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台灣大學椰林大道拍照,小淨(化名)撐著傘,汽車行經時車速都降到時速20以下,甚至停下,等待我們拍完照。彷彿在校園內,學生的權益高於一切。
【鏡相人間】我們都是張亞靜 成年師生戀的規範與倫理難題

#MeToo風潮看似稍歇,7月28日,立法院三讀通過新版《性別平等教育法》,修法過程中師生戀意外成為爭論焦點,尤其成年學生與老師之間的師生戀如何看待?能否禁止?如何建立行為準則?是性別、法律與倫理交織的難解命題。
影集《人選之人》中,張亞靜(王淨飾)讀書時被有著進步理想光環的老師趙昌澤(戴立忍飾)吸引,畢業後追隨他踏入政治工作,卻換來滿身傷。開學之際,我們採訪多位當事人,當她們以為自己愛上老師,多年後回看,心裡的傷疤如今長成什麼模樣?
今年6月,小淨在網路上串聯發聲,說明就讀台大期間遭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誘導談戀愛,即網文「李明璁受害事件募集」目前4篇證言中的part 1。
心性未成熟 親密關係半推半就
那一年,她大學四年級,新修一門社會系的社會學。「我有朋友在清大修過他的課,他說李明璁很年輕、有趣、新潮,我想說是有多新潮?第一堂課,老師確實穿得比較潮,英倫混日式風格、傑尼斯系的髮型,挑染亞麻綠,會抓,戴個眼鏡,但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一樣習慣坐在最後面。」
一次課後,小淨隨同學拜訪研究室,她記得:「他的研究室很像IKEA樣品屋,暖黃色的燈,還有一張星球椅,可以整個人躺進去,有一張滿舒服的沙發,鋪木地板,進去還要脫鞋子。書架上有很多書,一整排村上春樹、米蘭.昆德拉,還有電影、搖滾樂,我說:『哇!老師你也有這個。』像這樣聊起來。」老師跟她要了電話和MSN;隔週,李明璁開始對她傾訴心事、約她在研究室看電影,然後親吻她,在研究室的沙發上脫掉她的衣服。

她因沒有性經驗而拒絕了。此後老師變得更熱情,「說很愛我、喜歡我,我突然覺得好像不用跟他確認關係,那個關係就已經存在。」小淨高中念女校,大學也沒有太多認真的戀愛經驗,她覺得師生戀是自由戀愛,沒什麼不可以,何況老師告訴她:「妳快畢業了,我們就不是師生關係了。」短短1個月內,關係就這樣建立了。
「你說是合意的嗎?合意是浮動的,以我來講我是有點半推半就,一個女生在20歲時,根本就是一個連自己都還不太知道自己是誰的階段,要怎麼去分辨這是圈套,還是真的出於我的性自主權和自由意志?何況過去十幾年的國民教育並沒有什麼情感教育,突然到了大學,一切都非常自由。」
小淨說大學時的自己,「當時就是很孤獨、渴望被理解,當一個大家都很崇拜的老師出現,他覺得我很有價值。」「他跟我說,他看到我眼神裡有一種很深層的東西,他感覺到我看似很活躍,但有點像是包了一層很厚的保鮮膜,有點透明,可是看不見裡面,他想問我:『那個很深層的東西是什麼?』我突然覺得,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被看見了。」

合意是浮動的,人類的情感結構也是複雜的,師生間的親密關係要以法律規管,可說難上加難。日前《性別平等教育法》在立法院三讀通過,全面禁止未成年師生戀,成年部分則僅禁止有教學指導、提供工作等明確權勢關係的師生戀。
政治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廖元豪指出,限制成年人的性自主權恐有違憲、干預大學校園自治之虞;新增條文第三條「利用不對等之權勢關係」「在性與性別有關之人際互動上,不得發展有違專業倫理之關係」法律定義不夠明確。他擔憂,「由於所謂師生戀被納入『校園性平事件』,今後任何師生友善互動,即使光天化日清清白白,只要有人懷疑、檢舉,不管是惡意攻訐或是顯然誤解,校方一律必須通報並發動繁瑣的性平調查程序,造成無窮困擾。這也可能使得許多老師產生顧忌,減少師生互動,反而減損了學生的學習機會。」
合意難界定 嚴格規範教學倫理

具有性別專業的律師許秀雯支持成年師生戀應有相關規範,但她提醒:「性騷擾、性侵害的處理核心在於保障人的性自主權,以及有關性與性別的尊嚴,因此妨礙性自主、未取得積極同意的違法性認定較無疑問。然而,法律要處理外觀上『合意』的成年人間的師生戀,確實必須非常謹慎釐清介入的正當性基礎,以及介入程度和方式,否則可能導致濫用、或產生否定人們自主性意願的副作用。」
女學生應被視為有自主權的成年人,或是被誘騙的脆弱少女?一直是女性主義的難題。牛津大學女性主義理論教授阿米亞.斯里尼瓦桑(Amia Srinivasan)在《性的正義》第五章〈曖昧不清的仰慕關係:從師生戀、性騷擾看權力控制〉中指出,#MeToo風潮後,倫敦大學多所學院禁止師生戀,是全英國第三所,理由是:師生間的權力差異,使人懷疑學生的同意是否還有意義?她將學生對老師投射的崇拜類比病患對心理分析師的移情愛,她認為一個好老師應把學生的目光轉移到對知識的追求上,而非引導學生與自己發展交往或性關係。她將問題提升到倫理層次:醫病關係有明確的倫理規範,為何教學倫理沒有同樣嚴格的標準?
阿米亞寫道,在一些案例中,老師不需要任何脅迫或交換條件,也許只要為學生朗讀浪漫詩歌,並稱讚她很敏銳,就能把她帶進臥室。她解釋,在社會化過程中,父權結構迫使女學生仰慕值得欽佩的男老師,而女學生處於被支配地位、被視為值得性交的身體。在這樣的性別動態秩序中,男性獲得不成比例的益處,女性則受到不成比例的傷害。
畢業後,小淨脫離校園的保護,開始工作,「要進入社會有一種本能的抗拒,不想那麼快社會化,好像要從小孩變大人,老師的存在讓我覺得,不需要符合社會刻板想像,也可以活得很好。」小淨跟李明璁保持密切的工作往來,一起參與社會運動、一起辦雜誌,「我會覺得自己有用,例如他寫專欄、寫書時會跟我討論一些idea,或是幫忙潤稿,他會說我很有才華,做得很好。」小淨過往沒有得到父母太多肯定,在家中習慣壓抑自己的感受,老師的稱讚讓她開始欣賞自己,「我有一種被肯定的感覺,好像這輩子史無前例,老師這樣一個見多識廣的人這麼肯定我,我應該真的不錯吧?依賴感就愈來愈重。」
權力不對等 壓抑自我檢討傷痕
但傷害同時存在。「那個傷害很幽微,我那時剛開始上班,他會嫌我穿衣服不得體,帶我去買衣服,我覺得自己好像芭比娃娃。他往來的朋友都是文人雅士,我會覺得,天啊!我不能被當成花瓶,不能講話很草包,讓人覺得我沒有念書,我要更漂亮、聰明、言之有物。」交往數年來,李明璁不讓父母知道她的存在,在工作場合稱她助理而非女友,如同冒牌者症候群,她內心總是覺得格格不入,「有時候當他跟別人說我是助理時,我反而覺得很輕鬆。」
她親耳聽過,「有人當著我面,對他說:『好好喔!我以後也要當教授,可以一直帶不同的女學生出門。』當時我心想,所以我是one of 女學生。」她懷疑李明璁跟其他學生、助理有曖昧,「我直接問他,他覺得我疑心病很重,還說:『我每年教那麼多學生,妳都要這樣懷疑嗎?』」

但事件接二連三發生,她發現李明璁不斷劈腿,同時持續情緒勒索,甚至揚言自殺。「他說一時做錯事,希望可以跟我繼續走下去,我反而覺得我要練習寬恕他。我很習慣承擔別人的情緒,所以印象中,我沒有在他面前哭過。」她扮演照顧者,無法表達情緒,若表現出不滿,對方的情緒反應會比她更激烈。
她漸漸發現,李明璁向周圍友人塑造她是一位「情緒狀況出問題」「糾纏不休、得不到他所以想毀了他」的恐怖前女友,她只能挨悶棍,難以對人傾訴,沒人明白她的遭遇,「我不能有情緒,否則我就會落入那個肖婆的角色。」她也認為旁人只會覺得是她心甘情願愛上老師,走不出來。李明璁外在進步熱血親切的形象反過來加深了她的壓抑:「當感到被傷害時,我會覺得一定是我的錯,因為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好人,那一定是我做不好。」
交往4年後,她發現李明璁帶另一位女學生出國玩,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一個模式。「也是修課的女學生,開車接送、送禮物什麼的,我突然覺得這就是當年我的劇本,那時候才醒過來。」此刻我們坐在台大文學院裡,放暑假的校園空蕩無人,小淨冷不防迸出:「我才覺得,我不用再去想什麼愛不愛的事情了,我就是其中一個消耗品。」
承認自己是「消耗品」多麼艱難,又何其傷害尊嚴。糾纏數年的感情終須切斷,問小淨如何衡量自己受傷的嚴重程度?「我那時候應該是滿憂鬱的,還曾經很認真想說要從哪裡跳下去,才可以很快結束?」分手後,她的生活與工作同時崩解,從校園到出社會建立的一切都被摧毀了。

小淨認為一般人對師生戀有過於美好的想像,「(禁止師生戀)新聞一出來,有些人就說,那小龍女跟楊過以後怎麼辦?A片可能也讓很多男生嚮往師生戀,但真的發生在校園裡面,最後有好的結果很少吧?」她以常被提起的師生戀佳話林全夫婦為例:「他太太已經是博士生了,跟大學生還是不一樣。」
學生處弱勢 憂遭議論變相噤聲
小淨曾想過發聲,她寫信給一位台大社會系的老師,說明據她所知,每年至少有1位女學生受害。那名老師回覆:我們會處理,會提醒李老師。之後再無下文。她認為無法透過體制內途徑解決,還考慮過向媒體爆料,但「老師善於強辯,他會怎麼辯駁?我又會怎麼被社會看待?是自己合意戀愛,只是被劈腿分手不甘心?萬一被肉搜、身分曝光之後,會不會影響我的工作?這些無法預料的後果,我都承受不住。」最後作罷。
助理K(化名,證言中的part 2)同樣在年輕、身心狀態不穩定的情況下與李明璁建立交往關係,與小淨的時間重疊。無意間成為第三者,傷害了小淨,讓K感到抱歉與傷心。後來K出國念書,與老師的關係若即若離,回國後亦無太多聯繫,但某次在朋友家時,K得知一位修李明璁課程的學生正在跟他交往,她感到不對勁,同樣想要發聲,寫信給一位社會系老師,「我覺得系上應該要知道李明璁的行為,雖然這不是性騷擾也不是性侵害,去性平會申訴也不會成立。那位老師找我出來聊一聊,但當時我說得不清楚,他好像不太明白我所說的模式是什麼,我想他需要更明確的證據。」

一個又一個女主角變成傳聞,在學生間口耳相傳。K接受我們的通訊採訪時這樣歸納:「簡單來說,他的狩獵範圍就是一些比較敏感、脆弱的文青妹,先廣泛撒網,把同樣的訊息傳給好幾個人,看誰在線上,願意跟他聊天、吃宵夜或早餐,他再進行下一步。」
修法過程中,有輿論擔憂師生交往時是合意戀愛,分手後申訴性騷擾,變成復仇工具,甚至人際鬥爭。K說絕非如此:「我向社會系老師揭發的時候,正準備去念博士,考慮到之後可能會在學界遇到李,也不想撕破臉。」她反問:「一般害怕被報復的,不是受害人、學生居多嗎?一個三十多歲的男老師面對二十出頭的女學生,像是降級打怪,這是一個極度傾斜的關係,學生處於弱勢方,缺乏人生歷練、文化資本,可能處於人生轉折,很迷惘。這麼多年流言到處傳,但為什麼沒人敢站出來?這是一個汙名,人家可能會議論妳是因情感破裂才挾怨報復的瘋女人,或無法為自己行為負責的巨嬰。」
我們向教育部查詢,教育部回覆,李師事件已依法通報並進入台大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調查。根據教育部統計處數據,過去5年大專院校疑似性騷擾的通報件數占比介於10.72到13.79%,性侵害介於7.85到11.34%之間,遠低於高中與國中小,師生戀通常不在通報案件中,對學生的影響、樣態複雜性缺少統計數據。
向系方求助 師師相護無疾而終
方方(化名)十多年前就讀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時,便曾指控系上助理教授簡義明性騷擾多位女學生。然而她當年試圖發聲,遭到系上老師強壓,事件並未進入性平調查程序,她說這遠比性騷擾本身更令她感到受傷、失望。

方方接受我們的視訊採訪,「我大一修他的必修課,他就開始接近我。他很習慣私約學生去他的研究室,借書、CD、DVD給我們。我喜歡搖滾樂,他就會投其所好,私訊我分享一些看電影或聽音樂的心得,稱讚我有品味、很賞識我,營造一種虛榮感。」她記得那門必修課,她拿到超過90分高分。進入暑假後,「我那時候剛好分手,處於比較沮喪的狀態吧,他就會約我出遊,開車去高雄或嘉義之類的,我有點訝異,他會突然想要跟我擁抱或幹嘛。那個感覺很奇怪,怎麼會變成這個情況?」
方方在半推半就下與老師交往數月,之後老師說想退回師生關係,她也認為雙方個性不適合,關係中止。「後來陸陸續續發現有女學生去他的研究室,我都覺得神情不太對勁…」怎樣不太對勁?「就是有粉紅泡泡…我沒有去深究,只是猜測他應該同時有找其他女學生,看誰比較適合。」
畢業前,一名透過社團認識、也修過簡義明課程的外系朋友吞吞吐吐地告訴方方,老師私約她出遊,她們都對這種曖昧感到困惑。更令方方感到不妥的是,她知道老師正與系上另一女學生保持長期親密關係,方方詢問那名女學生,經過比對,發現光是在學4年間,「我知道的有7個女生,她也知道7個,只有一個重複,所以加起來應該有超過10個。」社團朋友鼓勵方方向系上反應,「我朋友覺得怎麼可以利用老師的權力去私約女學生?她覺得她被利用了,她一開始滿尊敬老師的學識,才會跟老師出遊。」
方方先找了系上她認為可信任、有著女性主義與左翼社會運動背景的老師鍾秀梅申訴,方方記得鍾秀梅要她「冷靜一點,不要玉石俱焚。」在鍾秀梅的主導下,方方被安排在鍾秀梅的辦公室與行為人(簡義明)面對面協調。
方方回憶:「我很緊張,就找朋友陪我,我記得鍾秀梅一直在當和事佬,她的立場是系上紛爭已經夠多了,加上她覺得簡義明還年輕,這會影響到他的前途,希望我不要再把這件事攤開。他們想導向我想要情感報復,打算玉石俱焚,這讓我滿無奈,我當時只是希望他做的事情能夠公開,不要再有下個女學生受害,但見面後感覺還滿糟的,不覺得能夠解決什麼問題。」她記得,整場都是鍾秀梅在講話,簡義明則是畏畏縮縮、結結巴巴地坐在一邊。
我們求證與方方共同參加那場會議的同學J(化名),她說:「鍾秀梅的意思大概是大事化小,他們覺得簡義明是一個有前途的年輕人,再給他一次機會,大概是這樣的談話內容。簡義明的部分,我只記得他一直說很抱歉。」
鍾秀梅將此事告知時任系主任游勝冠,方方後來又被游勝冠找去談話,大意仍是:簡義明還年輕,不要影響他的前途。她感覺被摸頭,「我滿失望,系上給我們的教育是要有進步思維,要對抗不合理的體制,可是遇到這種事情,他們的處理方式非常封建,他們很想要隱瞞,當作沒有發生,都不是站在學生那一邊,而是在維護自己的利益跟台文系的名聲,我覺得這跟他們所說的精神完全不符啊!」她皺著眉頭,憤怒地說。

她的表情混合無奈與荒謬,說到後來反而笑出來:「我那時候有一點被說服,好像要相忍為系,為了系上名聲包容這個錯誤,後來覺得為什麼我要承擔這些呢?尤其越來越多女學生在資訊不對等的情況下遭遇了跟我一樣的事情,一個老師把校園當後宮,有點像是在選妃一樣,這是可以的嗎?」
我們詢問當年的系主任游勝冠,為何這樣處理?他為自己叫屈:「這件事,我也被潑了滿身髒水…」去信詢問鍾秀梅,她建議記者:「妳應該向院、校和性平會查證,案發時我都還沒當系主任。」然而,方方的申訴正是因為系上老師與系主任聯手吃案,事件並未進入性平調查程序,不僅學生無助,院校也沒有紀錄,如何向學校查證?
「我覺得好可惜,應該要走性平,可是我那時候真的完全沒有這個概念。」方方說。今年#MeToo風潮推波助瀾下,成功大學6月宣布擴大啟動性平調查,系所學會也於臉書上公開承認過去處理失當,讓學生對台文系、性平會失去信任。儘管目前性平調查結果尚未出爐,方方覺得十多年過去了,時代還是有慢慢進步,彷彿終於沉冤得雪,「我希望大家不要把它當成房間裡的大象,真的有這件事情,不是1、2個女學生的問題,是整個系的結構問題,大家都在包庇,明明知道卻不講。」
閱讀房思琪 誘騙外裹愛情糖衣
性平調查委員有權建議老師的處分,然而性平調查屬於行政程序,委員並非法官,且事涉多人名譽與工作權,量刑相當艱難,比例原則、心證形成也難有客觀的標準。然而,若一段師生戀可能摧毀一個學生,罪與罰如何衡量?

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老師蔣伯欣在2019年性平調查後自行離職,當事人們並未被直接告知調查結果。今年當事人們發布網文「前台南藝術大學教授蔣伯欣事件」,才耳聞當時的懲處結果為停聘3年。
安妮(化名)是網文中的案例一。她大學二年級時與蔣伯欣逐漸熟稔,接著被載到海邊,遭親吻、摸胸,安妮事後得知對方已婚,感到震驚難受,卻因老師苦苦哀求無法離開。她在證言中痛陳:「到了大三下時,我已身心俱損,再經不起這樣的折磨,最終決定休學。他希望我一輩子當他的地下情人,我沒辦法再繼續待在這樣的關係裡,也沒辦法再承受他在性上的不斷索求。他在性上不負責任的態度更常讓我不知如何應對,如進行性行為從不使用安全措施、買避孕藥要我吃,吃了以後還有副作用,他知道後責怪說是我的問題,讓我苦不堪言,即便當時我真的很難受,卻也不敢要求他。」
我們擔心安妮仍處於強烈情緒風暴中,但她勇敢接受我們的通信採訪,斷斷續續地傳來:「我是從北部一個人來南部念書,沒有機車,也沒有很熱絡的人際網,又剛剛結束為期1年多分分合合的戀情,身心狀況特別差。」「我認識他時剛滿20,由於我家庭成員單純,父親是公務員,只有一家三口人,我高中又念住校女校,因此我對男生比較沒有了解,也沒有太多防備心。」

「我還在學校到剛離校時,是相信他所說的—我是他唯一一個意外,直到離校幾年後,因朋友在學校念書聽到一些蔣的事情,我才知道蔣根本不如他所言。曾經他是我信任的人,沒想到只是滿口謊言的騙子,我實在沒有必要幫他隱瞞。」
我們從文字無法準確判斷安妮的情緒,但她數度欲言又止:「在老師與學生的關係裡,很多時候我真的只是單純想請教課業上的問題,但他總是想入非非…」「像是邀我看藝術電影,實則是另有所圖,因為電影內容相當腥羶色。」從網文及信件描述,可推測安妮曾出現解離症狀,並在看了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後才較能明白自己曾經認為的「愛上老師」,實是「誘騙青澀女學生」。
藝術圈狹小 利害關係影響至深
安妮從南藝大休學後考上其他學校,試著繼續學業,問安妮,過程是否特別辛苦?她回覆:「我到其他學校只要看到男老師特別看我,我就會覺得不舒服。」男老師成為心魔,她無法完成學業。
即便關係結束,傷口仍在持續流血,明顯影響學生受教權。何況藝術圈狹小,相關科系學生畢業後也難逃老師影響。
網文中的案例二小菲(化名)與我們約在北美館拍照,她在南藝大就讀時也多次遭蔣伯欣以言語、肢體碰觸暗示,並藉故邀約單獨校外見面,趁機試探。她歸納,蔣伯欣專挑獨來獨往、個性內向、身材高挑、大眼睛、外貌姣好的女性。她記得接受性平調查時,有委員詢問:蔣伯欣若因為這件事情被解聘,妳會不會覺得很可惜?她記得當時回答:「一個老師敢在校園裡對學生做這種事,就已經是拋棄學術專業。難道損失一個女學生就不可惜嗎?」

小菲氣憤起來:「我看到有人在靠北藝術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情欲不是自然流動的嗎?我心裡想說,老師跟要打分數的對象談戀愛,這跟收賄有什麼兩樣?」她記得有個學期修蔣伯欣的課,坦承當時大半學期都在蹺課,「那堂課我最後拿到的分數是94分,另一個很認真、報告做得很好的同學也不過就拿到89分,雖然我好像是受益者,但我沒有這個意圖,卻明顯知道他給的分數完全不公平。」
藝術圈#MeToo之所以特別難發聲,原因在於師生間的緊密合作從學院延伸到產業界。「台灣只有3間藝術學院,學生畢業後勢必流入藝術產業,不管是藝術媒體、畫廊、策展工作,碰到的都是同學、老師。他們要找專業學者背書的時候,當然是找以前的指導教授,老師也可能跨領域變成策展人,或是藝術獎項的評審,老師又再把這些學生送進他自己策的展,或是評審獎項裡。因此,占據高位的人會獲得很多包庇,底下的人也會下意識覺得不能得罪他。」
「(受害者)發聲的話,不只得罪一個老師或某個美術館館長,可能還會得罪客戶、老闆、甚至身邊的同事,同時也是他們提攜的後輩。這個圈子非常狹窄,你每天看到他們在Facebook上面互相tag、互相吹捧,就會知道這些人的綁定是很深的。」
藝術工作者中,女性比例遠高於男性,父權結構卻無須遮掩,赤裸裸肉眼可見,「尤其是畫廊圈,像我面試過的一些公司,老闆也不諱言地說,如果妳的照片不夠好看,我不會找妳來。」即便年長女性居於上位,仍可能要求女性下屬忍受性騷擾。小菲舉例,她曾在一家畫廊工作,女性主管「會特別安排外型不錯的同事在最靠近辦公室門口的位置,要求臉上隨時都要掛著微笑,讓客戶、同行進來時感受到友善。我心想,我不是來當服務台或禮賓小姐的!」她應徵的職務是行政人員,事實上處於性騷擾高風險環境,「大家一定聽過一些傳聞,例如被客戶吃豆腐的話,是不會有人幫妳解決的,能夠接受再進去。如果站出來,勢必要犧牲掉未來發展的可能性。」
建立支持網 妥善輔導充分溝通
小菲當年沒有與老師發展關係,但她能同理安妮的感受,認為學校應該要提供心理輔導資源與安全支持網絡,「雖然已經滿18歲,可是還是涉世未深,當初跟老師合意交往,真心付出一段感情跟時間,可是事後發現完完全全是被騙了,受到的情感傷害是更重的,要花很多時間走出來。」

修法後,一對多、師對生的性別事件均需擴大、併案調查,且調查委員需全部外聘,避免師師相護。立法委員范雲解釋,關於成年師生戀,原本〈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防治準則〉已有規範,此次修法差別只在於將子法中的條文加入母法,且需涉及利用不對等權勢關係。她指出,美國在#MeToo事件後,大學院校中目前有52.51%的學校並沒有對師生戀進行規範;有條件禁止師生戀的有18.62%,完全禁止的有9.79%。她舉例,國外某些學校要求師生戀一旦發生需向系所通報,「透明比不透明好,報告之後你們的專業關係就改變。」
助理K提供國外經驗:「很多事情沒有嚴重到要告到性平會,例如在課堂上調查學生是否有性經驗,這種不恰當的教學內容告到性平會太勞師動眾,應該有一個合理的溝通管道,美國的大學有town hall meeting(市民大會),系上也會定期發問卷讓大家寫。台灣人不一定適合這種形式,也許匿名比較願意講,學校可以考慮如何促進溝通,包括師生互動、教學內容、歧視、性別平權。」
性平路漫漫 加強文化情感教育
「愛情本身是自主,可是我們要處理的是因為權力關係、使得這個同意本身無法是真正的同意。雖然也有男老師和男學生、女老師和男學生的例子,但通常還是男教授跟女學生,我們在文化和情感教育上也要努力,從這種偶像崇拜中解魅,更建立愛情的自主性和平等的關係,這是女性主義要繼續努力的。」范雲說。
問她有沒有話想對受苦的學生說?范雲彷彿回到台大社會系老師的角色,語重心長:「我們女性從小被教育成要在乎別人的評價,要有禮貌,當個好女兒、好學生,結婚後當個好太太、好媳婦,永遠都是她跟別人關係的角色,對自己的感受缺乏自我肯認。一個女人要『上嫁』,透過好的婚姻關係取得更高的地位,這樣的文化一直都存在,所以女性會習慣找一個比她更高、更強、更權威的人,一個男老師才會產生這麼大的魅力。性別不平等不只是機會不平等,也有對女性自我的壓抑,這是一個滿深層的性別、心理學議題。」
整場採訪中,小淨唯一一次流淚,是說起#MeToo運動發生後:「我收到助理K的信,她在信中跟我道歉,我非常非常難過。我們都是很善良的人,為什麼在自己還懵懂的時候受到這種操弄,被操弄到要互相跟對方道歉?她很自責,我也很自責,可是我們為什麼要自責?為什麼真正該自責的人沒有在自責?」#MeToo運動拉起一條線,讓她與其他受害者首次真正站在一起。她在證言中說:「說出這件事,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們都是張亞靜,沒被拍裸照的張亞靜。」
也是在2年前,她生了一場大病,「我收到非常多鼓勵和善意,會覺得自己很珍貴。以前我會一直想要去take care別人的感覺,現在我比較篤定,清楚知道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人。」眼淚流淌,心裡的傷口開始結痂,終於懂了那是成長的痛楚與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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