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偶然與巧合 作家楊索與詩人銀色快手尋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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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年不見,楊索(左)說銀色快手(右)的長相,綜合了楊家兄弟的特徵,但只有她和弟弟2人遺傳了母親的矮個子。
44年不見,楊索(左)說銀色快手(右)的長相,綜合了楊家兄弟的特徵,但只有她和弟弟2人遺傳了母親的矮個子。
楊索15歲那年,祖父過世,她離家做幫傭,小弟也送養出去,2人一分別就是大半輩子。銀色快手到了20歲,才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孩子,跟家庭始終有些隔閡。
分離這些年來,這2個孤獨的靈魂,一個做記者、寫散文,一個寫詩,不約而同走上文學這條路。一連串的偶然與巧合,讓他們相見不相識。這一年,卻因為臉書運算法則,命運將他們帶回彼此身邊,他們才知道,原來過往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2018年6月29日,楊索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她穿著駝色洋裝,踩著厚跟涼鞋,戴著藤編紳士帽,讓嬌小的個子拉長許多,不浪費一點時間,從紙袋拿出資料和舊照。59歲的楊索,做了十多年記者,以底層人物的調查採訪著稱,直到一個禮拜前,她終於調查了這輩子最難的題目──尋找失散44年的弟弟。
這時咖啡店門開,謎底穿著一身藍衣黑褲。詩人銀色快手一入座就低聲喊:「姊姊好。」7年前,銀色快手成立出版社找楊索出書,當時詩人一碰面就直呼楊索為姊姊,但這招反倒讓楊索心底一彈,誰是你姊姊了?銀色快手當年隨口的稱呼,現在成真了。
現在45歲的銀色快手,從小被趙家抱養,目前在桃園經營書店,寫作編輯多本詩集,這輩子從沒想過能跟親人相認,所以他坐在楊索旁邊時,總是交握雙手,凝神細聽他未能參與的故事,就怕碰撞了這寶貴的夢境。
台北新店是銀色快手(左)從小生長的地方,楊索(右)出社會後也在此定居,這天2人也約定在此重逢。

離家。同一年

銀色快手從小愛逛二手書店,2013年他偕同太太來到京都最古老的書店「竹苞書樓」。(鄭堯文攝)
失散44年的姊弟,相逢不相識,卻不約而同走上了文學路。楊索記得,7年前約在咖啡店討論出書事宜那天,2人聊了許多養貓的事。我們問銀色快手,當時為何想找楊索出書?他說,其實他沒看過楊索著作,只是「開布拉格書店時,聽人提到姊姊參與很多議題和運動,我想可以找這人寫書,才發現她出了一本書。」銀色快手根本不知道,楊索寫的那本《我那賭徒阿爸》正是自己身世的關鍵。2人當時在咖啡店聊了3小時,未料出版社在一年後收了,計畫終止。
直到2018年6月,楊索打開臉書,赫然發現銀色快手就是她的親弟弟。2018年6月21日,2人終於相認了。
1959年八七風災那天,楊索出生了。家中9個孩子,她排行第2,從小在新北市永和長大。父母在街頭擺攤,但父親好賭,經濟總是困窘,母親則因產後憂鬱,終日臥床。楊索下課後要照顧弟妹,餵奶、洗澡、換尿布、顧攤位,她寫過,「國二開學時,我一直繳不出學雜費,導師以為我故意找麻煩,命令我上課時罰站,錢帶來了才能坐下。那時,母親又回鄉向兄長求助,留下一群孩子在台北,我們最小的弟弟4個月大…母親回家時,卻發現小弟尿片發臭,兩手抓著一堆黃濁物,一個小嬰兒哭號到臉色發紫,卻沒有人照顧。母親在心痛下,發狠將小弟送人領養。」
楊索15歲離家打工,放假時跟同事去蘭嶼旅行。(楊索提供)
楊索國中畢業時,小弟還沒送出,祖父先過世了。楊索跟大姊去籌錢,沒想到父親連棺材錢都拿去賭。眼見父母搶奪會錢,楊索忍不住怒吼:「你們為什麼不去死?你們死光了最好,也免得害兒女抬不起頭。」父親提菜刀來砍她,她慌忙跳出2樓陽台。這一年,楊索15歲。冬至時本該全家團聚吃湯圓,楊索卻在忠孝東路的人家幫傭,一歲半的小弟也在這天送給附近做洋裁的趙太太,姊弟在同一年前後離家,沒有機會說再見。

性格。同暴烈

銀色快手就讀辭修高中時,常在學生刊物發表詩作,許多人都誤以為作者「趙佳誼」是女學生。(銀色快手提供)
弟弟從此姓趙,名佳誼。父親來自江蘇,退伍後在大同公司安勤科工作。他3歲時,全家人從永和搬到新店。父親是軍人出身,對他十分嚴格,他時常被罰站、關廁所,也挨過藤條、棍子和水管。偏偏他個性衝,國小就時常頂撞老師而被體罰。6歲時,弟弟出生了。他從小覺得父母偏心,就算同樣犯錯,父母總是罰他罰得比較重。升高中考試失常,去三峽讀私立高中住校,巧合的是,他跟楊索一樣國中畢業以後就離家,從此與家人漸行漸遠。
他記得某次回家吃晚餐,「我不知道說錯什麼話,父親勃然大怒拍桌子,我決定不頂撞,但一直不動筷子。我媽不得已把飯菜收走,我在桌子前面坐到隔天早上6點,我告訴自己,(對這個家)我的心已經麻痺了。」
大一那年夏天,他忘了自己為何跟父母吵架,只記得自己賭氣說:「難道我是撿來的嗎?」趙母崩潰哭了,她說:「沒錯,今天就告訴你好了,你是抱來的孩子。」他壓根沒想到自己的人生是骨肉分離的連續劇。當時他只知道,生家住在永和文化路,但姓楊的那麼多,怎麼找?他說:「有人曾跟我說,在永和看到跟我很像的人。以前我會想哥哥長什麼樣子?做什麼工作?」但他知道母親不希望他去找,就怕抹煞她養育的努力。
24歲,趙佳誼開始用「銀色快手」這個筆名,30歲出版第一本詩集。詩作〈我們應該相遇〉寫出他茫然的心境:「我們應該相遇/在城市的某個街道/不確定的牆,張貼著尋找的地址。」
2000年,中國時報50週年慶在圓山飯店舉行,楊索負責撰寫紀念特刊現場報導。(楊索提供)
15歲離家後,楊索輾轉做過幫傭和女工,一心期待從事文字工作的她,靠著函授教材自學,以高中同等學力,29歲考上《中時晚報》記者。
楊索和銀色快手一樣,脾氣硬又容易頂撞父母,跟家庭關係疏遠。她還記得,有一次,她從永和老家回新店租屋處時,搭公車少了一塊錢,堅決不跟家人開口,寧可從永和徒步到台電大樓,少轉一趟車。年輕時也曾發誓「就算死都要死在外面」。她不愛與人交際,做女工時,常爬上宿舍頂樓,「看著淡水線末班車回來,車子越來越近,沒有人可以說話。我在這世上就只是一個人,沒有什麼好留戀。」
「我也想過要離開這世界。」銀色快手記得很清楚,2001年,他進了艋舺大道中國時報大樓,在中時電子報做英文新聞編譯。年輕時,他仗著才華心高氣傲,辦公室坐不住,翻譯拖稿,常常三餐不繼,人緣也不好。狀況最差的時候,他甚至在臉書封鎖趙母和弟弟,醫師診斷他得了憂鬱症,雖然領藥,也沒按時吃。幸好他找到書寫的方式安定自己,「憂鬱症在作家群體當中蠻常見。」講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

職場。同一棟

楊索則是前一年才從同一棟大樓的辦公室離職。我們似乎可以想像,當楊索前一年在辦公桌前寫稿,銀色快手後一年在隔壁製作電子報版面。2人或許都吃過員工餐廳某道菜,甚至搭乘同一座電梯,偶然停留在同一個樓層。
2001年發生美國911事件,「那天,監控螢幕重複播放飛機撞大樓的畫面,現場記者很激動,我不知道看新聞也會有焦慮跟恐慌,我的憂鬱症第一次發作了。」銀色快手當時上夜班,身邊沒有同事,白天一個人住,沒人能說話,竟無法控制自己想死的思緒。「刀子什麼的我都準備好了。」他勉強打了一通電話給朋友,「要是沒有跟她講話,我可能就去死了。講完之後我才平靜下來。」
「這是一位瑞士神父,偶然在地上撿到送我,有玫瑰石的成分,我想今天把石頭交給你。」楊索(左)拿出石頭送銀色快手(右),希望石頭代替她隨時陪伴在弟弟身邊。
談到這裡,楊索才知道,她曾熱愛的新聞業幾乎吞噬了她弟弟,等不及採訪結束,拿出一顆陪伴她多年的石頭,慎重地說:「我希望這次相認,是在你人生的窗口,射進了一道光,當你感到黑暗的時候,要知道40年來的生命中,一直有一群人掛念著、從來沒有把你忘記。」
當記者時,楊索跑了許多災難新聞,像是大園空難、921大地震等。有一回,她貼身採訪遊民,做了頭版新聞,但受訪者極為憤怒。原來,他儘管成了遊民,卻不希望家人知道自己落魄至此。楊索逼問自己,究竟有何資格掀開別人的傷口?她回顧那段跑新聞時期,「累積了很多負面情緒,不知道自己或許得了重度憂鬱症,很多年後才知道有記者創傷症候群。」
相認以後,銀色快手終於知道憂鬱症是家族病史,家人跟他一樣脾氣暴烈,「過去每次發脾氣都會自責,不明白脾氣從哪裡來的,透過姊姊轉述,才知道哥哥們也是這樣。」

認親。同血型

問楊索為何耽擱了大半輩子,直到最近才有尋親的念頭?楊索說,最近一位疼愛她的阿姨過世了,阿姨生前問她是否有空碰面,她卻因寫稿而拒絕,錯失告別的機會。她於是意識到,今後跟八十多歲的父母,「見一次面,就是少一次面。」今年端午節後,母親又叨念那個送養的弟弟,聽著聽著,楊索依然厭煩至極。只是這一次,向來沉默的父親突然說:「抱養的那家人姓趙,孩子叫嘉宜,嘉義的嘉,宜蘭的宜。」
為父母做一件事吧。這個念頭讓關閉臉書半年多的楊索重啟臉書,輸入「趙嘉宜」3個字,赫然發現第一個跳出來的,正是銀色快手「趙佳誼」。她把照片丟入家族群組,引發熱議,家人根據外表特徵,信誓旦旦他就是失散的孩子。
錯的字,竟找到對的人。
接到楊索訊息當天,銀色快手說:「我表面很鎮定,但騎車回家時,感覺像是記憶在抽換。」
楊索傳訊息問銀色快手,朋友在找一位叫做「趙嘉宜」或「趙家儀」的人。銀色快手問朋友是誰?楊索想,這沒什麼好騙的,「好吧,其實就是我父母。」她再傳出問題:「這是你本名嗎?改過名字嗎?爸爸是否在大同公司做事?你是不是屬牛?」銀色快手想起生家姓楊,立刻打電話給楊索,電話接通那一剎那,楊索頭皮發麻,深呼吸幾下才接,銀色快手只問2個問題:「爸爸有沒有賣過水果?你們家住永和文化路一帶嗎?」這一刻,所有拼圖都對上了。
第2天,寫稿足不出戶的楊索親自到桃園找銀色快手,2人越聊有越多細節吻合。先前她也透過記者的人脈,循線找到大同工會成員。對方熟識趙父,相信沒有第2個同樣背景的趙先生。第3天,楊索想到確認血型,銀色快手答是A型,楊家人也都是A型。我們問,不做DNA親子鑑定嗎?這問題煞風景,但更怕空歡喜一場。「我們全家像燒開水,有人說要驗DNA,網友也這樣說,我就發火,都要怪戲劇的毒害,會有人要詐騙一門窮親戚嗎?」楊索說,她自己出身調查記者,每一條線索都確實查過了。

回家。同行去

「家庭是黑洞,連我都不想回去,他一個人不知道要怎麼面對8個兄弟姊妹。」楊索替弟弟想得周延,擔心弟弟像她一樣陷進風暴。銀色快手在楊索身邊連連答應自己不會衝動、沖昏頭,完全沒反駁姊姊,似乎真從趙家長子變成了楊家么弟。
楊索(右)和銀色快手(左)年輕時都與家人不睦,只能藉寫作療傷。但他們步入中年後,逐漸與家人和解。
銀色快手想起2人最初的相逢,其實早在2003年4月12日,台灣學界與藝文界為反對美軍出兵伊拉克,發起「反戰之夜」活動。當時他30歲,因詩作嶄露頭角,他記得:「我應該是活動中年紀最小的。」年輕詩人跟主辦的老大姐楊索搭不上太多話,眼看楊索穿梭在各色風流人物之間,「健談又不客套,在場名人都像是她的老朋友。」畢竟他不擅處理人際關係,如今知道楊索是他的親姊姊,回顧這一幕,他除了當時的滿心羨慕,語氣還流露出一絲久違的驕傲。
楊索坦言對那一夜沒有印象,但她也因為找回弟弟,重新在家中找到另一個位置,她說:「我從小就是桀驁難馴,很難管教,長大又變成疏離淡薄的人,我覺得我是不孝女,但我為我母親一生的懸念,在她85歲,我爸爸88歲的晚年,幫他們找到了一個答案。」又說,要不是有網路,2人同樣從事寫作,擁有眾多共同朋友,尋親恐怕不會這麼順利,「一切都是偶然與巧合,我想把它放在我心中,讓它在心裡發酵,我不會想說我要寫什麼,這件事只能放在我心中回味。」
楊索自認從小難管教,長大後跟家庭關係疏離,這時卻在父母晚年找到弟弟,她笑說:「我終於替他們找到了一個答案。」
過去只能以寫作療癒自己的楊索,現在竟擁有幸福到無法言語的時刻了。
這天晚上,銀色快手跟楊索約好要跟父母及其他兄弟姊妹吃晚餐,這是他們全家首度團圓的日子。2人上了捷運列車,往北行經一站又一站,銀色快手聽楊索說著瑣事,有時點頭,有時應聲。現在,這2個曾以為自己無家可歸、無依無靠的人,真的要一起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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