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刮樂是賭,樂透彩是賭,運動彩券更是賭,不會因為掛上公益2字,就改變賭博的性質。開彩券行的老闆,人生的起落也就從賭博開始。
財神廟前,刑紀藩喊:「中啦、發財啦!」祝讀者過年都能中大獎。刑紀藩講話總有一股誇大感,講什麼都是幾百萬、幾千萬、幾億的字眼起跳。「我人生一直想著要釣一條大魚!」所謂的大魚,就是發財。他說28歲那年玩股票賺了上億元,因為開槓桿融資一夕輸光,只好上遠洋貨輪當主廚。「坐水牢,一個合約大概10個月才能下船。船上過農曆年,我辦桌給大家吃,跟餐廳酒席一樣,冷盤、生魚片、佛跳牆、大蝦。」
農曆過年是彩券行最忙的時候。「我沒在吃年夜飯,我老婆跟2個女兒也都在這裡,一起賣刮刮樂賺錢呀。幹,我問你,你若一天賺20幾萬元,還要去過年嗎?你還會去打麻將嗎?」因此全家過年上班,至於吃飯,頂多叫外燴擺一桌放後頭,顧店時抓不忙的空檔自己去吃。
刑紀藩(左)時常開直播辦活動衝人氣,曾舉辦聖筊20次就送賓士的擲筊活動。(刑紀藩提供)採訪的時間是凌晨1點。彩券行24小時營業,店內地板貼著「莊家」字樣貼紙,意思是腳踩莊家,就連廁所小便斗也貼上一張,方便賭客對莊家放尿洩恨。店外有巨大招牌是大紅底色加上金色字體,寫著「武財神の幸運輪」,彩券行附設趙公明武財神廟,燈火通明,總有幾個半夜下班或睡不著的人,拜完武財神再買張刮刮樂試手氣。刑紀藩老闆兼廟公,上班時間是晚上6點到凌晨4點,顧廟幫人點燈補財庫,防小偷偷香油錢,有一次遇到彩券迷槓龜,怒拿香爐把神明的右手臂砸斷,事後上法院,對方聲稱:「這是我跟神明的私人恩怨。」
「台灣彩券為什麼賣這麼好?主要都是外勞,我碰過一個孟加拉的外勞,來蓋台北捷運,拿一疊錢來我這邊,6萬還8萬元吧,賭徒性格,拚命玩刮刮樂。」刑紀藩說,很多外勞一晚上可以刮上1、20萬元,離鄉背井的人,彷彿把人生都賭在一張小小的刮刮樂上。他說,那位孟加拉外勞刮了又中,中了又刮,刮到最後全輸光了。
訪談時,刑紀藩常有說話矛盾的時候。客人刮2張不中,他說可惜,應該繼續刮下去,因為想中獎沒訣竅,「多刮就會中。」客人刮2張中了小獎就跑,他也說可惜,因為小獎後面往往跟著更大的獎,搞不好繼續刮就是頭獎。彩券行老闆口若懸河講一堆理論數據機率,說穿了,就是期盼客人掏錢多買幾張。至於自己,不刮,也禁止員工刮。
在貨輪上當船員,就未必不能賭博,靠港上岸,船員們紛紛往特種行業跑,刑紀藩自然也去了許多國外賭場試手氣,買過許多彩券,但他買彩券不曾中過,倒是船長中了。「1億多美元,在美國因為公開領獎,所以身分曝光,這位船長不想離開他的工作,所以請6個保鑣保護自己,保鑣薪水加起來比他當船長的薪水高,過了幾個月後,這位船長就突然消失了。」
這事無從查證,船長消失後去哪裡也沒人知道,至於刑紀藩,下船後開過化妝品公司,又經營按摩店,他發現一間按摩店兼彩券行生意極好,但生意最好的彩券行,莫過於開在廟旁。「過年大家都上宮廟拜拜,順便買彩券、刮刮樂。」他因此有個在廟裡開彩券行的鬼點子,但問了很多間廟都被拒絕,乾脆自己開一間廟。他聽聞花蓮吉安鄉有間香鋪兼彩券行因供奉武財神趙公明,開過5次頭獎,決定請神供奉,跑去當地一看:「靠么!拎娘勒!遊覽車排幾十台!一台車25人,等於幾千人在排隊。」他語氣極為誇大。財神靈驗嗎?科學無法驗證,但以生意經營的角度來看,有神明的彩券行若是中了頭獎,的確很有話題。
我們問刑紀藩都跟財神許什麼願?出乎意料地,他說自己不曾許願。「該是你的就是你的。」彩券行經營16年,基本上什麼獎都開過了,就是沒有開過上億元大獎,他也不遺憾。「武財神若要開,就會開了,莫強求啦,就像《金剛經》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刑紀藩說,刮刮樂沒有所謂的破解密技,但根據保證中獎的機率,刮同一本比隨機挑多張彩券來得容易中獎。我們請他以毛筆字祝福《鏡週刊》讀者,只見他大筆一揮:「武財神發威。」
「神明若發威,憨人也能萬貫家財!發財啦!」他曾因林益世貪汙案,預測明牌014,結果立刻開出三星彩頭獎,常常有人找他報明牌。我們請他報個幾支,只見他如半仙掐指一算,嘴中念念叨叨,說今年是癸卯年如何如何,算出8個數字,包牌串起來買大樂透共1,400元,隔天開獎,槓龜了。
雖然記者槓龜輸了1,400元,但開獎日當晚是公司尾牙,摸彩抽中了1萬元的紅包。財神靈驗嗎?還是一句話,科學無法驗證。
請大家要有同理心,別耗費119人力。
早上10點,彰化埔心消防隊員宋明哲剛值完夜班,他泡了杯咖啡,在消防隊大廳跟我們聊起過年值勤。
宋明哲調任內政部消防研發辦公室,今年本可過年休假,但他擔心隊上人力不足,因此仍決定過年上班。過去打撈浮屍沒有工具,消防隊員下水時,只能徒手,或抱或推地把屍體搬到板子上,再用繩子綁好拖上岸。資源充足一點的消防隊,屍體上岸後還能放入屍袋,資源不足的,就直接放路邊。「浮屍因死亡2、3天,腐化又泡水,所以皮膚有一層油脂。」消防隊員在水裡與浮屍親密接觸,看著浮屍的皮膚脫落飄走,或是沾黏在自己手上,同時也直面浮屍的臉。「超過3、4天的很恐怖,光看就有心理壓力。」至於氣味,死亡1星期內,是霉味與死老鼠味,「超過1個月以上的,就像有人從餿水桶抓一把往你鼻子上抹的感覺。」出完任務就算沒吐,大概也什麼都吃不下了。
那一次,剛來半年的學弟第一次撈浮屍,緊張到臉色發白、雙眼無神,他安慰學弟:「不用想太多,你就跟我們下去,用屍袋蓋住,包住,然後拉鍊拉起來,籃子下來,吊上去,沒事了。」他講得普普通通,但其實他口中所謂的屍袋並不普通,而是他自掏腰包花了上百萬元研發的「水面作業型遺體袋」,這項發明改善了台灣消防救難模式,讓宋明哲獲得「總統創新獎」「台灣義行獎」,更獲選2022年「十大傑出青年」。
宋明哲親自展示他研發的水面作業型遺體袋。採訪時,消防隊大廳偶爾傳來各類緊急通報。過年期間,發生火警往往是用火不慎燒了廚房,再不然是農夫燒草火勢蔓延。火警之外,最多的就是救護案件,占工作量的8成。過年天冷,老人家容易心肌梗塞過世;眾人出遊,人多車禍也多;還有過年喝太醉,摔得頭破血流的人。「自殺的案件也特別多。」家家戶戶熱鬧過新年,精神疾病患者更感孤單,也就容易尋死。
最磨耗消防隊值勤情緒的,是各類濫用119的案件。宋明哲說,每逢過年總會發生「孝子症候群」。在外工作的孩子放假回老家準備過春節,太久沒見老邁父母,「稍微一有狀況就叫救護車送醫院,其實老人家沒怎樣,只是感冒發燒。」
「孝子就是負責打119,認為自己有盡到孝道。」宋明哲搖頭苦笑。有一次除夕夜,一位80歲老人家在浴室洗澡時倒地嘔吐,他與同事到現場,老人家怕鄰居圍觀,想體面點上救護車,試著自己擦身體、換衣服卻使不上力,他與同事便親手幫忙,其實這些事該由家人做,但是,「他兒子在樓下跟朋友喝到醉醺醺,連管都不管。」他甚至發現,這位老人家的年夜飯,只是一碗泡麵。「然後兒子吃得很豐盛。」
濫用119的不只孝子,還有想看醫生的人。「初二、初三,一堆要看門診的爆出來,說頭痛、肚子痛,問他昨天在幹嘛?打牌打到很晚,前天也在打牌,連續熬夜,當然頭痛。問他不在家睡覺要去醫院幹嘛?因為一般診所沒開,他要去急診室。」宋明哲說,這種情況遇得多了,心中不免有怨:「我們消防隊員犧牲與家人團聚時間,為什麼是要為你們做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宋明哲是高雄人,當過10年職業軍人,莫拉克風災時,他擔任陸軍後勤補給官,他從小內心就有個英雄夢,「想成為一個別人期待你出現的人。」沒能參與第一線救災,成了心中遺憾,因此退伍後選擇進消防隊。不管是在軍中還是消防隊,他農曆春節都在值勤,算了算,已經18年沒像一般人一樣過農曆春節了。
他遺憾苦笑,「像我媽媽回娘家,她想帶我這個兒子回去炫耀(因為得了很多獎),可是嘸法度,我要上班。」他不曾跟家人在過年期間出去玩,更別提出國旅遊,因此上班時,他喜歡看別人出遊、吃美食的照片,「我可以獲得一些慰藉,因為那是我過不到的生活。」
所屬的消防隊在鄉下地方,外送叫不到,想吃麥當勞也沒得買,過年沒飯吃,因此往往儲備大量泡麵,過年上班的三餐都是泡麵一碗,有時熱水才澆下去,警報就響了,忙完回隊上,泡麵冷了不說,都爛了,甚至因為太累,連泡麵都吃不下。
值勤勤務時的宋明哲(左)。(宋明哲提供)我們請他用一個字描述過年上班的心情,他用電腦列印出一個「心」字,貼在紅紙上,意思是同理心。「過年要顧自己的安全,喝酒好好喝,別喝到打架,醉到摔得頭破血流,煮飯控制好,別引起火災耗費我們的人力。」更重要的,是別濫用119。「出去玩的時候,也關心一下隔壁的消防隊有沒有飯吃。」
健康快樂比有錢更重要。
楊慧君去年除夕上班行程是這樣的:早上9點,陪65歲阿姨散步運動。11點半到89歲的獨居老人財伯家中,幫忙到市場買菜、備餐,不然財伯就沒年夜飯可吃。下午2點幫70歲阿伯活動關節、掃地、拖地。這一路忙到下午5點,下班前再到財伯家幫他洗澡,乾淨迎新年。
楊慧君(左)陪脊椎開刀無法自行出門的72歲阿嬤到公園散步。獨居老人財伯的年夜飯是一桌電鍋菜:一條魚、一盤青菜、一鍋香菇雞湯。楊慧君回憶,當她準備下班時,財伯突然說:「欠一味!」原來財伯過年想喝維士比。「獨居老人家的心願嘛,若他為了買一瓶維士比下樓梯到柑仔店,跌倒受傷,這樣也不好。」她買了最小瓶的維士比,又叮嚀財伯:「不能喝完,你只能喝一點點呦,明天我要檢查!」
楊慧君曾在醫院當24小時看護,外包看護沒年終獎金,但過年上班薪水加倍,一天2,000變4,000元,連做3天是1萬2,000元。划算嗎?「不划算呀!」運氣好一點,病人家屬除夕晚上來陪病,讓她短暫回家陪孩子吃年夜飯、發個紅包後再回醫院。運氣不好一點,家屬把病人扔在醫院,自己在家熱熱鬧鬧,留看護與病人在醫院裡冷冷清清。「有一年顧一個阿嬤,一直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過年還聽她這樣子講,其實她的狀況很好,只是有嚴重的憂鬱症,所以家屬希望住院。」
過年生病住院是艱苦人,而過年要上班,也是艱苦人。艱苦人照顧艱苦人,就得聊些不艱苦的代誌。「電視播包肉粽,我會跟阿嬤說我不會包,只會吃,她跟我講下港粽怎麼包,她就忘了身體的痛,我也比較舒緩。」
楊慧君年輕時在柏青哥當店員,因柏青哥店倒閉,只好到隔壁麵包店工作,做久年資長了,薪水升到3萬5,000元,沒想到老闆不守《勞基法》,想用月薪2萬元的年輕人,用各種苛扣手段逼她自動離職。那時她35歲,做板模的丈夫患肝病無法工作,2個孩子讀國小、國中,外加一個公公要照顧,每個月開銷5、6萬元起跳,僅有高職畢業的她決定轉當24小時看護,她個性雞婆勤快擅溝通,醫院若有VIP病人,往往找她,拚起錢來,曾經連上30天的班,等於整個月都住在醫院裡。
一做9年,2個孩子都長大了,經濟壓力減輕,這2年她轉當長照機構的居家服務員,做六休一,不算輕鬆,農曆過年也照樣上班,但不是為了拚錢,而是掛念服務對象。手邊20多個case,服務久了,相處聊天聊得熟,關係像家人,需要她過年幫忙,她也就不好推辭。
艱苦人拚錢拚久了,身體也就出毛病,她椎間盤突出與關節炎多年,工作要穿護腰,加上生老病死看得多,所以用「健康快樂」4個字形容過年上班的心情:「這比有錢更重要!」
新聞工作是責任制,是我的班就是要上台。
今年是《TVBS》主播謝向榮第幾次播報除夕晚間新聞呢?他算了算,說:「至少第16次。」
播報完晚間新聞,謝向榮走出攝影棚,在大廳布置好年節裝飾前拍照。年節新聞總是淡,謝向榮說:「大家都在吃年菜,記者也要做年菜,過年前,預做一桌報導。」
但新聞登門,不看時辰,預做再多規劃,都可能發生變化。2016年小年夜,美濃地震造成台南維冠大樓倒塌,「各組人都來了。外電組的找國外的救災和重建經驗,已經回台南過年的同事主動出現在現場,做一則新聞是一則。整個團隊把年假放一邊,這幾乎是我們當天唯一的新聞了。」
那年除夕,謝向榮說是「最沉重的一次新年」,但他仍然冷靜、自持,在年節報導一則震災死亡人數破百的新聞。怎麼做到的?謝向榮和我們分享2009年八八風災時,他報導某士官返鄉尋親,在土石堆上哭喊遭到活埋的家人,「我哽咽到無法繼續,導播趕緊救援,進了下一則報導…」在那之後,他只能要求自己更加沉著,「片頭一進,那個時段是我的,我就是要上台。」
只是播了16次除夕班,總有國泰民安的時候。一般來說,這天他會穿上公司準備的唐裝,領長官的紅包,壓力比平日小一些,相較起來還是輕鬆。不覺得沒有年味?他說自從很會做年菜的外公和奶奶過世後,「我以前喜歡的那種過年感,已經沒有了。」
眷村的過年氣氛一向很濃厚,謝向榮最喜歡外婆做的甜酒釀,「聞到儲藏室棉被裡飄出的酒釀香,就是過年快到了,那是我家特有的『年味』!」父親軍人,母親公務員,他從小被教育盡忠職守,既然播報除夕新聞是工作,就去做。父母告訴他:「你堅守崗位,也是在電視上陪我們。」回不了嘉義老家過年,他也曾在下班後匆匆趕到住永和的阿姨家聚餐,後來發現太打擾,「他們就是配合我。哪有人9點才吃年夜飯?」不再去了。
請他為「過年上班」下個註解,他選的詞是「責任」,說新聞工作是責任制,什麼節日都一樣。雖然在辦公室也熱熱鬧鬧,在公司布置的年節擺飾前合照,但大家都清楚,新聞一來,還是得馬上就戰鬥位置。直到下了班回家,打開冰箱,才能開始吃預先準備的甜酒釀,獨享自己一個人的年味。
通常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會開始收到訊息,是一張張親友和電視裡的他合照,寫:我們有跟你一起吃年夜飯喔!「大家好像覺得我在這天上班,特別需要溫暖?回饋就會更多。」心確實熱了,「不熟的朋友,你是不會請到家裡的。我很榮幸的是,觀眾把我當成好朋友,把我請到他們最熟悉的場域,可能就在餐桌旁。我是陪所有的人一起吃年夜飯。」
過年就是鬆,民眾放鬆,警察寬鬆,賭贏的人樂輕鬆。
今年48歲的阿山(化名),是3個孩子的爸爸。採訪這日,距離除夕夜還有16天,但阿山說今年該給爸媽、孩子的紅包都已經包出去了。他的年假,某程度上已經結束了。
阿山說,臨時賭場通常在小巷中的小巷,過年期間,他常能從巷口一眼看出端倪。每年除夕前後15日,是阿山最忙的時候。那也正是「春安」的灰色地帶,「其實春安是陋習,春安就等於養案子,是一個表演的大舞台,春節要到了,我就抓給長官看。」但春安一過,除夕就像鬼門開,百鬼夜行的節慶,阿山是那個設宴的人。確認了可以不露臉,他說:「那半個月,真的是無警(察)狀態,門戶大開。我不敢說(過年)是犯罪的假期,但一定是賭博的假期。」
唯獨不是阿山的假期,因為他得憑空變出好幾個臨時賭場,供民眾娛樂。找場地,找金主,找臨時工,找客人…他滿口術語,「call客」是找玩家,「帽子」是警察,「顧口」是圍事,「宰豬」是幾個人共同作弊、吸乾有錢人,「但是我們不做這種事,我們有名聲嘛。」
名聲是多年積累而來,問阿山入行多久了?他不假思索:「18、9歲就在做了。」算算已近30年,幾乎是一輩子的事業了。賭場在進化,從傳統麻將、推筒子、天九牌、四色牌,到這幾年,德州撲克也做。
2018年,警方破獲賭場,取得監視器畫面。(警方提供)花樣太多了,阿山看過的人也太多了,只有人性是不變的。每年,阿山眼見許多人盆滿缽滿走進來,山窮水盡走出去;每年,阿山眼見上千萬元現金在眼前流過來又流過去,風水輪流轉,唯莊家不敗。恭喜發財的日子裡,他看過一晚上贏1,000萬元的人,但是從來沒有看過「見好就收」的人。他說:「賭場很簡單,賭場不怕你贏,怕你不玩。你只要繼續玩,你隔天一定吐出來更多。」
看過最慘的例子是?「很多啦,很多賭完就離婚了,因為他要跑路了。最慘是被幹掉。輸錢還在那邊跟人家五四三,金主就賭爛嘛,就(讓對方)被消失。」
人間好時節,看見的淨是些勸世劇,但阿山也沒勸過誰留一點錢好過年。賭場有很多規矩,其一是「非到必要,你不可以叫人家走,人家要回本啊。你也不可以主動叫人家吃飯,你會把人家的運(氣)轉掉。所以,不能叫人不要賭,那是你家的事。」
所有的規矩,綁住的都是像阿山這樣的「工作人員」。他說民國80幾年時,經濟大好,熱錢多,過年時就湧入賭場,最長他曾經連續5天無法睡覺,只能趁空檔瞇一下。工作人員忙,玩家也賭到精神不濟,「刺激,又熬夜,喘不過氣,坐在那邊,我就說:『大哥,好了好了,差不多了。』他說:『不不不不!』還要玩?那我們也不敢管…」
只能捨命相陪了。阿山曾在半個月內,加上分紅,賺超過百萬元,看似沒有賠錢的可能,其實也是一種賭。他說:「有一年遇到持槍進來搶劫的人,被搶了幾百萬元。」沒有和對方火併?「沒有沒有,不要衝動。」拍照途中,阿山很突然地說起自己高一時被吸收進幫派,「跟你稱兄道弟,說你有事我挺你。一票人,都不怕嘛,人家欺負你都不怕…給你錢,又帶你上酒店…就這樣被人家吸收,想一想蠻幹的!」
過年工作,也是一件很「幹」的事吧?阿山很直白地說,最大的犧牲就是不能跟家人一起過年,「我從來沒有跟孩子一起吃過年夜飯。我最大的女兒已經19歲了。」他也懷念小時候,拿紅包、放鞭炮,全家吃團圓飯的那種年,但自己就是無法給孩子同樣的回憶。遺憾嗎?抱歉嗎?阿山笑一下,說:「道歉就是把賺的錢都給他們。」家人有勸過轉行?他說:「他們都知道,念書、生活,都是靠這個。他們也不能講什麼。就遇到了。」
做賭的人,相信運,更相信命,遇到了,就學著往好看處,或把學到的教訓牢牢記住,「我還有點出息的是,自己沒賭,自己有賭就死定了。」不是手不癢,而是真不懂,我們偶然談起麻將打一圈的輸贏,結果他算來算去,搞不清楚一圈到底是幾局。
阿山寫下「鬆」這個「三關字」,很得意地說:「我是不是很有文學素養?」可能也是旁觀者清,當我們請他在春聯寫下過年上班的感想時,他寫了「就是鬆」3個字,有點得意地向我們解釋他想出來的「三關語」:「過年就是鬆,民眾放鬆,警察寬鬆,賭贏的人樂得輕鬆。」
只有阿山不能鬆,每年過年都繃緊神經,太累了。採訪最後,他忽然有點感慨地談起,女兒要念大學時,選了社工系,阿山大力反對,說社工錢少事多,女兒最後改念法律系。我開玩笑說:「以後搞不好考上檢察官起訴你?」他竟然有點認真地回我:「這是對的,不要走偏路。」
我希望大家,不要再對「陽」這個字有這麼大的恐懼。
陳亮甫選的過年工作代表字是「陽」。疫情如野火燒不盡的日子,看見這樣一個字,無疑是觸目驚心的。那是個雨天的日子,陳亮甫和我們找到捷運出口一個有屋簷的位置,在春聯上很慎重地寫下這個字。
他說:「去年一整年,大家都在講嘛,但我覺得愈到後面,我們愈要習慣、熟悉這個狀態,不要再對這個字帶著這麼大的恐懼。『陽』這個字,其實也有正面積極的意思,我想要翻轉一下…」
陳亮甫今年是第4次在急診室過年。其實他選這個字,不僅是面對世界的期許,也是他近幾年最切身的感受。今年農曆年,是他擔任急診室住院醫師後的第4個年節。這4年,他都值「年前班」,即小年夜到初二,都是「比較有過年感覺的時間。」結果沒有一次不是在疫情的陰影籠罩下完成任務。
回想2020年初,疫情消息剛傳出,未知大於已知,誰也不曉得等在前方的會是怎樣的一場戰役。那時陳亮甫趁年前休假返回嘉義老家,銷假那日,陳爸爸開車戴他到高鐵,陳亮甫忽然開口對父親說:「其實我蠻擔心的,這個疫情也不知道會怎麼樣。」話說完,父子兩人都沉默了。「那時候在車上就感覺,一切都很不確定,不知道這一次回去會發生什麼事?會被傳染嗎?病人會很多嗎?疫情會很嚴重嗎?然後也很擔心家人會擔心…」
所以說年關,真的是關卡,「比較多的家庭聚會,也有人會從國外回來,社交距離也會被縮短。」他人的團圓除夕,是醫護的如臨大敵,所幸歲歲平安。連續4年的除夕班,陳亮甫的感觸是,「大家都擔心疫情,反而有的民眾不敢來醫院,有一些拉肚子、感冒的,可能就會被擋住,他們可能也想醫療人員那麼辛苦,就不要去亂。可是今年那種心理的預期感,我覺得不會那麼強,醫院不再那麼危險,大家就會回到往日使用醫療資源的模式,這是我比較擔心的。」
急診在3年多的大疫時代裡,是醫護的第1道防線。圖為去年5月,大批民眾排隊等待篩檢。結果還是在擔心嘛。但他說:「可是…經過去年的這一波,我覺得大家已經知道,最慘也就這樣子了,就是醫院外面排兩圈吧。急診候診的時間大概2、3個小時起跳,其實這已經是比往年的過年都還要慘的狀態了。」
所以往年的過年是什麼狀態?你們會想辦法在工作中營造一點過年氣氛嗎?「有點難啦,以我們急診來說。但我們蠻會苦中作樂。過年的時候,大家不是都會在社群上曬年夜飯嗎?那我們值班,就po醫院幫我們準備的便當。滑一滑手機,你會看到兩個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裡面的世界很無奈,「相對剝奪感一定有。比方你看到一個吃壞東西的病患,或是出去玩摔車,過年時間這種最多,就小病小傷,但因為其他診所沒開,你就來急診。我們當然有一個…兩樣情的感覺。就是你在那邊爽吃爽玩,然後出問題我來解決。不過…」陳亮甫笑了一下:「台北已經算比較好的,過年大家都去台南玩,那邊的醫護應該更辛苦。」
去年5月,陳亮甫也「陽」了。談起那段日子,他從排班困難談起,一路回溯,講到他其實有報名高端疫苗的試驗,解盲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打的是安慰劑,「所以我應該是全單位最晚打到疫苗的人。但我也不後悔,因為事實證明,如果我們國家有生產疫苗的能力,我們一定可以更安心。」
再往回,又談到他的另一個身分,是台北市醫師職業工會的創立者之一。疫情初期,國境還未緊鎖前,政府已規定醫護不能出國,「是差別待遇嗎?為什麼醫護人員要被道德綁架?說我們出國可能會染疫,回國可能就不能工作…」那是工會初期較大的一次抗爭,那時他也想到和平封院,「現在叫我不能出國,以後是不是叫我不能出院?我想知道,醫護人員在疫情裡到底該怎麼樣被看待?不是把我們講得很重要,但把我們當免洗筷使用…」
我在網路上找到一則新聞,寫工人之子先是拿到嘉義地區基測榜首,大學學測又滿級分,少年陳亮甫彼時受訪說:「志願是台大醫科,希望從醫救人。」完成了志願後,又因為「想要看多一點型態的病人」而選了急診,結果「一直在處理covid-19。」感覺所學派不上用場?他說:「不會啦,只會有一種…哇!我還有好多東西要學,我要趕快…」
陳亮甫高三時學測滿級分,接受媒體採訪,就表示以後要當醫生。(翻攝自網路)今年過年,他打算年後再回家吃飯,除夕當晚還是會打電話回家拜年?他說:「其實大家每天都LINE來LINE去…」父母有大兒子陪,小兒子要在醫院堅守崗位,從來沒有怨言,一如當年在車上的沉默、支持。他們會在你年後回去,再弄一桌年夜飯「補吃」嗎?陳亮甫又笑了,說:「我每次回家,爸媽都準備很多東西…我都分不清楚到底今天是不是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