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ple並不覺得這份工作辛苦,只是薪水有點少,「工作12小時,月薪2萬8千元,月休4天。」她說之前在酒店上班時數更長,她都是中午就去,一直做到隔天早上6、7點。「曾經一天拚到七十幾節!」她規定自己每個禮拜要賺3萬元。
酒店停業,Maple轉當保全3個月,她覺得保全不辛苦,只是薪水少很多。Maple是林森北路禮服酒店小姐,今年5月15日酒店再度被勒令停業,她原以為最多像去年,停業1、2個月就會復業。「我等到第3個月,已經沒有錢繳房租了,領過一次紓困2萬元,也都用完了。」她退了原來租金較貴的套房,改租8,500元的,又跟經紀公司借了二次錢,「不想再借了,趕快開始找工作。人家說保全很缺人,馬上就可以上工。」據她所知,酒店小姐裡,不止她一個在當保全。
快滿30歲的Maple 3年前從彰化北上,高職畢業的她,在老家做過便當店、超商店員,後來在工廠上班。她有上進心,想多賺點錢改善家境,卻也因此陷入泥沼。
Maple現在改租便宜的小套房,狹小空間裡,只有她領養的流浪貓跟酒店小姐都會供養的古曼童娃娃陪伴。「我想學英文,看能不能找好一點的工作,有人推銷我買那種圖像背英文單字的教材,電話中他沒講清楚價錢,簽了才知道要8萬多元,每個月分期付款繳5,000元給銀行。」她當時在工廠做二休二、月薪1萬5千元,多這筆開銷負擔很重,本來就嚮往台北生活的她,缺錢後就更有理由北上。「人家說台北的工廠薪水比較好。」
到了台北,先住網友家,她想找工廠上班,「但都在新莊,我沒有機車很難去。」她看到網上有酒店經紀寫「高薪不是夢」,馬上去面試,「工作內容寫『桌邊服務』,其實都要坐檯才賺得到錢。」
27歲入行做酒店小姐,以為可以好好賺錢,經紀人說之後薪水要入帳,跟她要了存摺,結果被拿去當詐騙的人頭帳戶。受害人報警,只找她一人扛。「查到的戶頭就是我的,法官只問我一句你要被關還是要賠錢。」她還沒賺到錢就揹了二十多萬元的債。
10月6日有上千酒店從業人員走上街頭,捍衛工作權。最絕望的時候,Maple說她一人坐捷運去淡水,想要跳海。「那陣子都有吃抗憂鬱的藥,家人收到傳票知道我出事,也一直打電話關心我,那天也是我爸一句『難道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才把我拉回來。」
在同行介紹下,Maple換了新的經紀公司,重新振作。「這邊的大班姐姐很關心我,教我存錢,不要胡思亂想。」她身上多了些酷酷的刺青,像是脆弱後想堅強的標記,也變得較中性、改交女友。「我跟男客人交往,他們雖然感情會騙我,但也會照顧我。我跟酒店小姐交往,她們不但騙我,還都不上班了,生活費全靠我一個人拚命坐檯。」
戴假髮、化濃妝上班的Maple,坐檯時會收斂中性的舉止。(Maple提供)她都戴著紅色假髮到髮廊,花500元讓專人妝髮,半小時後她就從男仔樣變成酒店裡的陳喬恩。她逼自己學唱歌、喝酒,該ㄋㄞ的時候ㄋㄞ一下。「戀愛客來的時候,我就唱張韶涵的歌;不想喝太多酒,我就說肚子餓,有些客人就會框到底,帶我去吃飯。」我們請Maple示範一下交際手腕,她伸出指頭,「你看我的手指好空喔!」有的客人就會送金戒指給她。
Maple是非常勤奮的酒店小姐,她不怕喝,只怕賺不到錢還債。「看檯最辛酸,一個包廂有時候要走3、4遍,好不容易被選到,進去坐5分鐘也有可能又被趕出來。」但是有去上班就有機會,她盡量拚節數。
Maple脖子上仍掛著泰國佛牌,她說之前有問佛牌,酒店何時能復業,「祂說愛莫能助。」在酒店工作2年多,她已把大部分債還完,「剩下英文教材的分期付款還有跟經紀公司借的錢。」只是酒店停業讓她又陷入困頓,Maple說,她很後悔來台北,如果不來台北,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
當保全第3個月,Maple已經習慣,「最大不同是以前很香,現在全身汗臭。」她想脫離八大行業卻又希望酒店能趕快復業、好回去上班存錢,「我有餐飲丙級證照,我希望存到錢能回彰化開便當店,若能幫家人買個房子就更好了。」
身高180公分、又高又壯的阿太緩緩從地底爬出來,他全身髒汙,手臂曬得黝黑,但脫掉工作手套的一雙手卻很白。「我有十年沒怎麼曬太陽,這幾個月一次曬完了。」
阿太外型不錯、口條不差,在酒店從少爺一直做到資深行政。(阿太提供)他入八大行業十年,從酒店少爺做到資深行政,每天要管一百多個小姐。「要記小姐的名字、編號,每個人坐檯的時間,酒店小姐流動率高,你也是要記得清清楚楚。」這次酒店剛停業一個多月時,他什麼也沒想就開始找零工打了。36歲的他,已經結婚生子,為了養家餬口,不能沒有收入。
「一開始是我岳父介紹我去基隆割草,也去河濱公園的蓄水池除過蓮花,後來就轉到這裡做鋼筋結構工人,主要就是搬合板下去給它們施工,每天1,500元,2星期領一次。」阿太說自己沒有一技之長,好在漢草(體格)好,可以做工地。「做習慣晚上,一開始改做白天真的很累,回到家吃個便當就睡著了。」
阿太是酒店行政兼幹部,他說自己沒有一技之長,幸好體格好可以做工。我們跟阿太碰面二次,都在不同工地,他只能利用中午吃飯的一小時跟我們聊天。阿太從小父母離異,由阿公阿嬤帶大,高職畢業後就在撞球場上班,因為很會打撞球,客人喜歡找他比賽,贏錢時候多。問他為什麼進入八大行業,他說就是因為自己以前也愛喝愛玩,「撞球場底薪三萬元,加上跟客人撞球贏的錢,每個月4、5萬元收入都拿去上酒店。」後來愈喝愈大攤,回帳時發現付不出來,最後得借錢補上帳。「不知不覺就欠了80萬元,只有到酒店上班,才有可能還得起。」阿太說。
阿太當初沉迷酒店,是喜歡被很多女生圍繞的感覺,「我以前胖到109公斤,比較沒自信,只有在酒店才有女生理我。」難道是所謂的火山孝子?他笑說,光去喝酒錢都不夠了,哪有多餘的錢可以當火山孝子。
酒店裡每天有一百多個小姐上班,阿太要記住每個人的名字、編號,紀錄坐檯時間。(翻攝臉書)欠債之後,是他當時在酒店交的女友,提議他入行。「那個年代景氣好,有時候進包廂整理桌面,陪客人喝一杯威士忌就可以拿到1萬元小費。」他入行兩年還完債。少爺做熟了,他開始兼幹部又轉行政,在八大行業做出成就感。「但是朋友來喝,我都會告訴他們,1個月來一次就好,這種地方消費高,一般人負擔不起。」
5年前阿太與擔任酒店行政助理的太太結婚,2人育有1子。酒店停業後,靠阿太一人做工養家。(阿太提供)5年前,阿太結婚,太太是酒店行政助理,「她心地善良也孝順,我們有互相觀察,才決定結婚。」夫妻倆都在酒店上班,每月收入有十餘萬元,「小孩請我親大姊照顧,每個月給她2萬元。」本來小家庭可以很好過,「後來又被倒了一筆…」原來他幫朋友牽線賭球,朋友賭輸跑帳,「加上酒店客人也跑一條帳。」他又揹了150萬元。
對於自己的欠債人生,阿太也沒什麼要辯解,只說該還的還是要還。他沒時間去想酒店何時能復業,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我只告訴自己,不管怎麼樣,還是得工作,顧好家庭。」
「八大行業一開始停業,我很冷靜,反正大家都停,很公平!直到政府說KTV能開、酒店不能開,我受不了了!我們是合法產業、有牌的酒店,如今失業5個多月,你們假裝看不到?」喜歡穿花襯衫的曉凌今年33歲,是已入行14年的資深酒店行政。他高中玩熱音社,現在一頭長髮感覺還有點搖滾魂。原生家庭破碎讓他抱獨身主義,養了2隻貓住在酒店林立的中山區老舊電梯大廈裡。
積蓄已用光的曉凌,前陣子開始當外送員,只跑最熟悉的中山、大同區。他喜歡在酒店上班,覺得有趣又有挑戰。認為網友憑什麼總留言:「難道你們只能做酒店」「為什麼不換工作」。「如果你很熱愛一份工作,莫名其妙叫你換,你願意嗎?」
曉凌是意外踏入酒店這行,他是基隆海事畢業,本來只是想在等入伍時先打個可以領現金的工,退伍後還打算考大學。「朋友說水電跟酒店你要做哪個?」他當然選有冷氣吹的酒店,結果一腳踏入後就再沒出來。
曉凌說他是很認真跑外送,平常做早9晚9,這天因為我們要跟他約採訪,他前一天改跑大夜,結果只賺300多元。這次酒店停業,他都在家打電動,撐了3個月,快要身無分文,才決定找工作。「我應徵過大賣場,但就算只是兼差,他們都要能夠長期上班的。我不想騙人,我是酒店一復業就要回去!」他認識一個入行超過20多年的酒店經理,也想找工作,卻坐在公車站一個上午,「他說他愣住,因為太久沒有白天生活,不知道該怎樣融入。」
曉凌後來加入Uber Eats當外送員。「我只跑中山、大同區,會在優良店家附近蹲點,也兼做LALA快遞,平均一天能賺1,500元到2,000元。」雖然月收入不到過去一半,但總比坐吃山空好。
他頭腦靈活也有想法。早期曾主持過一個網路性板,希望能扭轉外界對酒店的刻板印象。「我剛入行那個年代,大家覺得去酒店就是會被乾洗,還會有黑衣人叫你加會員、被剝皮。」他說他從消費透明化開始,並在網上分享一些酒店見聞,「不過沒什麼用,這個板弄了2年,大家還是歧視酒店。」
曉凌熱愛酒店工作,他說自己在有牌酒店上班,跟大家一樣有工作權,卻被外界歧視。他自己做過少爺、行政、經紀,甚至還當過男公關,「我就是一票牛郎裡,只負責熱場子、把酒喝光的拐瓜劣棗。」現在在一家男公關店當總行政。「上個月我們店才調查過,有一半男公關打了疫苗。其實很多做八大的都是社會弱勢家庭出身,像我們店有些底迪,還不知道要自己上網預約疫苗,都要我們教。」
曉凌自己也是隔代教養長大,他與家人關係淡薄,「我的功能就只是寄錢回家。不過,現在也沒什麼錢可寄了。」他不願多提家人,所有喜怒哀樂,只出現在每個五光十色的夜晚。如今被迫現形白天,他穿著簡單T恤在晴光市場附近蹲點,自我安慰:「白天騎車逛逛也不錯,收集到幾家以前不知道的餐廳,打算有錢後好好吃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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