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從互助中看見希望 人性微光照拂土耳其重災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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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塔基亞市倒塌房屋中的時鐘,時間停留在地震發生那刻。
安塔基亞市倒塌房屋中的時鐘,時間停留在地震發生那刻。
2月14日,我們前進土耳其強震中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哈泰省(Hatay)首府安塔基亞市(Antakya),見證整座城市因地震塌陷成廢墟,政府擴張管控言論,使得災民的悲傷正轉換為憤怒跟恐懼。我們採訪志願救災第一線人員、當地記者,訴說土耳其人如何不顧己利地互相幫助,在這最黑暗的地方,仍有人性微光讓人們看見希望。
四周安靜得令人屏息,人們視線集中,渴望聽到一絲聲響。幾分鐘過去,沒有回音,才又嘈雜起來。
「我們很敏感,也很慎重,或許有機會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他活著,但我們卻沒聽到求救聲,這就太糟糕了。」當搜救隊志工Alperen Tekel在搜救時,附近的大型車輛也為此停下,以免車子路過導致房子倒塌;怪手與大型機具的刺耳聲響戛然而止,「我們所有人都會停下來,一起等待。」
即使過了兩百個小時,我們還是抱持希望
Alperen Tekel呼了長長一口氣說:「真的好難,但即使過了200個小時,我們還是抱持希望。」
災後超過一星期了,專家們都認為找到生還者的機會越來越渺茫,人們也對政府救災應變產生了不少矛盾與衝突。在土耳其東南部、與敘利亞接壤的哈泰省(Hatay)首府安塔基亞市(Antakya),災民的悲傷已經轉換為憤怒跟恐懼;城中發生多起打鬥事件,入夜之後更有人趁機搶劫,治安並不好。
2月14日,我抵達安塔基亞市。整座城的大樓跟房子幾乎都塌了,有些傾斜半毀、有些被壓扁,四樓以下都垮了。沿途都是小丘般高的土石塊及鋼筋鋼條,掩埋著傢俱、沙發、家電、衣物,地景荒頹宛如戰火蔓延多年。
搜救隊志工Alperen Tekel在第一時間前往災區救災。
哈泰省與震央卡拉曼馬拉斯省(Kahramanmaraş)是全土耳其災情最慘烈的地方。截至2月17日,安塔基亞市已有3,000棟房子完全坍塌,上千棟房子毀損;目前,土耳其官方並未提供該市的死傷人數,但媒體估計至少數千人死亡。全土耳其至截稿前已超過4萬人罹難。
空氣乾冷刺鼻,瀰漫燒焦味,覆蓋厚厚沙塵。Alperen穿戴黃頭盔、紅色搜救隊服,穿過車輛、搜救隊伍、警察及軍隊,一臉倦容地揮手向我走來。
我們記得那些我們救活的人,這很重要
2月10日,我與Alperen在阿達納(Adana)市區烤肉店認識。那晚他與隊員剛結束在安塔基亞市的搜救任務,在此休息準備返家。「大概地震發生20小時之後,我們找到第一個女孩,第一個活著的女孩!她8歲,叫做Saadet。2小時後同一棟大樓,我們找到她媽媽。」當時Alperen用英文熱情地向我說。
38歲的Alperen來自土耳其西北部的屈塔希亞省,是名高中英文教師。前年屈塔希亞省成立志工搜救隊,他跟教師朋友們一起加入。2月6日地震發生當天,他們立即志願加入救災。早上7點半從家鄉出發,由於交通混亂、堵塞嚴重,歷時近18個小時才抵達災區,「1個小時後就開始工作,(第1天)我們工作了40小時,沒有睡覺,工作到隔晚,但根本沒有人睡得著。我們團隊總共救出22個生還者。」
Alperen Tekeli(右)與團隊成員承受巨大心理壓力,在瓦礫堆中搜尋屍體
我們身旁傾斜大樓的一樓已整個陷落,看似快要倒塌,半裸建築露出屋內的客廳擺設,一只廚房烤爐懸掛在外。Alperen似乎已經習慣了,他安穩站在瓦礫堆上,拿出手機一個個向我細數獲救者的性別、名字、年紀,及所在的大樓地點,「你記得某些事,因為他們非常重要,對我跟我的朋友們來說,這很重要,我們記得那些我們救活的人。」他緩緩地說。
Alperen的團隊原負責搜救倖存者,在地震第5天便已結束任務,但3天後,他們又被叫回安塔基亞市尋找死者屍體。當礦工團隊挖到屍體,他們進入,將屍體以毛毯包起來,帶到外頭讓家人認領;之後,救護車(載送屍體者閃爍綠燈)將其送離這座城市。
Alperen團隊在此第一次出任務,面對真正的死亡。「這很困難,真的很困難。」他反覆說著,「1小時前我們找到一具屍體,他的頭部被碾碎了,他的姪子看見了,但不敢讓(死者的)孩子們看到。」他臉部表情痛苦,大口呼氣,勉強吐出句子,「我們受過心理訓練,可以直視屍體,但我們是老師,應該教學跟上課,該怎麼說?我們一般不是做這些事。」
安塔基亞市的一位災民,他是全家唯一的倖存者。
「我們也幫一個男人找他的太太跟三個女兒,但怎麼都找不到,最後只能枯等。這些災民,他們失去了人生、希望、朋友跟家人,他們原本可以結婚、跟女孩約會、買新房子或車子,但現在他們全死了。即使倖存下來,生活也是完全陌生的。你覺得那個男人還能再婚嗎?有一天他的生活可能會回歸正常,但他會一直惦記死去的家人。」在我們附近,左手吊著繃帶的男孩正蹲在一片殘瓦土石上—過去曾是他家的地方,拿著探測機器搜尋;他在地震當天獨自逃出大樓,是全家唯一的倖存者。
我們活下來了,你去做點事,我會更開心
Alperen身材矮壯,往常總掛著陽光笑容,但此時他的眼裡盡是沮喪和憂傷。「我們有些人不願再來,第一次有29人,這次只有12人,有些人無法習慣這些景象、有些人說家人更重要,有人太累了。」他淡淡地說。
接到新任務時他曾有些猶豫,但太太對他說:「你去吧!他們需要你,我們活下來了,但是那些人過世了,不知道有多少屍體?你去做點事情,你去我會更開心。」Alperen有2個女兒,1個6個月大,1個6歲;當他結束第一次任務返家時,大女兒少見地衝上來緊緊擁抱他。提及女兒,他恢復一點笑容說:「她們已經習慣我不在家了。」
不同於其他災區,安塔基亞市的軍人及警方均荷槍實彈。氣氛肅穆。幾天前,哈泰省監獄3名囚犯遭到槍殺。政府指稱其試圖暴動,但人權團體事後調查指出,他們只是希望安置到安全的地方,能在災後與家人聯絡。
安塔基亞市是土耳其歷史最悠久的地區之一,在羅馬帝國、十字軍東征時即扮演著重要角色,幾世紀來不同種族、信仰的人們在此生活。但災後,此地族群衝突加劇,不少非土耳其裔災民被指控為「掠奪者」;敘利亞難民在哈泰省藥局遭警方壓制、庫德族裔年輕志工則在前往阿德亞曼省(Adıyaman)時被捕。
瓦礫堆中有許多災民遺留下的生活足跡。
災情嚴峻的當下,土耳其右翼及國族主義者趁機攪動針對難民及少數族裔的仇恨。網路流傳一則保險套迷因,外盒上寫著:「敘利亞人搶劫超市並偷走保險套。」當地盛傳哈泰省的物資被「敘利亞幫派」所劫持。
我要來安塔基亞市前,另一名從2月9日就在當地救災的受訪者就告誡我,此刻採訪對於災民仍太早了,他們還忙著將人拖出瓦礫中,多數不願意搭理記者。當時哈泰省仍飄著屍體的氣味,沒有水電、廁所,也無法幫車子加油,他說,人們對於政府非常生氣,但他們不敢公開表達不滿。
土耳其政府災後在10個災區省分頒布地震緊急命令,權力過度擴張,引發不少質疑。「地震緊急命令恐將提高總統將武力對準公民社會及任何對政府災後應變有所批判者的風險,人道救援跟人權工作已經受到阻礙。」土耳其人權組織(Human Rights Association)在10日的報告中便指出,已有近300人因為在社群媒體上發布「製造恐懼及恐慌的挑釁言論」被指認,其中31人被拘留、9人被逮捕,而且人數還在增加中。
從瓦礫中倖存的人們眼中,我看到希望
媒體業也成為政府緊盯的目標。土耳其廣播電視最高委員會總裁在地震發生當日,即在其推特上發布:「沒有任何一間新聞機構可以發布令人士氣低落的報導。」土耳其人權組織近期已接獲多起土耳其違反新聞與採訪自由的申訴,記者在採訪地震期間被拘留、遭官方調查,及禁止進入災區工作。
土耳其國家電視台(TRT)的資深記者Elif Akkus得知情況後,決定在當地協助我與警方溝通。當時她已在安塔基亞市待了8天。這早6點,她在採訪車前座醒來,發現自己手裡還握著手機,「我都沒有洗澡,希望不會很臭,或是看起來很糟糕。」在電視台採訪車旁,她穿著厚重外套、包著紅色頭巾招呼我。
電視台記者Elif Akkus已在災區報導八天。
46歲的Elif入行25年,是一名戰地記者,多年來在敘利亞、以色列、伊拉克等戰亂地區採訪。「(前伊拉克總統)海珊垮台時,我也在現場,我夠老了,如果能趕上越戰,我也會在那裡。」她為人爽朗、行事果斷,且充滿勇氣,「我整個記者生涯,都是去那些人們逃離的地方,為了追求真相,把事實傳遞給人們。」
「在土耳其,軍方跟警察應該不會對人們做壞事,但盤查也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為了安全考量,當我在利比亞,他們也搜查我的器材,看每個細節。」Elif整個團隊站在我與警方之間,協助詢問採訪事宜,她將手放在我背上,試圖讓我安心,「這裡的災民有些很生氣,他們極度悲傷,採訪拍照時必須注意。」
Elif是TRT在哈泰省、奧斯曼耶省、阿達納省等災區的指揮統籌,其他記者稱她「隊長」。身為資源最豐沛的國家台,TRT在此區派駐60人的團隊(包含司機等後勤人員),「但災區太大了,人力還是不夠,我們很少睡,有時記者必須用手機採訪,拿自拍棒播報,攝影記者則去另一個地方。」
Elif在2月7日凌晨1點抵達現場,因為氣候跟塞車,從安卡拉到災區開車要10小時,「當我們抵達哈泰,一切都是漆黑的,這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大的災難。」1999年,她也曾在伊斯坦堡大地震現場採訪,「當時至少有些建築安在,可以進去洗澡或上廁所,但這裡所有一切都倒塌了。」「抵達後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有多少人可以從瓦礫中活下來?」
災難中人性的善與惡,都很真實。即使政府管控加劇,也確實有人趁亂打劫,但如Alperen般不顧自身安全與利益的自願者仍占多數。這天採訪結束後,陪伴我們多天的翻譯自願留在災區當外籍醫療團隊的翻譯志工,我們的司機也將留在此地協助運送物資及載送人力。
災民至今仍渴望在斷壁殘垣中聽到家人的聲音。
Elif也在此親眼見識土耳其人互相幫助,對國家及人民懷抱希望。前幾天,她訪談一名救護車隊員,「她就住在哈泰省,她們家那棟樓倒了,全家都被壓在地底,爸爸、媽媽、姊妹都過世了,但她依舊從(地震)第1天就執勤工作,忙著救助他人⋯昨天她下葬她的父親,接著繼續工作。」
她的朋友們總詢問還缺什麼物資,即使經濟狀況不好,也希望寄點東西來,「他們送來顏色繽紛的髮帶跟玩具給孩子們,不管大東西或小東西,都很重要。」採訪團隊的司機也在工作之餘忙著當志工,「他總想著要幫人,停不下來,聽到有人從瓦礫中被救出來,就跑過去幫忙,提供水跟食物。」她點起一根菸笑著說。
Elif從小就夢想當記者,將新聞工作視為生命第一位,「不管在土耳其或是國外,真相總是很疼痛,但世界必須傾聽,我們要用真相去喚醒那些沉睡中的人⋯」她加重語氣說:「人們互相幫助。從瓦礫中倖存的人們跟孩子眼中,我看到希望,也在土耳其人的心中看到希望。專家說這是500年來最大的災難,很艱困,但我們會度過。」
回到日常生活,這是重新站起來的方法
「我所學到的是,我手上可以擁有2杯茶,但現在我只要1杯,我不用擁有比需要的更多⋯又或是我只有1杯茶,我可以倒進別人的杯中,跟別人分享,這很重要,人們互相幫助。」Elif繼續說:「我們參加死者、深愛之人的喪禮,但我們還是會回到日常生活,這是重新站起來的方法。」
Elif Akkus(左)受訪時不斷確認消息。她在災民眼中仍看見希望。
Elif在新聞現場持續探索,拍攝人們遺留下的書籍、禱告墊、衣物,展現人們曾經生活的痕跡。她的團隊即將在週末結束輪班,換另一批人接續採訪工作。雖然疲倦,但她從未提及採訪工作的辛苦,「身為記者我們終究可以離開,回去好好洗個澡,要說困難,我覺得很羞恥。」
地震發生第203個小時,搜救持續著。天色漸暗,人們以木柴烤火取暖,冒出陣陣濃煙。在此,我不願打擾任何一位災民,或令他們因為接受外媒採訪受牽連;他們正虛脫地裹著毛毯,坐在不知從哪棟樓被扔出來的沙發上,雙眼盯著眼前的土堆瓦礫,懷抱著一絲希望。
談話期間,Elif的手機仍響個不停,不斷有消息湧入;其中一則訊息,是有人正奇蹟似地從瓦礫中脫困獲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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