世界。80年代末期,陳鳴敏的東區生活,是充滿黑道大哥、小弟的世界。他們擠在這棟大廈的某個樓層裡,沒日沒夜地與賭博電玩搏鬥。

白粉不退流行 倍數成長

陳鳴敏當年的工作是兌換賭博電玩代幣的小妹,只需坐在櫃台前幫客人換錢就有不錯的薪水。偶爾,需要幫這些客人跑腿買些食物。陳鳴敏活潑外向,很快就跟所有客人打成一片。不過,她也意外發現,除了跑腿買食物飲料之外,幫客人叫「藥」的小費更高。這種白色結晶的粉末,據說能提神,讓賭客能熬夜奮戰。那是個對毒物認識尚淺的年代,安非他命尚未成為管制毒物,可以在社會裡合法買賣,「當時除了客人用,還有不少警察來這裡也會順便買來用。」眼看藥物的神奇,陳鳴敏也跟著用了。那一年,她16歲。
無論毒品市場如何轉變,像是鴉片癮者消逝、海洛因癮者年紀老化,新興藥物笑氣、咖啡包搶市,安非他命的地位絲毫不受影響。從警政署公布的數據,安非他命取締量從2002年的217.99公斤幾經起伏,但仍穩定成長,至2021年,已達949.541公斤。2018年間甚至高達7,037.28公斤,數量呈倍數翻漲,成為台灣最「流行」的毒品類別。為何這個白色結晶粉末能夠如此歷久不衰?
安非他命每年在台灣的使用量不斷創新高。
眼前的陳鳴敏身材微胖,笑容親切,是利伯他茲基金會的社工,她的前半生經歷見證了安非他命在台的發展歷程。她不僅是吸食者的角色,之後還介入買賣,接手幫派事業,成為一方的「黑道女魔頭」。她現在還記得,當時吸了安非他命,整個人變得焦躁不安,女兒剛出生,稍有不適便哭鬧,藥效正在作用的陳鳴敏耐不住性子,便拿衣架等隨身可取得的物件,死命往女兒身上打,打到自己都累了才罷手:「我還記得,打女兒的時候,我心裡竟然很愉快,這個感受我至今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好可怕。」
她不到20歲,便從電玩店的換錢小妹轉進酒店業,離職的原因是需要錢,但不是因為吸食安非他命而缺錢:「我在賭博電玩上輸了很多錢,需要另外找工作去賺來還。」

長途司機依賴 提神賺錢

毒品不單只是感官享樂,更多時候是生活上的需求。例如賭客為了賭,需要藥物提神。真正讓他們成癮的不是藥物,而是在那個生活條件下,為了生存,必須仰賴藥物。
老賀跟陳鳴敏接觸安非他命的年代相仿,他在80年代是聯結車司機,彼時經濟起飛,各行各業「錢」景看好。老賀形容那個年代是:「睜著眼就有錢掉下來,不是怕沒機會賺,而是怕時間太少,賺不夠多。」他當時開著聯結車從南跑到北,一趟車程動輒4、5個小時,為了想趁年輕多賺錢,他可以跑車一整天不睡覺。鐵打的身體,經不起長期缺乏睡眠。老賀開車開越久精神越渙散,跑車的同事介紹他,有種提神的「神藥」,沾在菸上抽,可以3天不必睡。
長途司機因工時長、需要高度專注,因此從1950年代開始,安非他命便在這個行業裡大為流行。
服藥初始,老賀覺得自已金剛不壞,有源源不絕的精力,只是藥效退去時,人會變得非常疲憊,有時甚至需要睡一天一夜方能醒來。這還不是最糟的,老賀最後變得神經兮兮,開車時常覺得後方來車在監控他、沒來由懷疑同事要陷害他。
他開始把貨送錯,並不斷與人吵架,最後被開除。父親以為他中邪、運勢差,帶他去廟裡拜拜。問事的乩童告訴他,要他戒菸吃素多休息,他戒了菸,同時因離職而斷了「提神」的藥。多年之後,他聽同行的司機提起,方知當年沾在菸上抽的、有時靠水車燒的白色結晶就是安非他命。
台灣並不是特例,早在1950年,美國的第一波安非他命大流行,便是發生在長途貨運司機之間,近年台灣仍不時能在社會新聞裡讀到各種司機吸食安毒的事件,從火車司機、公車司機、長途運貨司機、遊覽車司機都有,這類需要長時間專注的工作,安毒的藥效剛好滿足這種行業的需求。
老賀說:「人家用毒都是要求茫、求快感,我抽這種菸,是為了提神。」

神藥因應需求 潛伏邊緣

安非他命與其他毒品最大的不同在於,它的藥效猶如變形蟲,可以因應各種社會情境的需求,提供不同的滿足。為了賺錢,陳鳴敏進了酒店業,這是一個高壓又需要酒力的行業,安非他命此時則發揮了多元複雜的功效。
她每天過了中午才起床,因為前夜的宿醉未醒,身體疲憊,她會先來幾口安,讓自己提神醒腦。出門上班,等酒客上門前,她會再呼上幾口安,像是一場儀式,提醒自己要整理好心緒,準備工作。
與酒客交際時,為了解酒,陳鳴敏喝到快不行時,會躲到廁所裡,再呼上幾口。解酒液、熱湯、熱茶,這些解酒的效用都太慢,她沒辦法慢慢等著身體自然退去酒意,只能求助神藥,彷若高速列車,幾秒之間就能抵達目標。
幾口安菸入肚,走出廁所後,她又成為一個新的人,重頭再戰。
從16歲就開始吸毒的陳鳴敏現已是一位專業社工,用自己的經驗拯救曾與她一樣在毒海浮沉的人。
日進斗金的日子,陳鳴敏是店裡的紅牌,一個晚上客人的酒錢就替店裡進帳不少,這一點藥錢多由領班吸收,她猶記得當年的盛況:「領班會去買一大塊安,結晶的那種,放在休息室,需要的人就去挖一點來用。我從沒有缺過藥,也不知道沒藥的痛苦是什麼。」
這種社會邊緣行業與毒品共構共生的型態一直延續至今。台北大學社工系助理教授陳玟如在進入學術圈之前,也曾擔任多年的毒癮戒治社工,她在八大行業的工作者身上,聽過許多跟陳鳴敏相似的毒品故事:「毒品在她們的生活是一種工具,用來提神、解酒,甚至有病痛,沒時間看醫生,也會先用幾口安減緩症狀。」

吸食精神亢奮 用者廣泛

回顧台灣所有的毒品流行史,相較於鴉片、海洛因讓人昏昏欲睡,安非他命是唯一的精神亢奮劑。台灣在美軍駐台期間,曾小規模出現一樣具有精神亢奮效果的古柯鹼,美軍離台後,古柯鹼就從台灣社會消失了。陳玟如說:「精神亢奮劑會使人精力旺盛如超人,這樣的藥效很符合現代高工時又高壓力的工作環境。對經濟弱勢的人來說,毒品可以提神賺錢養家,就像強效紅牛。」這種社會情境的需求,造成安非他命大流行,也是難以根治的原因。
藥物與工作、社交結合的狀況不僅只在社會的邊緣產業,在白領與學生族群間也曾掀起一陣流行。小陶是個奇特的例子,他因持有K他命與搖頭丸入獄短暫服刑。出獄後,牢裡認識的朋友介紹他吸安。他還記得第一次的經驗:「很不舒服,頭很暈。」在友人多次慫恿下,他後來又用了幾次,「之後比較能控制藥的感覺,吸安之後,整個人頭腦思路變得好清晰。」
安非他命可提神、解酒,因此與八大行業的特殊職場需求互相結合。
小陶吸安之後可以一整個晚上打掃家裡,或是連續運動好幾個小時,「我後來想,與其浪費時間在那邊掃地,不如趁藥效上來時,念一點書,反正我剛好要考證照。」這個奇想竟然成真,每當疲累時,他便呼上幾口安,最後竟然順利考取乙級證照。
不過,現今的校園早已不流行安非他命,讀書不再是年輕人沉重且唯一的使命,許多研究都顯示,青少年濫用物質甚少是為了成績,而是為了尋求情感上的認同和派對的感官享樂。一位青少年形容他少數幾次的安非他命經驗:「只能一直專心做一件事,很無聊。」

原料技術優勢 台灣生根

作為台灣唯一興奮類毒品,藥效又能隨著社會需求而「變形」,橫跨不同年齡層、職業別,安非他命在台灣盛行的原因還有:技術優勢。一位屏東縣的警官就不諱言:「在10年前,我們就破獲過品質精良的安,主事者竟然只是一個17歲的少年,當時那批安很可能就是要賣到日本。」這幾年,南部荒廢的工寮仍不時查獲小型的製安工廠。
這些製安技術可上溯至二次大戰期間。陳玟如從史料上發現,日本殖民政府授權台灣合法製造鴉片。日治下的台灣鴉片產量高,一度是亞洲重要的出口地區,也接收了製造安非他命的技術。
在二次大戰期間,德國軍方默許士兵使用安非他命以增加戰鬥力、克服上前線的恐懼。二次大戰的日本兵也使用安非他命增進戰鬥力,尤其神風特攻隊員上飛機前,為能徹底執行任務,需要安非他命壯膽,製造安非他命的產地便是台灣。
「我聽老一輩用安的人說,有技術又有知識,應該是戰後台灣能繼續製安的基礎。」陳玟如認為,加上早年台灣並不管制麻黃素,這成分常見於中藥材,不僅在中藥行買得到,連當年的感冒糖漿中也有麻黃素,經過幾段化學強酸、強鹼的清洗過程,可以製造出安非他命的原料。
技術起步得早、原料取得容易,安非他命於是在台灣生根並轉型輸出技術與產品。
台灣製安技術精良,不時有警方破獲大型工廠的案子,照片中為安非他命的半成品「黑水」,精煉後即為結晶狀成品。(刑事局提供)
從90年代開始,台灣不時有安非他命銷往海外的傳言,有不少製毒師傅還遠赴中國大陸與東南亞國家製毒。90年代的陳鳴敏也趕上這波風潮,她在酒店裡認識一名黑道大哥,2人結婚後,陳鳴敏辭去酒店工作,專心做一名「極道之妻」。
大哥的女人一點也沒閒著,她輔佐丈夫盜刷信用卡的生意。90年代是哈日風高漲的年代,西門町有各種日貨商店,這些店家便是陳鳴敏的潛在合作對象。日貨商店會先指定陳鳴敏購買特定的日本商品,每個月陳鳴敏便帶著小弟們到東京各大城市掃貨。
她用盜來的信用卡資料在日本購買這些商品,回台後,再以市價的8成賣給店家。從代購日貨的生意開始,她也涉入毒品生意。
她斷斷續續夾帶了少量安非他命到日本,台灣的安毒在當地有不錯的「商譽」,只要「貨」進得來,就能瞬間完售。回想起這段經歷,陳鳴敏才有了「後怕」:「我當時嗑安已經嗑到瘋狂,對很多事沒有現實感,像我這種多次出國的紀錄,又沒有正常職業,出入國門是很容易被盤查,為了那一點錢,冒了這麼大的風險。」
一連買賣幾次,陳鳴敏都沒有失手,最後讓她斷了這條生意的還是她自己的性格。

高壓社會生活 安毒難除

由於年輕時便離了家,陳鳴敏把所有情感重心都放在另一半身上,老公雖給她衣食無虞的日子,卻不時出軌,甚至有毒癮者沒錢買毒,母親帶著女兒要一起跟他上床,來換取毒品。面對各種誘惑,她老公幾乎是來者不拒。陳鳴敏在這段婚姻裡極度痛苦,每次都為了捉姦和老公衝突不斷。
某次到東京代購日貨的行程,她在東京的飯店裡得知在台灣的老公又與女人上床,她一時怒火攻心,捉起一把原本要賣的搖頭丸混著安眠藥吞了下去。人在日本的醫院被救了回來,但從此也沒人敢和這名剛烈的台灣女子有任何生意往來。
回到台灣後,她依舊每日吸安,幫老公處理各種生意。只是,出來混的日子,終有一日需要償還。
2000年左右,陳鳴敏的丈夫因盜刷信用卡及毒品問題入獄服刑。陳鳴敏看著十幾個小弟要養,沒想太多就扛起「養家」的責任。
現代人生活高壓,工時長又需要長時間的專注歷,安非他命的藥效正好符合這些需求,因而大流行。
陳鳴敏前半生順風順水的人生開始有了轉折。2002年12月,警方衝進她的住處,搜出了改造手槍、安非他命及數百張偽造的信用卡,陳鳴敏因而被判刑入獄。她預料有這一天的到來,但總是不害怕,「我到入獄前一天還在吸安,打算出獄後,繼續再吸。」從16歲開始接觸毒品,在入獄後戛然而止。
陳鳴敏仍不悔悟,直到獄中一門宗教課堂上,老師要學員們回想自己的生命歷程,並說出自己後悔的事。一輩子沒想過後不後悔、凡事就是往前衝的陳鳴敏,想起自己7度墮胎,做過的各種荒唐事,開始心生愧疚。她決心做個好人,出獄後,信了天主,在賣場當過售貨員,也當過清潔人員,最後還重返校園,並考取了社工證照。那個她曾經深愛的男人,也出獄了。她帶著男人上教堂,男人來了幾次便不再出現,2人最後離了婚。
「他還想東山再起,這是這種男人的宿命。」這個宿命註定是場悲劇,男人想重回小弟成群的風光日子,無奈入獄的這幾年,人早就散了。男人沒有一技之長,連基本生活都成了問題。幾年之後,陳鳴敏的「前夫」死於用藥過量,死的時候,手臂上還掛著海洛因針筒。
在這個安毒陰影仍揮之不去的台灣社會,陳鳴敏幸運地全身而退,她利用自身的經驗協助與她一樣深陷毒海的人,將他們打撈上岸。只是,在這個高工時、高壓的社會裡,安毒依舊滿足了一群被社會綑綁住的人們各種生活需求,陳鳴敏的打撈行動,仍抵不住一個又一個前仆後繼掉落成癮深淵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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