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芒草心慈善協會的辦公室門口看見一張紙,詳細列著台北市萬華區無家者聚集的人數、位置。右下角貼著便條紙,寫:「有多少發多少,以沒有明天的瘋狂大禮包來發。」日期是去年的5月20日。
【一鏡到底】丐幫土地公 張獻忠

張獻忠是社工界的傳奇人物,雖然他未必喜歡這樣的說法。18年來,他從一而終,把自己放在和無家者等高的位置上,從他們的角度看見他們的需求。醫療掛帳、以工代賑、無家者導覽…他的政績在城市的邊緣,但人權不分你住在高樓或牆角。
他無意當丐幫幫主,也不想冠上土地公頭銜,卻還是被封神了。10年前,他和有志者共同創立芒草心慈善協會,無家者在,張獻忠就在,儘管很多時候,他手上的資源能做的,只有今天,沒有明天。
張獻忠 小檔案
- 出生:1971年,新北市
- 學歷:台大哲學系學士、政大民族學系碩士
- 經歷:台北市社會局外展社工、芒草心慈善協會共同創辦人
- 現職:旅行社員工、無障礙旅遊企劃、領隊
- 參與著作:《無家者》
資源不足 救一個是一個
同一天,台北市社會局證實,萬華社福中心有社工確診,全數隔離。官方的社福組織關門,也傳出計程車、貨運司機拒絕進入萬華的消息。那時的萬華像孤城,無家者沒有口罩、沒有酒精,不懂社交距離為何,餓了可能到處跑,被視為疫情未爆彈。他們就是那群很可能沒有明天的人。
晚上10點多,51歲的張獻忠拖著「禮包」推車,熟門熟路穿梭街頭,沒有遲疑,看見無家者就蹲下來放一包。口罩、酒精、罐頭都不足,能發多少算多少,聽起來也像能救一個算一個了。我問他,有算過服務了多少無家者嗎?張獻忠愣了一下,說他沒想過,遲疑一陣後說:「平均1年會認識300個無家者,這樣18年是多少?」
5,000多個個案,每個人都在墜落途中。18年前,張獻忠因朋友引薦,進入台北市社會局做外展社工。身為菜鳥,每天的工作都是震撼教育,「有個個案,躺在廣州街騎樓,長一顆腫瘤,叫救護車來他都不願意上車。我隱約感覺到他沒錢,就跟他打包票說:『你去嘸要緊,醫藥費攏算我的。』他就上救護車了。」
無家者沒錢看醫生,張獻忠發展「醫療掛帳制度」,讓他們能自行就醫,社會局買單。無家者沒錢租房子,他聯繫里長,能否讓無家者打掃馬路,以工代賑,「存了錢是不是就能租房子?」
但很多事不是有錢就辦得到,「我們做過一個調查,有些無家者有收入,但租不到房子。」10年前,他和有志者共同創立芒草心,受到的待遇和無家者差不多。「我們要蓋一個遊民收容中心。簽約當天,房東說不租了。他去查我們的名字,知道我們是做街友服務的。」芒草心找辦公室,也常碰壁。張獻忠自嘲:「我們就是一個鄰避設施,鄰居避之唯恐不及的設施。」

融入街頭 活菩薩三特質
感同身受,從身歷其境開始,張獻忠慢慢變成眾人口中的「丐幫幫主」。他和我們說起一樁趣事:2003年,他剛到社會局不久,帶著一名無家者到松德院區就醫,「我穿得很隨便。個案穿得很好,襯衫,皮鞋,西裝褲…」護理師看著他們,忍不住問:「你們到底是誰要就醫?」
穿得樸素,因為他最常出現的地方,就是城市隱蔽的角落。初訪那日,我們隨他到萬華艋舺公園的無家者聚集地,他身著墨綠羽絨衣、黑色運動褲,都是髒了也沒差的顏色。黝黑皮膚透露著風霜感,加上沒刮的鬍子,整個人融入背景,和他服務的對象幾乎沒有差別。我們以為那是服務無家者的策略,他只是笑著說:「沒有啦。我就是這樣的人啊。」
怎樣的人?當年他接手「遊民教父」楊運生在社會局的職缺,2人僅有1天時間交接,楊運生說:「我都不知道是誰交接給誰,他功課都做好了,知道的不比我少。」我好奇張獻忠無社工背景,為何能進社會局當社工?他說張獻忠有三個重要特質,首先是「人好,台語好」,曾有無家者對楊運生說:「你是遊民教父,有規矩。阿忠是菩薩。」SARS疫情爆發,楊運生回社會局幫忙,第一要務是將無家者安置在大直武岡營區,「很多人都說,他們是看阿忠的面子才去。」
第三個特質是:「嗅覺很差。有次他和街友在小房間裡談事情,結束後女同事開始噴精油,說很臭,問他沒聞到嗎?張獻忠說:『還好吧。』」有時早上上班,無家者已經躺在門口等,指名要張獻忠服務。

我們側訪芒草心祕書長李盈姿,16年前,她還是個研究生,到台北市社會局實習,帶她的人就是張獻忠,「我們那時候去公園,無家者看到他,就自動圍上來,掏出各種需求,真的把他當一個土地公。」什麼需求?「像有人跟他說,要回南部奔喪,要錢。」張獻忠設法從社會局找出資源,給了。「我當時就問他,你怎麼知道他是真的去奔喪?」張獻忠回她:「就算是被騙,下次不要再被騙就好了。」
沒錢不該是人權缺失的理由。他推動的醫療掛帳制度,單子上蓋的社工名字是他,有天他自己去醫院,遇到一位櫃台人員對他說:「原來你就是張獻忠!」鼎鼎大名,一步步被推上神壇。
遭控違法 眾人抗議相挺
但有人把他推上去,就有人想把他拉下來。2015年,萬華區議員應曉薇盯上張獻忠,指控他違反《公務人員利益迴避法》,在外成立協會申請社會局補助,球員兼裁判審核自己協會的申請計畫。作家楊索發文痛批,「直接汙名化協助街友的約聘社工張獻忠、服務街友團體芒草心,砍斷源頭、殺雞儆猴。」憤怒的反抗,最後演變成社工、社運界等400多人到台北市政府前拉布條抗議的場面,時任社會局長許立民也公開相挺,說:「我不會背棄我的同仁,我也相信他不會做那種事。」

張獻忠最後還是離職了,轉做無障礙旅遊,帶身障者去划輕艇、看極光、爬山,6年多來帶了近百名身障者爬上合歡山。他說:「總是需要糊口。」上次放假是什麼時候?「放假…」他想了許久,說:「放假的時候,芒草心就剛好有事…」他回芒草心開會,身為無給職理事長的他,連自己的座位都沒有,辦公室若有多的空間,也塞滿待發的物資。
他從建國中學、台大哲學系、政大民族學系研究所畢業,單看學歷,要過人生勝利組的生活並非難事,為何非要去當丐幫幫主?他說:「念研究所時,跟著老師去宜蘭做社區總體營造…」多年後他成為社工,開車經過龍山寺,「看到很多無家者。我在想,無家者應該也是這個社區的一部分,不該只是一個毒瘤。他應該被活化,有點像一個老宅,能不能活過來?」
從啟蒙到實踐,中間10年空白,他只以「我都在打混」帶過,拒絕透露更多,說:「我不喜歡講這些…跟我現在做的事沒什麼關係。雖然大家覺得我是很傳奇的人,但我也是平凡人啊。」
出身貧困 知其中不得已
平凡人來自平凡的家庭,他在板橋出生、長大,問家庭教育對他的影響?他簡答:「我們也是貧困的家庭出來的。爸媽都是做工的,我們大概知道貧困有很多不得已…」我請他舉例說明,他卻拿無家者當例子:「有次我帶一個女性無家者在師大課堂上做分享。我們同齡,但她在外面流浪,十幾歲就被家人賣去從事性交易…我父母很努力讓我讀書,讓我受教育,不會肚子餓…我太幸運了。」
他輕描淡寫,很快帶過,因為說穿了也就是一個「錢」字。他服務社會上最窮的人,做到離職;芒草心想做的事很多,什麼不缺,就缺錢,但世上的難處往往就是這麼簡單。
他已婚、無子,自稱照顧好自己就好,把人生勝利的可能說得索然無味,不在他的理想範圍。擔任社工期間,張獻忠統計資料,得出遊民的平均年齡是55歲,平均的死亡年齡也是55歲,等於這群和張獻忠只差4歲的人,「都在瀕死狀態。」即使沒有疫情,也可能沒有明天。我想起許立民說的:「霸王級寒流來的時候,他會去幫無家者蓋被子。」沒有錢,也有沒錢的關懷方式。許立民又補充:「你會發現,大部分的街友都認識他。影響所及就是,後來中正、萬華區的社工,基本上都要培養像他的能力。」

我們側訪了在不同階段與張獻忠共事過的人,想知道他是否也有灰暗的、挫折到無以為繼的時候?得到的結論竟然是:沒有。芒草心社工李佳庭說得直接:「你如果要找獻忠解決什麼心裡的煩惱,基本上是沒有屁用。他只會跟你說:不要想太多…」她曾在發物資時被酒醉的無家者性騷擾,說:「妳要來給我幹啊。我有生理需求。」她已被訓練得能不受干擾,說:「那只是特例。他就喝醉了…」我向張獻忠轉述,他話速慢下來,說:「她沒跟我講…」他深知街頭工作不易,但每當我提到此類例子,他就表情為難:「這種事就是會被拿來說嘴…偏見是不是又更深?」
但這些也不是張獻忠最力有未逮的時刻。我問他,芒草心是否曾發不出薪水?他說:「有非常接近過。就是那年,應曉薇要求社會局扣住我們的補助款…」他自稱不會沮喪啦,但講到這段,聲音還是低了下來。
還是錢,總是錢。我問張獻忠,芒草心若捐款夠多,你是否就能領薪做事,不用另謀出路?但事實是,芒草心每有餘錢,都馬上投入新計畫,又花光。李盈姿說:「去年因為疫情,捐款變多,我們就擴張(新業務)…」目前每月人事成本要64萬元,儘管平均的薪水也才3、4萬元。李佳庭說提過加薪,「失敗了。」縱然是土地公,身在丐幫裡,總有克服不了的錢關難過。芒草心以沒有明天的心情在做事,卻好像沒認真想過,真的沒有明天的話,怎麼辦?
綜觀遊民群像,張獻忠說:「就是老病(殘)障。不是懶惰不長進,而是這群人的生理狀態就是這樣。這是現實,我們不能把現實當作偏見,遇到現實就處理現實的問題。」

現實的問題是什麼?張獻忠說:「無家者最常有的工作,是去舉建案的牌子。是不是很諷刺?」為了讓他們有其他機會,張獻忠曾突發奇想,帶個案去學電腦,「挫折非常大,他們連注音符號都不會,越級打怪?!」在台北市社會局時,他曾接到同一個人打來好多電話,「他說他看到一個人很可憐,在天橋上面,他想給他錢,可是又怕他拿錢去喝酒…」他最後只能說:「你那麼煩惱,就把錢給他,不然你的焦慮無法解除。」焦慮的話,就去做該做的事,他其實也很像在對自己講話。
翻轉人生 重新創造尊嚴
去年11月,芒草心滿10週年,最新計畫是提供無家者一個能淋浴的空間。正式運作前,芒草心透過網路徵集店名,由無家者票選。當時張獻忠獨排眾議,堅持命名為「香香澡堂」。李佳庭無奈地說:「結果高票當選…老男人們覺得洗澡就是要洗香香。他(張獻忠)很懂他們(無家者)。」為了設計出適合無家者的工作,芒草心也培力街遊導覽,結合無家者的故事和地景,「成本很高。上課的師資、場地…一個人至少要訓練半年。」計畫施行8年,僅培養出4位。但人生的翻轉,能用錢來計算?
張獻忠告訴我們,社工的成就感不假外求,要自己給自己。「做社工要有一個認知是:這個生命是個案的。他們有自己的生命課題,我們也有自己的生命課題,不能混為一談。」但他真的做到了嗎?他自己的生命課題是什麼?

他和我們分享一個故事,曾有一名住萬華的老先生,透過以工代賑的方式存到一點錢,租了房子,脫遊了。他對張獻忠說:「做這個工作,讓他覺得人是有尊嚴的。他已經過了十幾年沒有尊嚴的生活。什麼是有尊嚴的生活?他說,他可以拿自己的錢,想要吃什麼就去買。這個東西對我們的鼓勵非常大。」
採訪結束前,我問,所以下一步呢?明天呢?張獻忠說有個計畫多年的「勞動護照」點子,說著像就要去實施了,剛好被同事聽到,趕緊出聲對我補充:「所以我們要一直當那個煞車,說:獻忠!不要這麼衝動!我們沒有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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