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底大選,苗栗縣頭份民生里的里長選舉公告出現了一位特殊候選人—領有中度智能障礙手冊的古益弦,政見欄寫著:「看不慣別人決定比我智障,智障當選,做事不智障、沒選上沒關係,就是選高興的!」古益弦的哥哥古富源鼓勵弟弟參選,他承認政見由他捉刀,他想藉由弟弟的參選向社會證明:「就算智障當選,這個世界也照樣能運轉。」
【時代現場】阿甘從政記

「選智障,做事不智障。」智障者參政並不是笑話,去年底黃建廷當選新竹市復興里里長,上任百日後,我們從頭理解他的從政故事。
他的參選並非憑空而來,為了克服語言缺陷,他參加各種活動。4年前參選失敗,他當議員助理學習政治的運作方式,花4年的時間參與里民事務。現在當選了,新的障礙不斷出現,他依舊像阿甘一樣,用最笨的方式,一步一腳印回應所有挑戰。

智障參選成為去年底大選熱鬧的一則花邊新聞,有人當笑話看,有人當做對現況政治不滿的發洩。

對手攻擊 選阿達能做事嗎
當古益弦熱鬧上了新聞版面時,距離苗栗民生里20公里外的新竹市復興里候選人黃建廷每天站在社區大樓門口跟大家揮手,他的爸爸黃政賢則站在人群裡,熱絡和人聊天,看起來像是黃政賢在選里長而不是他兒子。認識黃建廷8年、協助他選舉的新竹市議員劉崇顯說:「我們刻意避開新聞熱潮,那對建廷沒幫助。」
30歲的黃建廷參選還需要父母幫忙,是因為他領有輕度智能障礙的殘障手冊。這已是他第二次參選,2018年一樣參選復興里長,但不幸落敗。他的選舉公告沒有任何關於自己心智障礙的陳述,但地方上早有耳語:「選一個阿達不會做事,有什麼用?」
里民李太太轉述當時競選對手向大家宣傳:「要找清潔隊來通水溝、掃街道,都要靠里長請吃飯、喝酒才請得動他們,一個阿達能做這種事嗎?」李太太轉述時,黃建廷跟我們坐在土地公廟的茶几一起聽,他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
無論如何,黃建廷這次以228票的差距險勝了,成為台灣選舉史上第一位心智障礙的當選人。選後第3個月,我們坐在復興里的辦公室進行採訪。他的父母擔心他表達不清楚,特地從台北南下陪訪,但又怕干擾兒子表達,只坐在辦公室的另一端默默陪伴。

為何想參選里長?「我想要服務大家。」服務工作很多種,為何選擇政治?「政治可以服務更多的人,可以做更多改變。」選舉時,大家攻擊你拿殘障手冊,你如何回應?「我只能把自己做得更好,證明自己可以更勝任這個工作。」
黃建廷對答自然,只是說話咬字有點模糊,「我口語表達不好,我努力在練習…要先想好要講什麼,不要急,慢慢講,把要表達的重點表達到就好了。」目前台灣《選罷法》僅規定被宣告「禁治產」的人不能參與選舉,而禁治產的宣告須由監護人主動申請。
小六智商 大學即投身社運
一位多年從事心智障礙者服務的社工告訴我們,他在機構要帶10位障礙者開會決定機構的公共事務,光決定討論什麼,就要花掉一個上午。心智障礙者的政治參與是不是有礙民主效率?
復興里民、立法委員邱顯智對黃建廷的2次參選皆表態支持,「這不是民主效率的問題,而是該反過來問:如何掃除障礙、擴大民主參與。」從民主的發展來看,過去選舉權限於少數的富人,之後解除財產限制、性別限制,都是100年之間的事,「100年前有投票權的男性公民阻擋女性投票,現在看起來不合時宜,100年後,我們看現在質疑智障者參政,是不是一樣也不合時宜?」
他認為一個健康的民主體制應該要吸納更多不同的人,「民主的共同體邊界應該要愈廣愈好。」他以瑞士為例,這個每年有2次公投、每4年一次大選的國家,為了讓心智障礙者能更容易參與政治,政府會將複雜的公投議題用淺白的文字寫成易讀版供索取。
台灣的智障家長總會自2009年開始也推出一系列「自立生活支持計畫」,教導心智障礙者開會、發表意見、投票,也針對複雜公投案擬出易讀版。不管瑞士或邱顯智、台灣的智障家長總會推行的都偏向投票的公民參與,卻幾乎不談心智障礙者如何參選?因為心智障礙者從政,會面臨諸多體制與現實的挑戰。

黃建廷出生於台北,父親是銀行主管,母親是公務員,這幾年都退休了。黃建廷有3個課業優異的姊姊,他是家裡的老么,3歲時被診斷出染色體異常,因而有學習和智能上的輕度障礙。
根據台灣的《身心障礙者權益保障法》,輕度障礙是指智商在70左右,約小學六年級的程度,生活能自理,可從事簡單的技術工作。但智商並不是一切行為最終的決定因素,許多行為仍可透過後天的反覆練習達到一樣的效果,例如對事物的理解、語言的表達。
家有特殊兒,從來不是簡單的事。黃媽媽還記得,以前接送小孩時,常常看到黃建廷一個人,別的小孩有說有笑玩在一起,黃建廷永遠是站在人群外。不僅如此,家裡有客人來訪,黃建廷也都躲起來,他不擅言辭,總是沉默。
這個沉默的孩子在大學時卻開始參加學生會,還擔任新聞部幹部,負責連絡、宣傳工作。彼時,苗栗發生大埔拆遷抗爭,接著又發生太陽花學運。黃建廷看了報導說:「這些事很不公平,我要到場聲援他們。」育達科技大學位於苗栗,但系上沒人關心反迫遷,也沒人在乎太陽花學運。黃建廷一人北上參加學運,並加入「捍衛苗栗青年聯盟」。
辭去穩職 不畏阻攔拚參選
這些「課外活動」父母都是事後才知情,他們以為這僅是兒子大學生活的小插曲。兒子畢業後,做過便利商店店員、速食店店員。黃媽媽趁退休前,幫他安排到公務機關當約聘人員,每天僅要負責簡易的文書行政工作,準時上下班,是父母眼中最好的工作了。
2018年,綠黨想擴大地方影響力,在新竹找人參選議員。黃建廷在社會運動期間就不斷表明有參政意願,只是綠黨的想法被黃建廷的父親拒絕了。之後,代表綠黨參選市議員的劉崇顯在跑選舉行程時,意外得知復興里的里民對舊里長有許多不滿。他回頭徵詢其他綠黨的朋友,唯一的人選只剩黃建廷。
這個機會陰錯陽差掉到黃建廷頭上,他決定辭去穩定的工作,到新竹選舉。父母這次阻攔無效,最後陪他一起南下參選。

里長做為地方自治的第一線,雖經由民主選舉產生,但里長沒有「薪水」,僅有5萬元的「事務費」,亦無勞健保、退休金。同時,里長也不像市長等行政首長有制衡監督的民意機構,里長一職長期處於灰色地帶,不少里長長期「無為而治」。
劉崇顯分析,台灣的里長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是全心投入的年輕人,多半未來有參選議員的計畫;一類是退休老人當回饋鄉里的奉獻工作;最後一類便是完全不管事的。很多人根本也不在乎里長的存在,因而縱容無為而治的里長存在多年。
新竹市復興里位於東區,東區是新竹新興發展的城區,許多重要產業,例如科學園區和科技公司皆在這裡。其中復興里位於新、舊城區的交界處,這裡有傳統的新竹果菜市場,同時又緊臨新竹大型百貨巨城購物中心。里內有新竹市最知名的明星學校:三民國小與三民國中,吸引許多中產家庭入住。
復興里是東區53個里中第7大里,人口有6,757人,約有半數住在新興的大樓社區,劉崇顯分析:「這些人大多偏年輕,他們對里長的期待是:平常不會找你,但有事找你,你一定要有回應。」當年輕人口愈來愈多,有事找不到里長,抱怨開始累積,這些年輕、中產選民在投票行為上更傾向投給年輕人。
這是黃建廷參選的一大利基。2018年參選,僅輸233票,其中還有第三人參選,該候選人完全佛系參選便拿下647票(黃建廷拿下918票),代表情勢大有可為。黃建廷落選後,立刻進入劉崇顯議員服務處當助理。
勤跑行程 連老里長都怕了
這段時間,黃建廷跑各種行程,並長期參與復興里的活動。前竹北市民代表陳冠宇住在復興里超過10年,他說:「建廷跑行程跑得很誇張,你幾乎在各種場合都可以看到他,他永遠最早來,然後最晚走。」連疫情期間,他還到疫苗施打處當志工幫忙導流人潮,復興里2間主要的土地公廟每有活動,他必到場。
每年中元普渡土地公廟有大量祭品無處發放,他們向舊里長詢問是否有中低收入的人需要,可以轉發,而里長卻回覆:本里沒有窮人。復興里的里民的確不窮,但黃建廷近日的統計,里內仍有34戶中低收入戶。相較於當時沒有任何資源的黃建廷,宮廟有任何活動,他不僅人到,還幫忙搬運各種重物。
一位在土地公廟前泡茶的大叔便說:「就不說人家是不是阿達,你看他這麼認真,你不會感動嗎?聰明不聰明真的那麼重要嗎?」總是不見人影的老里長,也因為黃建廷參選緊張了起來,泡茶大叔說,競選期間終於見到老里長到街上跟清潔隊一起掃地了。
至於,請清潔隊來清水溝真的需要請吃飯、喝酒嗎?黃建廷說:「不用啊,打電話通知清潔隊,他們安排時間就會過來了。」

遇難解事 徵詢父親與前輩
不過,智商對政治工作的考驗才要開始。台北市文山區華興里和復興里一樣位於新舊交錯地區,里長陳峙穎與黃建廷同年,去年剛連任第二任里長。
採訪這天,才剛過中午,陳峙穎臉上已有些疲態,「我每天要接3到5件陳情案…類別五花八門,我無法跟你說哪類比較多。」採訪中途,一位里民走進辦公室,拿出手機,裡面錄了一段家門口的不明噪音,希望里長處理。陳峙穎看了一眼便回道:「這應該是抽水馬達的問題,你住址給我,待會幫你處理。」
若約略把里長工作分做三類,第一類是最基礎的勞動工作,例如清水溝、掃馬路,這類工作黃建廷完全勝任。第二類是非里長職權的複雜申訴案件,例如復興里有座天橋橋墩占了人行道空間,有礙行人通過,但天橋是小學生必經通道,為了解決問題,黃建廷必須找到學校、議員、市府單位做協調工作。最後決定,移動橋墩位置讓行人通過,也保留天橋。
「政治工作並不是你要站在第一線解決所有問題,而是可以找到人脈與資源去做事。」31歲就參選竹北市民代表的陳冠宇這樣說,他也認為黃建廷靠後天的努力不僅與多位議員建立關係,連陳情案要找市府哪個單位,他也一清二楚。
然而,里長最大量的工作是第一類與第二類之外的灰色工作,不涉及公部門,而是私人之間的糾紛,得靠口才和臨場反應。陳峙穎便花了很大精力在處理這些事,例如鄰居漏水、噪音糾紛、院子裡的樹長到別人家…,他說:「通常這類最難處理,里民一定是吵到沒辦法才會來找你,偏偏里長又沒任何公權力,要讓雙方滿意,處理起來很靠智慧。」他偶而還要幫里民擬和解文書,有時「公親」當不成,里民之間興訟,他還得跑法院當證人。
上任百日,黃建廷尚未接到私人糾紛的案子,遇到民眾難解的陳情,他會向父親和劉崇顯的團隊諮詢。他知道自己口語表達不好,於是設立了LINE群組讓里民的反應集中在這裡處理。
但不是所有事都能事後向人諮詢,有些事仍仰賴現場的臨時反應。有身障人士因行動不便,向黃建廷要求在家門口劃殘障停車位,黃建廷先是表示有執行困難,陳情里民因而大怒:「以後我停在這裡的車子被開罰單,你就要幫我付。」黃建廷無法回嘴。
也有人反應夏天到了,街道要消毒,他連絡相關單位,也約定了時間,但里民總是不斷催促:怎麼還沒來消毒?不擅言辭此刻成了他的硬傷,只能一遍遍耐著性子解釋,只是一急,又結巴了。

他的智力問題最明顯反應在語言能力上,他知道自己口才不好,高中在媽媽帶領下第一次參與路跑志工,幫忙發送兌換禮品。他第一次發現人群沒那麼可怕,又自己報名了各種志工活動,第一次面對人群,要說出「請往這邊走」,他在內心裡練習了好幾次,一次又一次,他終於不害怕說話了。
曾經上門說服黃政賢讓兒子參選的劉崇顯回想起來,「議員以上的民意代表需要質詢政府官員、監督預算,還有複雜的陳情案件,建廷要參選議員的話,難度會很高。」言下之意,智障參政仍有其天花板。黃建廷擔任他助理期間,也僅負責行程、會勘的工作,複雜的擬質詢稿、搜集資料仍由他人負責。
清溝帶舞 從政之路憨直走
記者隨機在里民活動的空檔,詢問不同里民同個問題:「如果下次選舉,有個跟黃建廷條件差不多的人,但智商正常,你會選誰?」所有人都毫不遲疑選擇了智商正常的那位。一樣的問題,劉崇顯和邱顯智卻是完全相反的選擇,邱顯智說:「政治也講信賴關係,我認識建廷這麼久,我相信他。太聰明不見得是加分。」
只是,這個信賴反方向不見得成立,劉崇顯對民眾的選擇表示理解,「選民投票不全是理性,還有覺得你這個人值不值得信賴。」這是台灣社會矛盾的地方:我們一方面認為太聰明的政客為己謀利,才會有「選政客不如選智障」的新聞,但真的有智障參選,我們卻直覺認為智能缺失不值得信賴。
不論外界如何紛擾,黃建廷的臉書仍舊固定貼出他清水溝、帶著里民跳廣場舞的各種訊息。從政之路對黃建廷依舊漫長,但智障者從政對社會的拷問最終關鍵或不在於智商,而是台灣社會要如何理解民主事務的運作、政治人物又該怎樣做才能不成為笑話,不再「阿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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