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中午,幫阿雪(化名)煮飯的居家照服員早早便準備好飯菜,將地瓜葉、番茄炒蛋擱在靠近廚房的方桌上。不一會兒,螞蟻爬上了盤,個頭不高的阿雪費力地從矮凳上站起身,弓著腰的身長和坐著時差不了多少。她使勁撥開盤邊上的螞蟻,再扶著桌緣緩緩坐下。一週一次來陪她聊天的志工阿華(化名)忙起身要幫忙,被阿雪揮手攔下,「免啦,妳坐著。」
【時代現場】老老照護 農村裡的銀髮互聯網

阿雪住的社區離嘉義大林車站稍遠,每戶裡都有幾個如阿雪的白髮長者。當地特有的老老照護系統,維持著獨居長輩們的社會關係。 但如今志工和當地獨居老人雙雙凋零,108位志工平均年齡75歲,照顧大林鎮76位獨居老人。年近六十的志工阿華,是志工站裡少數的「年輕人」。
陪聊排憂 照看生活
阿雪住在嘉義縣大林鎮的三合院裡,屋頂低矮的客廳擺了幾張高矮不一的板凳和一張床板。客廳拐個彎便是阿雪的房間,雙人床靠著牆,床邊書櫃上還留著孩子的童話書,一張咖啡店塑膠招牌堵住破了洞的窗,大大的C掛在窗上。
阿華是阿雪的老街坊,也是大林鎮「老老照顧系統」的一分子。她和阿雪的女兒年齡相仿,都近六十了,熟知阿雪的個性和家族裡的各種糾葛,能陪阿雪聊著往事,排解她的鬱結。一邊閒聊,也一邊照看著阿雪的生活所需和健康狀況。
穿著橘色polo衫制服的阿華,坐在客廳那張不合時宜的床板上,2人已閒聊一陣。阿華問阿雪一餐吃多少,阿雪說吃不了太多囉。老公死了二十多年,2個孩子也各自嫁娶,搬去外縣市,家裡只剩她一個人,常常一餐的剩食就當下一餐。

獨居的阿雪本來會到社區據點共餐,但這2年阿雪腿腳不好,少到外頭走動,沒去據點,也不常在外頭和左鄰右舍串門子,「只有早上起來走一下當運動,走幾步就要休息,但不運動又不行。我也不喜歡跟別人聚在一起講閒話。」
大多時候,阿雪都獨自在家,平日7點就上床,約凌晨3點清醒,「有時躺著,腿很痠,翻來翻去像煎魚一樣。」
阿雪82歲了,老公60歲時過世,「高血壓走的,送醫院隔天就送回來。那時醫術沒這麼好,就沒救回來。」阿雪頓了頓,「也很難說啦,萬一當時開刀結果變植物人,我也是難過。」
鄰里網絡 成為基底
阿雪居住的嘉義縣,是全台灣老化指數(註:65歲以上人口除以零到14歲人口數的百分比)最高的地方,2020年底,全台平均老化指數127.8,嘉義縣是226.05。去年內政部統計發現,台灣獨居老人數已超過80萬,75到84歲的獨居率高達22.4%。三代同堂戶數遞減、不婚、不生的人口比例上升,都讓家庭結構改變,獨居長者或老老相依的家戶急速成長。
今年10月,內政部不動產資訊平台公布的「僅老年人口居住宅數」資料顯示,全戶皆為65歲以上老人的住宅數,已達62.7萬間,相較10年前的33萬間翻了一倍。「孤獨」在高齡人口中蔓延,少了與人的連結,長者可能提早進入「社會性死亡」。

阿雪所在鄉鎮,獨居老人的生活樣態,是全台非都會區高齡城鎮的縮影,但老化嚴重的大林鎮,卻發展出一套「老老照顧系統」,這樣應對老化的能力,在地方堪稱獨特。而它的源起,是本地過往的糖業發展。
大林在清代即有製糖業,日治時期,4個新式糖廠取代嘉義遍地的舊式糖廍。隨著嘉南大圳在1930年代完工通水,嘉義的甘蔗產量翻倍收穫,大林地區平均每甲地年產12萬公斤的甘蔗,縱橫的鐵道將這一口甜蜜運向遠處。
得利於糖廠和鐵道車站,大林的人口持續成長,相較之下,嘉義的多數聚落則因為舊式糖廍沒落,農業勞動力過剩,人口逐步移往都市,或轉為糖廠雇工。
糖業的興衰牽動小鎮的繁榮和蒼涼。從新高製糖株式會社到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再到台灣糖業公司,大林糖廠產量並非最高,但生產的「精製細特砂糖」售價要比一般特級砂糖貴上50%,70年代「可口可樂」授權在台生產,當年的台灣汽水廠公司生產可樂,用的就是大林產的特細砂糖。
糖業帶起大林的現代化,留下公共運輸系統,也滋養了一代人的經濟。60、70年代也是大林鎮人口最多的時期,戶籍資料顯示最高達到4萬3,000人。
但隨製糖與勞動力成本逐步增加,台糖價格敵不過國外糖價,1970年代,產量從外銷轉為供給內需市場,產能也逐漸減縮。1992年大林糖廠整併至北港糖廠,部分單位裁撤,員工轉移到其他糖廠工作。1996年大林糖廠正式停產,那時期,台糖年產量已降至38萬噸,自產砂糖早不足以供應國內需求,還得仰賴國外輸入。
大林廠停產前,台糖早已因沉重虧損,需透過開發名下土地平衡財務。台糖主動報請經濟部核准從事土地開發事業,1989年國營事業土地買賣交換辦法修正,增列「國營事業土地開發計畫報經行政院核准並依計畫開發者得逕行讓售」,讓國營事業土地只租不賣的原則解禁,土地開發遂成為台糖的事業項目之一。
大林車站後站的土地本是糖廠的農場,後被劃為都市計畫區。1990年台糖成立土地開發處後,陸續在後車站推出建案。車站前後的5、6條街區,現是大林鎮相對繁華的蛋黃區。新式建築林立,周邊還有國小、國中,生活機能完整,也是人口相對稠密處。地理的相對位置顯示出區域發展的結果,居住在車站周邊的人,同樣也是社會經濟地位較優渥的一群。
2000年,位於後火車站的大林慈濟醫院啟用,2013年附近的大埔美智慧型工業園區完工,陸續招商進駐,為當地帶來另一波就業機會。當年的糖廠榮景與緩步朝工業發展,讓這一級產業的小鎮還能保留人口和鄰里關係網絡,也成為地方老老照顧系統的基底。
阿雪的家距離車站稍遠,周遭不如車站熱鬧。大馬路旁分岔的曲徑,連通著散落的三合院,矮牆挨著矮牆,每戶裡都有幾個如阿雪的白髮長者。
組志工站 資源連結
2002年,從大林糖廠退休的農場課長林添發,找了糖廠老同事並與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聯繫後,組成了弘道大林志工站,開始關心鄰里間的長者。2015年弘道基金會也在大林成立了社區服務中心,結合志工站持續承接公所的獨居老人關懷服務,穿梭在三合院間的巷弄裡穿著弘道橘色制服的身影,成了當地的特殊風景。除了日常訪視,陪長者聊天話家常,也會近身觀察長輩的身體變化與需求,回頭再由弘道社工進行資源連結。
最初林添發創立志工站時,僅有8名成員,隨後一路成長,全盛時期大約140位志工,照顧比1:3,1個志工關懷2到3位長輩。如今志工和當地獨居老人雙雙凋零,剩下108位志工,平均年齡75歲,照顧大林鎮76位列冊的獨居老人。年近60的阿華,是志工站裡少數的「年輕人」。
73歲的洪鑾瑛和75歲的楊啟從分別是現任與前任的志工站站長,2個人都住在大林車站後站附近。
「能當志工,首先就是生活過得去,然後身體狀況不差,有錢有閒。」楊啟從大學時離開家鄉到北部,畢業後跑船3年,繞了地球3圈。接著回到台灣,進入台灣索尼公司擔任技術人員,退休後,楊啟從回到故鄉大林,用退休金做一些投資,生活無虞。現在每天還會慢跑3、4公里。
有天,他在活動中心閱覽室看報紙,遇到隔壁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辦公室的電腦故障,「我懂一些,就來幫忙修理。」自此入坑成為志工,轉眼過了9年。關懷對象大抵和他年紀相仿,多是從小便認識的人。除了日常訪視,志工也會幫個案改善居家無障礙設備,他偏頭心算一陣:「像是幫忙浴室裝扶手,我就不知道裝了多少組。」
5月中旬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因應疫情而來的疫苗施打的相關程序皆得依靠手機和網路,楊啟從幫著不少長輩登記好疫苗施打意願。「這裡很多里長年紀都很大,有的還是文盲,也不太會用手機,得靠里幹事協助(登記疫苗),我們志工能做的就是幫忙分擔這些工作。」
他已離婚,女兒也出嫁,雖然一樣是獨居長者,但楊啟從生活自理並不成問題,他笑說自己「身體還行,應該到80歲都能繼續當志工吧。」

楊啟從當站長時,發現2位志工自發性地騎著腳踏車關懷訪視長者。他覺得這活動相當有意義,開始號召更多志工加入,定期繞著1、2個里關懷訪視。腳踏車隊到了洪鑾瑛手上又更具規模。洪鑾瑛2009年加入弘道大林志工站,丈夫因病過世後,夫妻倆原本經營的生意跟著收掉,4個女兒只剩1個還沒出嫁,洪鑾瑛過著退休般的日子,她家就在弘道的辦公室附近,有次她聽了弘道的環保宣導活動,慢慢也成了志工一員。她能記得所有志工的手機號碼和個案的居住地,每次車隊訪視,她都能把路線規劃得相當完備。
鄰里人際網絡是志工發展的基底。多數的關懷對象其實就是志工的街坊鄰居,洪鑾瑛關懷的長輩就住在她家附近,平日買菜、倒垃圾時打照面,也能就近關照對方的狀況,在大林,照顧就如日常。綿密的鄰里系統也讓社區大小事能馬上被反應,「像我朋友的父親,有一天鄰居發現他沒出門,馬上通報。才知道是在家中過世了。」楊啟從說道。
協助就醫 長照增援
雖然地處農業縣非都會區,相較其他非都會區,大林鎮的醫療資源並不缺乏。2000年,車站附近的慈濟醫院正式啟用,周邊大大小小的診所也不少,相較許多偏鄉已屬幸運。但洪鑾瑛和楊啟從擔任志工多年,特別能體會在非都會區裡,連結人與資源的這一段路,才是最遙遠的距離。
「像我們有關懷一個80多歲長輩,他身障,體型比較大,每次就醫叫計程車,司機都會抱怨人『太大隻』,抬不上車。」洪鑾瑛說,志工也曾請鄰居幫忙,同樣因為體型過大難以協助。光是「如何就醫」就讓志工傷透腦筋。
和多數非都會區一般,當地交通系統不夠便利,出入不是依靠計程車就是白牌車,還有些長輩也會選擇自己騎腳踏車就醫。但隨年歲增長,騎車反而增加風險,曾有長輩一次就醫時摔車受傷,從此不敢再看醫生,反而延誤治療。
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大林社服中心組長曾煒鏵發現後,重新幫這位長輩安排叫車和志工陪同就醫,為他建立就醫習慣。但當進一步盤點政府提供的服務資源,卻發現「這位不小心摔車的長輩失能狀況沒有很嚴重,所以不適用『長照2.0』的補助資格」。

目前長照2.0依照失能程度分成8級,第8級是最嚴重的,只有失能程度落在2到8級之間的對象可以申請補助。「長輩的失能程度如果不到2級以上,他想使用長照服務就要全自費,一次陪同就醫是90分鐘,760元。」曾煒鏵說,長輩雖有老農津貼,但生活開支僅夠打平,無法再多支出這筆費用,好在當地有弘道社工的資源連結與志工站的志工協助,尚能補足長照資源無法觸及之處。
摔車的不只有被照顧的長者,同為高齡長者的志工一樣面對年紀帶來的風險,也凸顯老老照顧下,在地面臨的另一個困境。前幾年,洪鑾瑛在支援一場活動時,騎機車要回辦公室取鑰匙,途中意外摔車倒下,躺了十幾分鐘才被路人發現,叫救護車送醫。「那時顱內出血,在醫院躺了14天。」洪鑾瑛說得雲淡風輕,「醫生說瘀血沒散去就要開刀,還開了病危通知。」好在瘀血順利散去,但那次之後,洪鑾瑛的女兒再也不准她騎機車。
當照顧者與被照顧者雙雙變老,照顧者無法繼續負擔這份工作,有些志工的身分也隨著歲月更迭逐漸轉換成需要被照顧的對象。「像我們有些『退休』志工,現在就變成我們長照服務的對象。」曾煒鏵說道。當年創立志工站的林添發,現在已超過90歲,也是長照服務的使用者。
人口萎縮 社區斷鏈
志工正在日漸凋零中,人力缺口迫在眉睫。「但招募志工有難度。」曾煒鏵面有難色地說,地方的青壯人口工作時間長,不容易再來擔任固定志工,現有的志工已經是當地可招募人力的最大數。
社區的凝聚力,得依靠一群居住在當地的「有心人」來維繫,但非都會區的人口流失侵蝕了社區內關係網絡。2021年10月主計處統計顯示,嘉義縣外流就業人口占該縣就業人口28.75%,全台第3高,等於超過1/4就業人口都往外縣市流動。

距離大林約40公里,靠海線的東石,是老化與人口外移更嚴重的區域,「許多長輩被孩子接去都會區一起住,或是進入機構。」家鄉在東石的弘道基金會嘉義服務處個案管理員黃桂茂觀察,離開生活社區的長輩,失去原有的關係網絡後,反加速了衰老的進程。黃桂茂說:「社區人越來越少,左鄰右舍都只剩空屋,少了鄰居的相互照應,有些長輩在家裡過世,得等到好幾天後才被發現。」
人口萎縮後,大林會不會也面臨社區網絡脆化,長輩社會關係斷裂的狀況?楊啟從並不多想。初秋午後,他陪著比他大7歲的一位長輩蹓躂,長輩前陣子因故住院,身體衰弱許多,外出多以電動車代步。2人從小認識,住在同一個聚落、讀同一間小學。小學早已坍塌,只剩幾扇木條隔窗和抬高的地基還略略看得出它往日的身影。2人一邊談著過去小學的光景,一邊細數著哪戶已無人居住、哪戶的兄弟姐妹還剩幾人。長日將盡,但他們緩步在返家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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