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休假,我和太太、兒子到(日本新潟)湯澤滑雪,能登半島地震發生在傍晚,搖成那樣,我知道不可能不出動,晚餐很快吃完,就和同事會合出發。喔,那天,是我太太生日。」像是自嘲不知道何者才是災難,黃春源雲淡風輕說完,自己苦笑。
【一鏡到底】愛的SOP 黃春源

救災30多年,黃春源從未做過災區重現的夢。
他是民間出身的特種搜救員,
921地震後開吉普車載國外救難隊進南投中寮,
東日本大地震送物資到仙台,
8年前,
日本人道救援最大的NGO破天荒以正職聘請他。
「所謂創傷後壓力症,不在於你看到那些殘酷,
而是想做卻做不到。
因為體制而耽誤救災…你能忘記嗎?」
他對態度、程序極其要求,唯有紀律,才能將生命挽回。
從志工到國際搜救專家,這是一趟名副其實的英雄旅程,
一路上有無線電、吉普車、麥當勞,
還有一段錯過10年,
橫跨台灣、日本、澳門終成眷屬的故事。
黃春源小檔案
- 出生:1974年生於桃園楊梅
- 學歷:新竹內思高工、東京寫真專門學校
- 經歷:北區房屋(現稱台灣房屋)業務經理、客家電視《作客他鄉》等節目攝影與編導、螢火蟲創意整合公司負責人、桃園市吉普車救援協會理事長、桃園市義消特搜第四分隊(鐵漢)分隊長
- 現職:日本亞太災難管理聯盟國際搜救隊首席隊長、沖繩海潛店老闆
衝擊體制 進義消組鐵漢分隊
年初日本能登半島發生規模7.6強震,各國救難隊蓄勢待發,卻被日本政府婉拒。很少人知道,當晚一名台灣人就開車趕到天寒地凍、屋瓦傾頹的災難現場,在黃金時間救出一個人;也是他牽線,一支來自台灣的醫療先遣隊,才能進入災區協助。
他是黃春源,落落長的正職身分是「日本亞太災難管理聯盟國際搜救隊首席隊長」。

我們見到黃春源已是能登半島地震3週後。因為消防繩索救援交流競賽,他自費回台為現在所居住的沖繩隊進行翻譯。週日的台北田徑場,宛如災難電影場景,這區吊上吊下,那邊騰空橫飛;中午空檔,有團隊就地煮起地瓜薑湯。黃春源穿梭其中,一邊翻譯,一邊啃著隊上發的漢堡接受我們採訪,台灣的消防弟兄三不五時經過,不是用力拍他肩:「Ken哥!」就是長輩溫和問候:「春源,好久不見。」當然還有日本人客氣致意:「黃桑。」
「個人搜救來說,從台灣走到國際,他確實是第一人,」桃園市消防局簡任技正黃世忠說,國內單位想出去,一定是透過消防署、外交部,需要各方面的考量,而黃春源現今就職國際NGO,比較彈性、靈活,「他這個人熱血,有夢想,又使命必達,日文通,還會拍片,2012年被當時的消防局長官找來負責特種義消第四分隊,也就是所謂的鐵漢。」
鐵漢50歲了,左腳近來因跳傘後遺症,有些慢半拍,略灰的平頭與眼角的皺褶,也夾帶長年奔波的風霜,但說起個人事蹟、團隊榮耀,口氣仍是剛強,「找我來的長官希望我衝擊這個體制,樹立台灣特種義消的典範,我像領到聖旨一樣,往前衝啊!」「當時我們團隊,真的是全台數一數二,每項技術都是頂到天的。」

第四大隊為何取名「鐵漢」?因為拿到「鐵漢傘徽」是特戰傘兵的最高榮譽,黃春源在特戰時就是傘兵。只是,加入義消,公家單位的大傘下,什麼樣的人都有,他抱怨:「有些人來就在等休假,訓練在等中飯,飯、飯、飯。有次海外特訓排太鬆,我直接跟長官反應,太不符合期待了。」
玩無線電 高一接觸救災志業
成長在桃園楊梅的客家傳統家庭,上有哥哥,下有妹妹,黃春源是不受寵的次子,「小時候,大哥可以學畫畫、買腳踏車,我什麼都沒有。」他13歲送報、在冰果店、唱片行打工,一切靠自己,父親更是童年巨大的陰影,他的傲骨、自律也從那時開始。
「小時候不是我媽被打,就是我們被打,一點小事我爸就一腳踹過來。一次我和哥哥與他起了口角,他衝到廚房抽了兩把菜刀扔過來,我帶著哥哥打赤腳從後門跑出去。他放話給楊梅的混混,抓到他兒子有賞。我們整整躲了2個月。」
激烈的父子關係持續至黃春源到新竹念內思高工。一次他帶同學回家畫運動會的海報,父親當眾羞辱,他忍無可忍,此後不再回家。那段時間,他寄宿在康輔社的指導老師家,同時在麥當勞打工,從傍晚5點上到凌晨2點。新潮的速食企業,讓他有能力繳交私立學校一學年2萬5千元的學費與生活費,也讓他找到歸屬感。「麥當勞像開啟另外一個宇宙,那時的麥當勞文化、員工士氣非常好,還有模組化的教學、訓練,我覺得在家裡沒有得到的東西,在麥當勞得到了。」黃春源至今熟記速食店的內場分組、SOP,他曾以為自己會在麥當勞做到店經理,但高一接觸到的「無線電」,帶他走向另一條路。

那是還沒有網路,也沒有手機的80年代。解嚴前,不甘寂寞的鄉鎮年輕人、開長途的司機,架了天線,裝上車機,在特定頻率中互相喇賽,形成歡樂的小世界,黃春源非常著迷,「晚上過11、2點,就非常忙碌。負責主持的,術語叫『廟公』,你想講話,就要說『間隔』,廟公會說『間隔收到』,等原來講的人講完,廟公就會說『螢火蟲請講』,我就說『我要呼叫埔心的誰誰誰』。」
黃春源的代號來自1988年上映的《螢火蟲之墓》,「早年玩無線電分香腸族、火腿族,有證照的是火腿,沒有證照的是香腸,大部分玩家是香腸族,大家各自取代號,什麼都聊。那也是民間救災的起源,例如『注意,楊梅埔心發生重大車禍』『北上46K紅斑馬、紅斑馬(警察)』,或『××到哪裡沒油,在附近聽的人去支援』。」
黃春源第一次趕到現場,是楊梅麥當勞前的A1車禍,「跑社會新聞的都知道,A1就是死亡車禍。那時候大家很熱血,會去協助交管或後送,但沒急救的知識,救護水準也不高。」災禍無常,少年因無線電感覺自己像是布袋戲史艷文般的大俠,人生從此也像雙軌開展,一條是在社會生存的路,一條是救災志業的路。
雙軌人生 921受衝擊發願
高工畢業,他自願進入空降特戰部隊,那時一心只想著賺錢,「入伍前,我爸終於肯跟我媽離婚。我還記得,有一次在台北接到電話,趕到楊梅德安醫院,我媽整個臉被打到認不出來,我跪著求我爸,拜託他放過我們。外公、外婆也求他放手。」黃春源停頓,「後來他終於簽字,雖然又鬧了半年。」退伍後,黃春源輾轉成為房仲,在經濟起飛的90年代,從業績掛零做到分店冠軍,很快賺了第一桶金,為媽媽買了房子。
一路看黃春源成長的中壢嘉成通訊行老闆余神教記得,「剛認識時,他還是學生,家境好像不是很好,但很認真,那個年紀,夜市擺攤什麼都做,也很熱心,對救援有很多理想。」黃春源念書時在通訊行打工,當房仲後依然在通訊行進出,也跟著大哥們從水上摩托車、露營一路玩到吉普車,「本來,我們有一個桃園市吉普車運動協會,後來變成救援協會,都是因為921地震。」
地震發生在凌晨,因為余神教老家在南投竹山,他們很快召集板車、挖土機、怪手,連夜出發,到了竹山,又轉進中寮,黃春源被眼前的景象震懾,整排公寓,2號已被震飛到30號。那時台灣對救災的觀念還很模糊,消防人員戴的還是工地手套與工地安全帽,他們手忙腳亂,一個晚上搬了70幾具大體,因為沒有冰櫃,留在災區到第5、6天,大體的氣味飄散,只能用紅藍綠帆布蓋著,一切那麼混亂、無能無力,以至他後來到國姓鄉,看到日本、新加坡、土耳其的救災團隊有專業配備和救災技術,暗自下定決心:「有一天我要變成這樣。」
921是台灣防救災的轉捩點。爾後10年,政府投入大量資金到民間,黃春源所在的桃園市吉普車救援協會,也成為與政府合作重要的災防團體。後來黃春源到日本一圓留學夢,學了攝影歸國,人生一樣雙軌並行,一面在工業園區、建設公司工作,賺足第二桶金,一面加強救災技能,也開了影視公司,因為客家電視台的節目,認識許多海外華僑。2012年,當他在吉普車救援協會第二屆理事長任期屆滿時,桃園市消防局找他加入義消,負責有別於第一、二大隊的特種搜救,隊名「鐵漢」。
鐵漢23個隊員,各個是黃春源挑選的菁英,他形容,像七龍珠尋寶一樣,他把水域、山域、陸域還有救護高手都抓進來,組成一支當時堪稱夢幻的隊伍,橫掃各類比賽。但體制內,他直衝的作風也引起一些反彈,「本來以為帶隊是很自由的,我終於可以主導,但一直被打壓,很不快樂。」
次次精進 就怕想做卻做不到
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鐵漢分隊跟著台灣唯一加入聯合國的路竹會擔任救災後勤,見識到國際NGO的訓練與行動力;同年烏來風災,當日本最大的NGO「和平之風」會長大西健丞向黃春源拋出橄欖枝,他幾乎沒多考慮,談好條件,就答應了。生平第一次,他的志業成了工作。
和平之風一年預算60多億日圓,在日本僅次於擁有國際資源的紅十字會與無國界醫生。充足的資源與機動性,讓黃春源能以最快的速度抵達災區,「我不是喜歡衝,而是喜歡快,趕快到現場,才做得到事。如果在體制下,等集結、上飛機到災區都過黃金72小時了。」以一月的能登半島地震來說,他和夥伴到珠洲現場先設立一個小總部,接著評估倒塌情形,打游擊戰,很幸運在地震隔天傍晚,在寂靜到幾乎以為沒有人煙的昭和木屋,發現一位被家具壓得動彈不得、腳受傷的老太太。即便救過的人已不計其數,在工作紀錄影像中,仍能聽到黃春源語氣難掩悸動地一邊呼喊夥伴,一邊溫柔地問老太太還好嗎,並安慰她現在沒事了。

「我帶隊最常跟他們講,到現場不是先決定要不要救,而是先回想有沒有受過這樣的訓練?沒有,就不要做。」每次訓練,或出任務後,黃春源都在臉書做長長的紀錄。訪問要故事,但他更常回答的是一般人可能第三句就恍神的程序細節。對他來說,SOP是救災的必要,該做的訓練、該考的證照一樣不能少,但SOP不是鐵板一塊。
311東日本地震時,他好不容易到達仙台,發現禦寒裝備根本不堪用,回來立即重找廠商研發改善;花蓮維冠大樓倒塌,救護只能睡地上,之後重新加強後勤;能登半島地震後,檢討了通訊與搜救犬的配置。他明白體制有其必要,也砥礪大家不能用現況去救災,「每一次災難之後,都應該要有所成長。」
「我不敢說沒有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但我從來沒做過災區重現的夢,一次也沒有。所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不在於你看到那些殘酷的事情,而是想做但做不到。去到那邊卻被體制耽誤…你能忘記嗎?」只要他帶隊,總是希望讓隊員有成功的救援經驗。他也讓隊員明白,哪怕最後不能救一個人出來,他們在災區做的事,對災民也有幫助。
「義消都很有熱情,但熱情需要被引導,春源比較特別的是,組織能力強,能看到不同人的長處,在任務發揮。」衛福部桃園醫院災難醫學科主任蕭雅文說,去年12月,他們到日本集訓,聚餐最後,地位最高的日本醫師突然抱住黃春源感性地說,和平之風雖然是日本最大,但救援訓練的發展一直遇到瓶頸,沒有黃桑,他們沒辦法做那麼多,「那一幕真的非常感動。」
「我們這樣的家庭,走錯了,只會被人說:因為他們家庭就這樣;如果我們走得不錯,甚至走得更好,應該會令更多人期待吧。我覺得啦。我本來就是比較英雄主義的人。」臭屁後總會有些靦腆的黃春源笑說,年輕要娶妻曾被看不起,他得更努力,賺錢養活自己,也彌補年輕的缺憾。
大齡成家 險因獻身救災失婚

黃春源結婚晚。快40歲時,他因同學生病,偶遇早年同在橫濱念書、來自澳門的女同學,「念書時,她就坐我後面,對我有好感,但我那時不想跟女生有瓜葛,是很酷的。」二人重逢時,對方也結束一段婚姻,這次她跟他說:「我們不要再錯過10年了。」
救災志業與家庭生活時時拉扯,去年土耳其敘利亞地震,二人一度冷戰到考慮分開,「我對她其實是愧疚,去年一整年,我幾乎不在日本,因為疫情,我們在沖繩的海潛店沒生意,外派至少有危險加給…我是生存上來的,她是生活上來的,沒有辦法理解我為何要這麼拚。」
在台北訪問結束前,問他在太太生日當天,把她和兒子落下的事後續,他說元宵節會彌補,「她喜歡吃我包的客家鹹湯圓,已經4年沒吃,說今年一定要吃到,我也答應她。希望…不要再發生什麼事了。」好在,元宵節晚上看他在臉書上傳的影片,油蔥、肉絲、香菇在油鍋上啪滋啪滋,他為太太客製的湯圓,又大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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