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初低溫特報這天,新竹久違地下起了雨,絲絲細雨落在田間,卻填不了長時間旱象深鑿出的溝壑。我們走進竹北東海里的田守喜家前院,見不到採訪前再三確認時間的他;後來他匆匆趕回,說是因看到雨來了、趕到田裡種芥菜去,「反正就去種種看嘛,也不知道種不種得起來。」
脫了雨鞋、洗了手,田守喜拉了張木凳,在剛曬好的穀堆旁坐下,這是他從乾旱邊緣搶收回來的珍貴收成。他用厚實的掌心翻弄金黃色的稻堆,從中揀起幾粒,瞇著眼端詳,眼神充滿憐愛:「這一批,中間還是讓它們渴了10天,米粒跟以前比起來沒那麼飽滿。」
田守喜的桃園三號米,以口感彈牙、芋香飽滿聞名,是稻米比賽的常勝軍,2020年8月他插下秧苗,10月到田間巡視,稻子已經授粉,穗尖斜斜下垂,預估11月中可迎來一次豐收,怎料10月15日政府竟史無前例地在抽穗期宣布停灌,當晚他夜不成眠,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稻子)已經抽穗、都到了嘴唇邊,快要可以收成了,這時候最需要水…」
頭前溪水遭劫供工業民生
靠著田邊一口廢棄水井,田守喜勉強救回1/3的收成,儘管農委會提供史上最高、每公頃14萬元的停灌補償,希望農民停止耕種,但對他而言,重點並非補助多寡,因為要眼睜睜看著稻桿枯萎垂倒,就像目賭孩子夭折般難受,「政府就是在謀殺我的稻子啊!我這麼辛苦,從秧苗、整地、抽秧,每天這樣辛苦看著它長大,照顧它,這個心情,不是你用金錢可以補償的!」田守喜提高聲調,不時轉頭看向身後的稻子,儼然是護子心切的母親。
孩子的養分是這樣一點一滴失去的:東海地區農田屬頭前溪灌溉流域,1980年代供應竹科園區用水的寶山、寶二水庫,陸續截走頭前溪上游上坪溪水源;而後自來水公司為供應民生自來水,修建隆恩堰,同樣取走頭前溪水,導致東海農田能用的水越來越少。2020年逢大旱,石門、寶山水庫紛紛見底,為確保下游民生取水無虞,儘管頭前溪仍有潺潺水流,當地水利處仍在10月15日這天,關上了連接灌溉用的舊港圳水門。
這不是田守喜第一次屈居於工業和都市需求之後。1990年代他回鄉接手父親的田,卻遇上竹科、高鐵站陸續開發,田家2度遭遇徵收,一甲祖傳農地全數充公。我向田守喜確認徵收年分,他喃喃自語:「這個…要再想一下,實在是心很痛,不太想再去想。」失了田的田守喜不死心,轉往東海租地種田,豈料2010年又碰上璞玉計畫開發案,縣府要徵地40公頃供交大使用。田守喜組織自救會反徵收,10年來開發案卻像揮之不去的幽魂,至今仍在地方和中央都委會間來回。
田守喜得名自當年祖父對孫子的期許,希望他開心守著家族開墾的田地,如今他卻常為了土地,吃睡不得,「每一次都委會審查,我就非常緊張,因為都要上去抗議,搞得雞飛狗跳,可是他(指縣府)一直緊咬不放。」
講到這裡,田守喜手指了指天空:「以前人家說你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現在知道都只是鼓勵而已,最後還是要看頭頂上那人的臉色啊!」天指的是天氣,也是指會徵地、斷水的政府。
整年全無颱風水情亮紅燈
2020年是缺水的一年。56年來,第一次沒有颱風造訪台灣,讓桃園至嘉義各水庫蓄水量創下史上新低,10月初,2個颱風再度和台灣擦身而過,水情亮起紅燈,經濟部火速成立旱災應變中心。「這種狀況從來沒有出現過,」水利署官員坦言:「我們做得再多,也不如老天要不要下雨的決定。」
考量接下來降雨將持續受反聖嬰影響大減,為了儲備到2021年5月梅雨季前的可用水量,2020年10月15日旱災應變中心指揮官王美花,宣布桃竹苗二期稻即刻起停灌。細究原因,在水利署的計算裡,台灣農業每年用掉110億噸水,產值卻不及工業,又二期稻作將進入抽穗期,「所有水庫水給農業都不夠用。」「農業用水高達台灣用水量的7成,何不把水資源留給民生與工業?這樣可能更有意義。」經濟部水利署副署長王藝峰,在接受媒體訪問時這麼說。
「我們當然是魚與熊掌都希望兼得,但人生總是要做出選擇,就看你是要留熊掌還是魚。」我進一步追問必須停灌的原因,王藝峰解釋,是因農業跟民生共用同一個水源(頭前溪),若不停掉農業用水,水庫會取不到水。「說我們不重視農業,是太沉重了。」
農業用水就像提款機,每逢工業、民生要水,總是第一個被借調或限縮的對象。好比被列入2期停灌範圍的桃園灌區,當地水利會長年與亞東石化及桃園科學園區簽訂合約,每月定期調撥數10萬噸「灌溉節餘用水」,即便今日農田早已因石門水庫水位告急而停灌,水利會仍透過埤塘和水庫調度,照常供應農人根本無緣使用的「剩餘用水」。
水都不夠用了,還要供水給工廠,農民難道不會生氣嗎?一名不願具名的前水利會幹部答:「那是國家政策要求的啊,我們必須配合。農業用水量大、產值低,工業產值高,幾百億的工廠不給他水,停擺怎麼辦?」
台積電設新廠用水更吃緊
在工業持續發展的北台灣,用水衝突勢必加劇。2020年12月28日,環團召開記者會,直指目前正進行環評的台積電2奈米新廠,每日將新增8.4萬噸用水需求,如此將致新竹地區3至5年後面臨常態缺水危機,政府至今卻仍無解決方案。「每當遇到水情(不佳),就犧牲我們農民,現在台積電又來2奈米,會不會讓我們有田可耕、但沒水可用?」特地北上聲援的田守喜,雙手緊握麥克風,隔著口罩大聲吼著。
產業需水孔急,大自然能給出的水卻越來越少。國家災害防救科技中心分析,台灣許多地方有降雨量減少、河川流量減少、乾旱強度與頻率增加的趨勢;中研院永續科學研究計畫也點明,隨未來氣候暖化、鋒面帶北移,北部冬、春季降雨量會逐年減少,最快2040年開始,北台灣的春季缺水率將超過20%。
為解決缺水問題,水利署提出板新二期、北水南送(指翡翠水庫支援板新地區)、桃園新竹備援管線(指將石門水庫的水送往新竹)等方案,希望調度不同地區間的水資源,但所有工程仍以供應民生、工業用水為先,農業仍需高度仰賴河川或水庫供水。「農業用水比較難調配,政府又總是優先停灌、照顧工業用水,(面對氣候變遷)勢必比較脆弱。」中研院環境變遷研究中心副主任許晃雄說。
配合改種旱作收成賣不掉
農委會在2020年12月初,也公布一連串缺水調適策略。主委陳吉仲說明,長期除了要研發耐旱品種、廣布智慧灌溉;短中期也要輔導農民節水,並透過大區輪作,減少水稻耕種面積,輔導農民轉作旱作,希望能同時提升用水效率,也減少農民損失。
這天,我們跟著新屋農民莊育來,走進農會舉辦的停耕座談會現場。50歲的莊育來,是農村的中堅代表,平日熱衷參與大小會議,座談會上,官員稱農民此時配合政策,轉種黑豆、小麥和高粱,就不用擔心沒水,一旁的莊育來等不及舉手,忙著先向我們抱怨:「根本不像他們講得那麼好啦!」
為了減少用水,政府鼓勵農民改種比較耐旱的黃豆、玉米、小麥等雜糧作物。2017年莊育來曾嘗試改種黑豆,但因北台灣冷得早,黑豆植株來不及抽高,每片豆莢只結1、2粒,評估賣相不佳,收入恐不及採收成本,最後只好放棄4甲地收成。
轉作的另一個問題是價格和通路。雜糧進口價格低,台灣農民難以競爭,田守喜雖一度改種小麥,但因沒使用化肥、加上耕種面積不大,每公斤售價是國外進口小麥的3倍,2020年3月收成至今,還有600斤賣不掉。而莊育來也曾考慮改種栽培方式與水稻相近的高粱,但高粱不像水稻有公糧收購機制,他擔心種了也賣不掉,最後仍選擇種水稻。
鄰田爭搶水源日夜鬥心機
2020年一期稻,莊育來配合政策休耕,原本整年收入就看二期稻,誰知又被停灌,儘管能領到補償,他仍指揮3個小孩日夜守水,確保溝渠間剩餘的水能全數流入自家的田。「那幾天我們半夜都沒睡覺。」我們坐在莊家客廳,莊育來還在念大學的小兒子,搶著向我們解釋一個月前守水的過程,「水只有一點點,一次灌一塊田都不夠,上面、下面(指位於渠道上下游的田)都要水,我爸看一半(田)、我看一半,別人拔了我的(堵水用的磚頭),我就再去堵。」
上游堵了水,下游的田就斷水,鄰居間難道不會吵架嗎?「當然你也知道是誰用的(指把擋水磚移走),可是你又不能講,因為是隔壁鄰居啊,只能幹在心裡,這就是憑實力啦。」小兒子一面扒著便當、一面得意地說:「還好我都很難放棄的,跟他玩到底。」
莊家人的好勝心,最終為他們保住50甲地、20萬斤的稻米收成,是村子裡罕見的豐收戶。閒聊間,莊育來邊聽邊微笑,像是稱許兒子的表現。
最快2021年開始,農委會就要強制桃園地區農民進行輪作,意即農民2年間至少一期不能再種水稻。出了客廳,莊育來看著停在三合院裡的割稻機,心裡充滿隱憂,「我們北部很吃虧,很多東西不能種,沒辦法做就只能收掉,可是我們已經投資將近3,000萬,如果收掉就是負債,現在只能一直賺一直還。」我問他是否考慮安排兒子接班,他搖了搖頭,說兒子自己決定就好,若不想做,收掉也沒關係,畢竟做了也是無奈。「像這次他們(指政府)做決定的時候,我們只是被告知。」他雙手插腰,睜大眼睛反問我:「你的生死讓別人控制,你會受得了嗎?」
政策打擊生產農戶陷斷層
「所有的作物都會結果,種哈蜜瓜就是得瓜,水稻就是有稻子,因為有果實,才會一直做下去。」莊育來是客家人,平常慣用客家話,此刻操著不太靈光的國語,努力想表達自己的煩悶,「可是政策快把我們這些農民打垮了,你一直變…像我這樣年紀的,吸收到老一輩的經驗跟年輕人的創新,我們就像要抽穗的稻子,你把我們擊倒了,這樣怎麼會有經驗可以傳下去呢?」
「現在全世界農業都產業化,一定是有目標的商品跟客戶再生產,市場打開,農業才會活起來,做這些事的時候,就可以把水資源用多少、怎麼用算進去。」民進黨立委黃世杰提醒,討論水資源分配時,應該搭配更上層的農業產銷政策,如實盤點各區農業條件再進行輔導,而不只是單方面要求農民轉作,「他們列一張表說你可以改種這些,種出來賣不出去,卻又要你自己想辦法,或說農會要幫忙賣…沒去做後端的事情,這樣根本不叫產業政策。」
儘管農委會說,2020年至今停灌、休耕範圍僅占全台水稻種植面積2成、並不影響稻米供應,但動不動中斷生產,並不利於像田守喜這樣長期投入、自產自銷的小農,「我辛苦經營的這些消費者改跟別人買,以後要把他們找回來,又是一段路程…而且我得留下種子,有好的基金,明年才能育成好的苗,如果停灌,稻子乾死,就都沒有了。」
「我們台灣農業人口老化(註:立法院法制局2019年報告指出,台灣農戶經營管理者平均年齡63.52歲,52.19%超過65歲以上),希望青壯年加入,但是政府只要碰到乾旱就要農民放棄作物,大家哪還敢進農業?」逢甲大學水利工程與資源保育系教授陳昶憲提醒,農業短期對缺水的忍受力強,短期或許可調度農用水應急,但面臨極端氣候時,若屢屢靠犧牲農業用水換取工業、民生穩定,恐加劇農業人口流失。
「動不動就停水,農民生產意願降低,長期對農業部門會有很大的殺傷力。」台大農藝系榮譽教授郭華仁進一步指出,農業若持續不穩定,會降低農民、特別是青農的生產意願,當產業不再有新血注入,將降低台灣自主生產糧食的能力。儘管現在許多糧食都靠進口方式補足,但「現在買得到、不代表以後都沒問題。」「政府應該用1、200年的視野來看待這個問題,絕對不可以過度仰賴進口。」郭華仁說。
漏水率不改善節水也枉然
2020年12月,北台灣連續溼冷數週,但雨水卻沒降在需要水的地方。北、中部水庫存量持續探底,為了儲備用水至2021年梅雨季,中央旱災應變中心陸續宣布新竹、苗栗、台中、桃園一期稻作停灌,總計停灌面積達7.5萬公頃、創20年來新高,政府也預計將為此發出70億元的停灌補償。
「外界批評農業用水太多,事實上我們不是每年110億噸都用掉。」陳吉仲在發放補助之餘,不忘強調農業部門雖配合水利單位調度而停灌,但並非真正的耗水大戶,流經農田和灌溉渠道的水,都有其功能,「如果沒有30幾萬公頃水稻田,台灣75%的地下水跟生態環境,就都不見了。」農水署長蔡昇甫也補充,相較農業用水有生態功能,工業、民生用水「漏了就是漏了」,若能提高用水效率,會比要求農業節水更有幫助。
缺水並非常態,但每逢異象就限制農業用水,猶如飲鴆止渴。「幾十億大家可能不會覺得心痛,緊急預算撥一下就有了,但為什麼我們每年都只在應急,不想長期解決的方法?」許晃雄直言,當乾旱可能成為常態,與其長年調撥農業用水、把錢花在一次性的停灌補助,不如好好改善自來水漏水率、加強精準灌溉,長期下來反而更省錢。「台灣漏水率14%,日本只有5%,我們一年只要少5%,30年就能省下150%的水,用經濟效果來盤點,這才是效率最高的。」
另一個平衡產業間用水不正義的可能做法,是針對用水量高的工業大戶開徵耗水費或差別水價。時代力量立委陳椒華即指出,每月用水度數超過1,000度的工商大戶,占總用戶數不到1%,卻用了全台3成的自來水,呼籲經濟部應盡快開徵耗水費。但水利署副署長王藝峰則回應,為兼顧經濟發展及就業穩定,仍在與各產業用戶溝通中,調漲費用「沒有時間表」。
環境權保障基金會研究員許博任則建議,當水不夠用,政府又想兼顧如台積電「護國神山」般的重要投資,應先檢討整體產業跟都市計畫,停掉如璞玉計畫、竹科3期等配合地方勢力炒作、實則不必要的開發案,同時要求廠商提高用水效率及再生水使用比例,才能務實面對用水需求。
代耕農未插秧補償歸地主
新竹地區一期稻停灌的消息確定後,我致電田守喜,他說自己還未插秧,政府補償按慣例是由地主拿走,像他這樣的代耕農領不到任何錢。我好奇他如何維生?「大概就是去田裡挖金礦吧!」他邊說邊哈哈大笑。
農人總是離不開他的作物和田,我想起我們造訪田守喜的那天,他的田一片荒煙,寸草不生,他光腳蹲在地上,費勁挖出最後一株巴掌大的芋頭,說就算長得再不好,還是要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