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現場】黑鏡裡的大腦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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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產品對青少年有極大的魅力,他們的使用行為多半也反應了家庭的親子關係和同儕人際關係。
3C產品對青少年有極大的魅力,他們的使用行為多半也反應了家庭的親子關係和同儕人際關係。
3C產品問世後,小小一片黑色螢幕引發各種危機討論。
不斷被提到的是:數位3C改變我們的大腦,會使我們變笨。首當其衝的是大腦還在發育中的未成年,台灣社會也出現各種網路上癮戒斷營隊。事實上,精神醫學已不談網路成癮,只有不當使用,這種行為多半是青少年各種生活問題的集結,而非單純的上網問題。數位世界對大腦帶來負面影響,也讓大腦開發不同的能力。我們此刻的憂心,是基於我們想像的未來世界是什麼模樣。
18歲的小戴穿著寬鬆,像日系街頭滑板少年。他早早輟學、做網拍生意,販賣滑板相關潮流衣物,收入勉強能維持生活,但這是他人生少數自由的時刻。剛上國中時,小戴迷上手機遊戲,等公車時打,上廁所時打,連吃飯也拿著手機玩。媽媽看不下去,認為他3C成癮,送他去「戒癮」。
「那裡是一個教會組織辦的營隊,要說戒癮?就是帶你唱聖歌、讀聖經,我覺得煩死了,每天都在放空。」小戴重述當年的戒癮景況,他曾聽聞一些不服管教的「重度成癮者」被帶去「驅魔」,「我都不知道是玩電動比較瘋,還是這些大人比較瘋?」

概念轉變 成癮標準模糊

小戴的遭遇並非特例,台灣近年出現各種「戒3C」的營隊,憂心的父母還會帶著小孩上精神科門診、做心理諮商。這也不是台灣獨有的現象,中國在2010年曾公布《中國青少年網癮報告》,宣稱全中國有2,400萬名青少年網路成癮。此後,中國各地出現各種戒網路成癮的學校、營隊,這些機構多採軍事化集中管理,以毆打和電擊的手段協助青少年「戒癮」。最後,這些營隊陸續出現學員不堪管教壓力跳樓,或是遭毆致死的案例。
小戴沒有遭遇如此極端的戒癮手段,但談起那段經驗仍是憤憤不平:「我只是愛打電動而已,有這麼嚴重嗎?」據美國藥物濫用與心理衛生服務署在90年代提出的定義來看,網路成癮必須達到腦部結構和行為長期改變才能符合成癮標準。但這個30年前被提出的「網路成癮」概念,隨著科技演進也開始受到挑戰。
衛福部嘉南療養院精神科主任李俊宏說:「現在已經不太提網路成癮這樣的概念,因為很難定義。」數位科技充斥在我們生活裡,人們運用手機購物、讀新聞、追劇,成癮的定義之一是長時間重複做同一件事,而現代人幾乎無法迴避3C數位世界,已經模糊正常與成癮間的界線。
現今世界衛生組織的「國際疾病分類手冊」或是美國本土的「精神疾病診斷系統」都已不談網路成癮,僅有「網路遊戲成癮」。然而即便「遊戲成癮」也有嚴格界定:一是影響正常生活功能,例如廢寢忘食,每天只會上網打遊戲,而失去其他生活能力;二是時間需長達12個月以上。
以這樣的標準來看,大部分「愛打電動」的青少年,例如小戴都距離成癮有很遠的距離。不過李俊宏也提醒,即便「網路成癮」這種醫療化字眼已不再使用,精神疾病診療系統仍有所謂「不當網路使用行為」,是用心理諮商和輔導這類溫和的方式解決問題。

不當使用 挑戰親子溝通

只是「不當網路使用行為」會因文化不同而有不同標準。美國小兒科學會對未成年使用數位產品的建議是:1歲半之前不能接觸3C產品,除非是跟家人視訊;1歲半到2歲間,父母要負責挑選內容,避免兒童單獨使用;2歲到5歲每天限用1小時,父母還要規劃「無電子產品空間」,例如臥室或餐廳不能使用3C產品;而13到18歲才建議擁有個人手機和平板。
李俊宏坦言,在3C產品盛行的東亞國家,這樣的要求很難落實,他以自身為例,自己的小孩在小學時每個同學就有手機、平板,要如何跟小孩協商使用電子產品和使用時間,便成為家長各顯神通的時刻。所謂「不當使用」的時間應該多長,目前在台灣也沒有共識。
專研青少年網路使用行為的心理師黃之盈說,這幾年有不少憂心的父母帶著小孩來門診,多半是嚴重案例,如因使用手機而和父母吵架、發生肢體衝突。她會根據每個家庭的狀況給不同的建議,「基本上,如果小孩補習回到家已經9點了,這樣的狀況,你1天使用1個小時的3C就很多了。」她認為我們責備青少年使用3C,像是把罪錯全歸在他一個人負責,但所有青少年不當的行為都是各種生活問題的集結反應。
她發現這些青少年使用數位產品的問題核心常常是親子關係,例如這一代的父母更在乎小孩快不快樂,傾向用不作為的方式管教,「有的父母甚至不敢要求小孩,或是不懂得如何跟小孩協商。」而與小孩協商3C的使用規則,其實也是訓練小孩彈性思考。

依賴3C 缺乏陪伴互動

黃之盈說,現代父母育兒缺乏家族的支援,而學齡前的幼兒又特別難帶,容易吵鬧。對育兒資源有限的父母來說,直接丟一個平板給小孩是最有效率的做法。這種育兒資源問題通常也跟階級有關,幼教老師郭珮雲在偏鄉執教多年,她發現偏鄉學校硬體補助很多,卻缺乏陪伴的各種師資和「人」的資源。偏鄉的父母忙於生計,大多就把小孩丟到學校的電腦室看影片,或是買一個便宜的平板當「數位保母」。
郭珮雲說:「小孩還是喜歡跟人互動,他們是無聊、不知道要做什麼才會使用3C。」3C的魅力有時也不如我們想像的巨大,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心理系教授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曾做過一項研究,問養老院的老人和學齡兒童,在機器人(含3C產品)與真人二擇一作為生活陪伴,大多數的老人與小孩仍是選擇與真人互動。只不過與人互動,有時卻是最花成本的,例如父母假日帶小孩踢球、玩直排輪,每堂課都要付費。數位保母成了CP值最高的選擇。
除了時間與金錢的成本之外,問題還會以另一種樣貌呈現。黃之盈的門診有很多擔心小孩交不到朋友的父母,也相信使用數位3C產品可以增加小孩的競爭力,所以放任小孩無止境使用數位產品,「這種家庭最典型的場景,就是親子一同坐在客廳裡,父母用平板看盤、追劇,小孩在一邊打遊戲、上網,彼此完全沒有互動。」
李俊宏的門診則是遇過一些極端的案例,拒絕上學的青少年躲在家裡無止境打電動,「我們表面上看到的是3C產品使用不當的青少年,背後是他因被霸凌而拒學,最後躲在家打電動,但親子關係又不好,無法溝通,最後青少年又更躲回網路的世界。」
曾被送去「戒癮」的小戴便是類似的例子,他來自單親家庭,媽媽每日忙於工作,剩餘的時間則花在教會上。小戴在學校成績不好,沒有成就感,只能靠玩網路遊戲與同儕建立關係。媽媽並沒有理解他的情況,執意將他送去戒癮營隊,母子關係更形惡化,至今已甚少往來。
責怪青少年沉迷於網路,但我們的社會也沒有提供他們太多有趣的休閒活動選擇。
最後,小戴在跳街舞、玩滑板找到成就感,也結交不少朋友,從此淡出線上遊戲。他說:「我現在偶爾還是會玩一下,常常邊玩邊想到以前,揪人上線打怪好像很開心,但心裡深處知道,其實是你沒別的更有趣的事可做。」
台灣社會的成人擔心小孩使用3C產品,這些擔心大都建立在使用3C行為會影響成績,許多台灣的教育研究便以3C產品使用時間與教育成績做因果連結。這也幾乎是教育現場的主流看法,其背後預設台灣青少年除了念書之外,其餘的生活都無需存在且不重要。

取代限制 豐富娛樂選擇

李俊宏舉冰島為例,冰島校園大麻盛行率一度高達17%,這個長年冰封的島國,青少年休閒生活受到各種天候限制。1997年開始,冰島政府為了解決問題,投入預算鼓勵青少年參加各種體育運動、藝文活動,每個青少年補助約新台幣3,000元。這項計畫施行10年後,冰島的校園大麻使用率降低到3%。
李俊宏認為,最近文化部鼓勵青少年參與藝文活動的「文化幣」便是一個可行的方式,「我覺得年紀應該還要再降低,給更多不同的活動選擇。我們不能一邊責備青少年沉迷網路,而卻不給他們別的玩樂選擇。」
我們活在一個數位科技的時代,無法迴避使用各種數位工具。以妖魔化的方式去描繪新世代的網路經驗,無助於理解問題。當父母擔心用抖音變抖音腦、打電動會變暴力犯、上網會交到壞朋友,TikTok網紅老謝卻反其道而行—他使用短影片行銷自己的輪胎行,每天拍片,念小學和國中的2個女兒也耳濡目染,自小學時便會用手機拍片、剪輯。老謝說:「所有人都在用,你禁絕不了,不如讓小孩早點認識這個網路世界,早點學到技能也不錯。」
網紅老謝對小孩的網路使用採取開明的態度。
老謝的女兒拍自己的生活、吃的食物、美術課做的作品,配上音樂做成短片,像是另一種生活日記。老謝也不是完全放任,讓女兒使用手機「吃到飽」。他規定只有在功課寫完後才能使用手機,並且考慮安全,老謝並沒有讓女兒們的作品上傳到網路上。
和老謝女兒年紀相仿的寧寧現在是國中二年級,她和同學們在假日時喜歡聚在一起練舞,她們都喜歡K-POP,靠Instagram、TikTok追星、練舞。說起喜歡的偶像女團,她們如數家珍,但提起上網最討厭的事,幾乎有志一同:「我們最討厭Family Guardian啦。」這是流行於父母間,監控、限制小孩上網時間的APP。

速食短片 傷害閱讀認知

寧寧的父親自認是自由派的父母,不要求女兒的學校成績,也不認為女兒會有網路成癮的問題。不過,寧寧爸發現,女兒面對長篇的文字說明常常「讀不懂」或沒耐心看完,他說:「我比較在乎的是小孩對文字的理解、專注力,這是網路負面的影響。」
寧寧喜歡各種流行文化,也喜歡動畫和韓劇,暑假才剛開始,她已看完《咒術迴戰》和《絕世網紅》,外加重看一次《鬼滅之刃》。看完這些作品,不必花多少時間,因為寧寧和同學們都從TikTok上以3分鐘影片說完劇情的說劇頻道看完這些作品。
短影音的刺激強度大,會讓人習慣這種媒體形式,並對長文、長影片失去耐心。
不少教育現場的老師們發現,這種習慣快速影像、30秒把事情說完的新一代,專注力時間更短、無法閱讀長篇文章。2019年與2023年2篇研究,分別在美國及新加坡各自針對3到5歲及1歲到9歲幼兒做觀察測試,2篇研究都發現,每天接觸3C 1小時以上的幼兒,在語言能力和認知能力明顯不如未接觸3C的小孩。然而,研究大腦結構與「專注力」的台大心理系副教授謝伯讓補充:「這些研究後續並沒有講,這種認知和語言的傷害是不是不可逆。」
《華爾街日報》曾刊登一位精神科醫師的看法,他認為TikTok類的短影片與ADHD盛行有關。謝伯讓分析短影片的演算法是會向使用者推薦超乎他們預期的影片,而人的大腦遇到超乎預期的事,便會分泌多巴胺,大腦在受到不斷播放的刺激下,會充滿多巴胺,因而不斷刷下一部影片。
讓大腦產生充滿愉快的多巴胺並不意謂你擁有一顆「過動」的大腦。奇美醫院精神科主任黃隆正長期研究ADHD,他說明ADHD是出於基因的異常。他也解釋:「這幾年ADHD的盛行率並沒有顯著變化,目前看不出短影片對這個病症的影響。」
有研究顯示,9歲以前每天使用3C產品1小時以上,會影響語言與認知能力。
生活型態與媒體使用可能是一個互為因果的關係:因為現代人生活型態破碎,於是有觀看短影片的需求,習慣了短影片,於是對長篇文章感到不耐煩。謝伯讓認為,短影片的刺激性強,看得多就會習慣這樣的媒體刺激,當出現長影片或長文章,就會覺得無聊不想看,謝伯讓認為:「這是一個學習而來的結果,既然是學習來的,也代表這樣的關係是可逆的,你也可以去習慣長文章,唯獨要小心的是,未成年的大腦還在發育中,影響比成人大。」

接軌未來 煥新思考模式

謝伯讓說,有些研究幾乎一錘定音3C產品對未成年的危害,但大腦其實是一個充滿彈性與學習力的器官,謝伯讓推論:「當我們讓這些小孩再重新接受多元的刺激,他們的語言和認知能力還是有可能回到一般正常的水準。」
正因為大腦充滿彈性的學習能力,在各種網路社群軟體、線上遊戲等數位服務問世後,人的大腦思考方式也開始變得不同。例如,心理學著名的研究「谷歌效應」(Google Impact)便發現,搜尋引擎Google問世後,人們傾向不記取知識本身,而是會記住關於某件事的關鍵字、在網路上的什麼網站可以找得到。人並沒有變笨,只是思考路徑不同了。
謝伯讓還是習慣文字閱讀,對他來說,文字閱讀仍是最有效率取得知識的方式,但他不認為影像必然等於淺薄:「有些電影傳遞的思考也很深刻,只是媒體的形式不同。」他並不禁止念小學的兒子使用社群媒體和看短影片,某些知識型的短影片傳遞知識更快速、更有效率,「我兒子認得很多爬蟲類和各種爬蟲的餵養方式,我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知識量可能比不上他。」
心理學的研究甚至也發現,「打電玩」這樣看似「玩樂」取向的行為,會讓電玩使用者在手眼協調、空間推理能力都高於一般人,數位時代有其負面影響,同時也帶來新的可能。
傳統派的研究認為,電玩會讓使用者學習暴力。不過,晚近的研究也發現電玩玩家有較佳的手眼協調與空間推理能力。
謝伯讓進一步表示:「我們現在對新世代的擔心,是基於我們是文字世代,擔心他們文字能力不足,但你怎麼知道未來的世界文字還是主流的溝通模式?」從Google眼鏡、虛擬實境、擴充實境的發展,「未來人類溝通的方式很可能是基於影像,而不再是文字,影像是較人性化溝通的方式。」
我們永遠無法確定未來會如何,謝伯讓建議不需排斥數位世界的各種服務,但也主張:「小孩最好還是保持多元的刺激,這會讓大腦發展不同的能力,可以適應未來不同可能的世界。」
3C產品螢幕閃著神祕的黑光,折射出我們現下的憂心。但這不僅是照映現況的鏡子,所有圍繞著它們的憂心與期盼,也可能是一道通往想像未來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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