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8 18:28 臺北時間

【反送中現場直擊】香港反送中行動紀實 反抗是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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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16日晚上,遊行人潮占領了立法會前的夏愨道,人群自律讓路使巴士順利通過。
16日晚上,遊行人潮占領了立法會前的夏愨道,人群自律讓路使巴士順利通過。
過去曾有人以「港豬」罵不理會政治、以「搵食」作藉口,只顧吃喝玩樂的港人。台灣也有號稱「政治0分、經濟100分」的政治人物。香港近年的局勢發展卻告訴我們,你不管政治,政治會來管你,甚至開槍鎮壓你。 6月9日「反送中」大遊行號召103萬人上街頭;6月16日,200萬香港人再次上街,創下香港回歸以來的歷史紀錄。特首林鄭月娥仍指手無寸鐵的群眾是「暴徒」。暴徒是如何煉成?百年老店老闆、大學生、向警察喊話的媽媽真是暴徒?我們走訪參與罷市店家、街訪自發組織的青年,瞭解他們起身反抗的源由。看見香港,想想自己。
人潮像海浪,一浪一浪湧出,從四面八方湧向遊行隊伍,身穿黑衣的人,黑色的浪潮。黑潮癱瘓了地鐵、公車及網路訊號,擠爆6條行車線,多個地鐵站管制人流,過站不停。港鐵車廂中,有車長指自己因有工作在身,希望參加的市民「代他出席」,車廂響起一陣歡呼。
警察朝民眾發射催淚彈,民眾快速向夏慤道撤離。

庶民挺身 黑潮沸騰

我們是被人潮推著往前走的,置身其中,必須縮起肩膀,彼此的溼黏皮膚相貼,呼吸著彼此的呼吸,眾人吶喊著:「反送中,林鄭下台。」烈日當空,空氣又悶又熱,然而黑潮在沸騰。
陸錦城也來了,她在612大清場時直面鎮暴警察,怒喊:「我是一個媽媽,你們也有孩子,為什麼這樣打這些小孩?夠了!收隊啦!」陸錦城臉部近距離中了辣椒水的畫面,透過網路傳送全世界,她被稱為「香港媽媽」,遊行隊伍中不少人都認出她,親暱地喊她「城姐」,上前與她擁抱合照,為她加油打氣,她也溫柔地報以微笑。
11日晚上人群開始在立法會外聚集,不少年輕人都走出來了。
何以「政治零分、經濟一百分」的香港人全成了政治動物?時間倒回6月11日傍晚近6時,油麻地新填地街泗祥號的老闆何國標準備拉下鐵門,參與明天的罷市行動。57歲的何國標灰髮平頭、戴黑框眼鏡,他是香港碩果僅存的老店鋪木工師傅,他說泗祥號百年前就掛牌開店,那時對街是海,旁邊有碼頭與水果批發市場,店鋪專營船舶木製滑輪。
身為長子,何國標接下父業,祖傳3代的老鋪子,因木船被大型貨櫃取代後就衰退,店鋪轉型做冷氣水管木圈、木製電表板、拍賣槌,何國標和86歲爸爸何廣雄支持這次的「反送中條例」行動,之前也上街遊行。
為什麼參加罷市?「Close囉!一天損失的營業額很難說,還好店面是自己的,不用交租。」他感嘆香港從董建華任特首後,政治氣候愈來愈收窄,「以前傳媒、作家有言論自由,現在好像不太敢,修例通過後很多人就Bye Bye囉。」這個木工師傅說以前港督彭定康會跑到街上跟一般店家聊天,而現在特首林鄭月娥若要進社區,周圍有很多維安人員保護,過去也發生過老人家把手收回來,不願意跟特首握手的狀況。
百年老店木材行泗祥號老闆何國標(右)、父親何廣雄(左)關門一天響應612罷市。

藝文人士 絕食明志

12日深夜零點,立法會附近的主要道路、天橋皆被前來「散步」的人群占滿,警察排排站在三排柵欄之外與人群對峙。沿著添美道的中信橋上一角落,教育大學社會系講師黎明串聯一群藝文界人士,包括教授何式凝、記者陳曉蕾、社區工作者莫昭如、大陸獨立電影導演應亮等人亮出「絕食明志」「反對逃犯修例」布條,展開絕食行動,當中年紀最大的70歲,最小的是22歲大學生。
34歲的黎明很年輕就拿到博士,在港任教,保守的校風中,聘任合約一年一簽,言行不慎就可能不被續聘。她日前跳出來組織陸配新移民參加609遊行,現在又加入絕食行列,不擔心自己被DQ(disqualified)嗎?她苦笑說:「當然會擔心,如果真的被DQ那也沒辦法了,幸好下一年的合約剛簽,過了下一年再說吧。」
教育大學社會系講師黎明串聯藝文界發起絕食運動,她原本預計絕食103小時,象徵6月9日上街的人數,但在88小時後身體不適送醫。
黎明出生於上海,父親是忠貞共產黨員,母親是教師,大學畢業前都在上海,2008年到香港,在中文大學讀社會學碩博士。2014年雨傘運動後,黎明在媒體上寫文章,引起大陸國安單位注意,找她的父親喝茶,指黎明是背後寫手,還把臉書帳號開給父親看,「我爸不太相信我,信國安多一點。我很驚訝,因為我只是寫了我在旺角占領區看見如何實踐民主的觀察和評論,沒有造成大量轉發、影響。」
所有大陸來港讀書學生必須先去中聯辦登記資料,社交媒體、公開動向也會被關注。她說來港11年,見識到自由如何被蠶食,「比如六四集會時喊口號『結束一黨專政』,大家習以為常,但去年開始有建制派議員說這有港獨傾向,只要立場和中央不一致,就會被認為是港獨、顛覆政權、破壞一國兩制。」

時刻恐懼 言論獲罪

2016年,6名民主派及本土派立法會議員(羅冠聰、梁國雄、劉小麗、姚松炎、梁頌恆、游蕙禎)因宣誓事件被剝奪議員資格,令港人憤怒不滿。黎明說:「立法會選舉主任的權力變得非常大,他本來只管行政流程,現在好像有了新的功能,從社交媒體、公開發言看你是不是愛國愛黨。」被DQ的議員劉小麗也在群眾中,她沒有加入任何組織行動,衣裝輕便肩背布包,表情凝重地看著這一切。
12日當天下午絕食者與警察對峙。(曾芷筠攝)
絕食行列中,有2012年因拍攝關於楊佳襲擊警察案的電影《我還有話要說》,在大陸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而流亡到港的導演應亮。若「送中條例」通過,將直接衝擊他在香港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一家四口。應亮的小兒子今年剛出生,他也剛找到教職教授電影,對於我的擔心,他表情平和:「其實過去幾年也一直是這樣的狀態,沒辦法計畫太多,走一步算一步。」
時刻處於恐懼陰影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安上罪名、遣送。黎明說:「去年有個女生只是在網路上寫了BL的小說(註:網路耽美作者的案件「天一案」),就被判了11年,所以「逃犯條例」修改到不少於7年,根本不是很高的門檻,大家很容易就會受影響。烏坎村事件裡,被民選出來的村長在電視上公開認罪說自己收受賄絡、經濟犯罪;銅鑼灣書店股東之一桂民海是瑞典公民,也不得不認罪在內地車禍致死潛逃。若真的要抓你,什麼罪名都可以。」
黎明用肉身抗議惡法,從12日深夜到15日晚上6點半,絕食超過88小時的她發燒、發現低血糖、熱衰竭現象,醫生判定繼續絕食會有生命危險,緊急送往瑪麗醫院,幸而輸了葡萄糖及鹽水後狀況才穩定下來。
警方以胡椒噴霧驅趕示威的青年。

螞蟻雄兵 團結一致

從絕食與占領行動開始,附近天橋上有大批年輕人手持白色花朵,自發地唱起教堂詩歌〈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詩歌徹夜未眠,天亮了,但人群如潮水漫漫湧現。天亮之後,完全自發組織的年輕人們,沒有領袖與舞台,他們身穿簡單的黑白T恤、長褲,背著背包,像一團螞蟻,碎片化的個人在短時間內發展出和諧同一的意志。
地鐵口有人發放口罩,當某個角落傳出需要安全帽,他們就雙手碰頭,比出帽子的動作,聲音一直傳遞下去,再把所需物資以接力方式送回;需要剪刀,伸出兩指輕輕互碰;需要長傘,兩手握拳在空中橫出一槓。當有物資通過,群眾自動讓路,鼓掌歡呼讓物資通行。也沒鴿派鷹派的衝突,幾年下來,雨傘運動的「首謀」個個被羅織入獄。大家都知道,儘管主張路線不同、陰謀論不斷,但不要互相指責切割,因為再不團結,香港就真的不行了。
6月13日早上,學生與市民在中信橋上持標語呼籲警方停止暴力。
人群中瀰漫著詭異的冷靜與戒備。100萬人的民意撼動不了政府,大家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有的青年用保鮮膜包覆露出的上臂(為了防止辣椒水),戴棉布手套、護目鏡、安全帽、口罩,那已經是青年們所能做的最完整的裝備。11點立法會預計開會的時間一到,所有人一同打開雨傘,高喊:「撤回!撤回!」短促的廣東話音鏗鏘。
我在天橋上找到正在寫標語的Jola,她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大三學生,今年21歲,是香港回歸後的新一代,出生後歷史課本上已無敏感事件。她告訴我,這天凌晨,她跟朋友從中環遮打花園往愛丁堡廣場前進,看到好多警察,2個女生被攔下,檢查身分證、背包、口袋。前一晚在金鐘地鐵站出口,也出現不少年輕人被強制搜查。
Jola(右)是大學生,她的夥伴自發性拿出鈸敲擊,並帶喊口號。(曾芷筠攝)
問她這幾年所感受到的香港變化是什麼?她說:「我不想有刻板印象,但比如說網路上大陸網民跟香港網民激烈吵架,那不是中國市民的錯,而是政權教育的問題。」她寫的口號是「色即是空」,為什麼寫這個?「如果能抽離地看,這都是政治權力的遊戲,大家argue的都是空的概念。香港政府如果不用攻擊,市民也不需要反擊,這些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Jola說完的下一秒就發生了衝突,6月12日下午3點半,立法會大樓傳出第一聲槍響,空氣中瀰漫著嗆鼻的催淚瓦斯氣味。我們的談話被迫中斷,她迅速站起,舉起抗議的空拳,喊起口號。同伴從背包拿出一對鈸,走進人群中,開始敲鈸帶口號「加油!」「撤回!」「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吧!」Jola對我說,也像是對自己喊話,之後像粒沫子融入人群中。
警方在6月12日動用了約150枚催淚彈、20枚布袋彈,還有橡膠子彈,導致72人受傷,其中2人重傷。

武力清場 肉身擋警

密集的武力清場,警棍、催淚瓦斯、辣椒水、布袋彈、橡膠子彈齊上,每個人都可以感受到,這次真的是香港回歸以來最強烈的武力級別了。果然,警方在6月12日坦承動用了約150枚催淚彈、20枚布袋彈,還有橡膠子彈,導致72人受傷,其中2人重傷。
到了傍晚,人潮往中環、灣仔潰散。警察及全身黑衣的速龍特警隊瘋狂敲打盾牌奔來,往天橋、往巷子,人們害怕地四處逃竄,有人試圖維持秩序:「不要怕!慢慢退!」警察一發射催淚彈,前線便有人衝上前去用水澆熄,或用僅戴著手套的手撿拾催淚彈碎片,往警察方向回丟。等警察離去,青年們又不斷回來,繼續築起路障回防。
這是一場發生在最資本主義的昂貴商業區街頭游擊巷戰,一邊是全副武裝的武警,一邊是手無寸鐵的市民。晚上9點多,人潮已撤退至軒尼詩道、皇后大道東附近,警察愈發瘋狂地敲打盾牌,一湧而上,竟然就在我眼前,無任何警告、無人挑釁的情況下,就朝著數十零散民眾發射催淚彈。
警民對峙相距數公尺的縫隙中,一位社工拉著音箱與麥克風,不斷對警察喊話:「保持冷靜!警察應該是保護人民,我身上什麼都沒有,真的不知道你們要對我怎樣?」她用身體橫亙在武裝警察面前,簡直是六四坦克人翻版。

胸下癱瘓 到場支援

劉小明胸部以下癱瘓,仍堅持在群眾後方支持運動。(曾芷筠攝)
在數公尺之外,坐著電動輪椅的劉小明看著前方的衝突。現年30歲,他15歲時因在海邊發生意外,撞到頸椎,造成胸部以下癱瘓。他乘著電動輪椅,戴著護目鏡和口罩:「就算我無法站在最前線,但我應該在後面支援他們。人家說退的時候,我盡量留在原地,因為前線的人那麼辛苦,都被打,我已經離那麼遠,我應該盡我身為香港人的一份力,跟他們同在。」
漫長的一天到了夜裡,數個教會社服團體,如英國領事館、小童群益會、社會服務聯會⋯都開放空間,提供急救、清洗眼睛、食物、充電與網路,身心受傷者在這裡得到休息和安慰。天父慈悲!彷彿是《鐘樓怪人》裡,被指控有罪的艾絲美拉達躲進巴黎聖母院尋求庇護。在聖母聖衣堂的晚禱中,神父帶著大家禱告,並鼓勵大家。我聽不懂廣東話,透過友人翻譯,才知道大意是:「儘管政府將此次運動定性為暴亂,但我們要把見到的真相保留下來。」

開手機燈 輝映香港

經過3天3夜的動盪,15日迎來戲劇化的一天。林鄭月娥宣布暫緩修例,但拒絕下台,拒絕修改暴動定調,更持續檢控示威組織者,被批「死不認錯」,反而引發更多憤怒。悲傷的事情並未停止發生。這天晚上9點多,一位身穿黃衣的男子從太古廣場平台墜樓身亡,哀戚氣氛瀰漫在網路上,大家很快決定隔日要為他獻上白色花朵。
616遊行當天,人們帶著白花放在金鐘道上臨時布置的靈堂前,自發默哀、唱詩歌不絕於耳。100萬人如果沒用,那就200萬人,金鐘的人潮擁擠到入夜後,遊行人數創下紀錄,共有200萬人上街,但為紀念前晚在示威活動中墜樓喪生的烈士,因此遊行總人數為「200萬加1人」。
香港民陣宣布,16日遊行有近200萬加1人上街,這1人代表前一天墜樓身亡的35歲梁姓男子。
「下台!」「撤回!」「學生沒有暴動!」口號呼聲一波波蔓延而來,人們別著白色緞帶、手持白花,悼念昨晚墜樓的死諫烈士。晚上7點多,終點夏愨道雙向8條行車線全被人群占滿,人們打開手機燈光熱烈揮舞,一片燈海,東方之珠再度綻放光芒,光輝的香港人。
雨傘運動後,有些人覺得撼動不了殘暴的威權體制,以為那些憤怒和受傷終將成為過去。但只要壓迫還在,抵抗就還在,而且,抵抗是有必要的,至少暫時擋下惡法了。這一天,我聽見有人高喊:「我們又回來了。」
更新時間|2023.09.12 20:30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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