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稻作收成後沒多久,老柯長年臥病的妻子過世了,腎臟病,老柯早心裡有數。老婆出殯那天,他把罐頭塔拆一拆,包成一袋物資拿到附近的阿武家。
【時代現場】餓死、窮死、孤獨死 葉家三兄弟過於寧靜的死亡

里長和議員賴清美到訪葉家那天,一行人才到門口,就發現老二阿武臥倒房間地上,身旁幾個不明藥罐。老三則是氣若游絲,躺在另一個房間。阿武和老三被救護車載走後,賴清美和里長才想到:「大哥人呢?」
剛放下的心又提到喉頭,2人前前後後找了一陣都沒發現人影。最後在院落裡一個流動廁所般大的棚屋內發現了大哥。
賴清美在社群媒體談到瘦成皮包骨的三兄弟,是餓死?窮死?孤獨死?對三兄弟處境的討論和捐款,一同湧入她的社群帳號。
時光靜止的三合院裡 離群索居
老柯和阿武一家是老鄰居了,和阿武的父母是舊識。阿武住的祖屋是老式三合院,緊鄰村民出資合建的大廟。三合院的門口雖在路邊一側,但鄰居都從廟旁小徑穿過芭蕉叢,再繞進阿武家的院落。芭蕉葉茂密,遮住了去路,也掩去三合院的輪廓。老柯熟門熟路,三兩步便破解迷宮。
阿武住的那間屋,縮在牆內一隅,葉家另外2個兄弟則各自分住在不同院落。三合院蓋得曲折,要找到3人,得在院內彎來繞去,穿過廚房或客廳,推開深處一扇門,才能發現原來裡頭有一間房。
2年前,三兄弟的叔叔和嬸嬸還分住在院裡不同屋子,叔叔跌倒受傷後,被晚輩送進養護機構,嬸嬸生病過世後,院裡便只剩阿武兄弟仨。
除了三兄弟的睡房塞滿雜物,三合院的其他屋子反而空蕩蕩沒有家具,水泥鋪面的地上,只有幾支褐色的米酒空瓶靠牆站立,2把長板凳疊在一起立在房中央。光禿禿的牆上掛著某房親戚的結婚照,一站一坐衝著鏡頭笑,照片相紙看起來有些年歲,梁柱上掛著五金行送的日曆,日期是2001年12月31日。
三兄弟住的村子不是都會區,但城鎮發展得早,居民收入比鄰近鄉鎮來得好,工作機會也多。1980年代中期,產業外移後,這裡好似陷入沉睡,近2年才因房地產發展增加移入人口。老柯有時納悶:「這些新房子到底誰要來住?一間也能賣到近1,000萬元。」但這問題不勞他操心,當地每逢有建案推出,總是迅速銷售一空。畢竟過了條河,就是台中。
老柯送物資來那天,院裡靜悄悄沒有人聲。「他們常這樣,不開燈也沒聲音,有時就睡一整天,睡過去就忘了餓。」老柯知悉三兄弟裡,大哥以前是法師,但和鄰里個性不合,漸漸少了往來,「找他去廟裡做,他也不要。」老二阿武在6、7公里外的水五金工廠打零工,這幾年碰上新冠肺炎,工廠收了,阿武跟著失業。老三則是視障,前幾年身體還行,仍會依著模糊的視力摸索、掙扎下田,後來看不見也做不動了,兄弟索性把名下田產賣了,3人分一分。
擁祖厝且未滿65 難領補助
賣地的錢花得差不多,3人總是有一餐沒一餐。「以前嬸嬸在,還會幫他們煮飯,現在家裡沒人,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煮?」經濟因素加上親族離散,葉家三兄弟已經逼近社會排除的狀況。還好有老柯等鄰里偶爾會送點物資來,老柯擔心他們不會開伙,給的都是罐頭這些能即食的東西。
送完物資後隔沒2天,老柯便聽說三兄弟送醫了。
那天阿武整個人倒在地上,身上還沾了屎尿,房間地板也布滿穢物。陪著里長到葉家探望的地方議員賴清美,回想起來都還心有餘悸,當時屋裡一片暗,她還有些猶豫,不太敢往裡走,醫療人員倒是沒有半分遲疑,箭步衝向阿武,「都不怕髒,或有什麼疾病,馬上幫人急救。」
說來也是湊巧,當地里長知道兄弟3人長期經濟有困難,除了老三因身障而有福利身分,和一個月3,000元的補助外,其他2人因為名下有祖厝,又還沒超過65歲,仍舊是法定勞動人口,恐難申請到福利身分來維持生活。里長為此奔走,想找議員來關切,看看能否連結一些民間資源。
2人到訪那天,賴清美下午原有行程,「碰巧行程取消,我就跟里長說,不然當日去阿武家看看。」跟著里長穿過芭蕉林時賴清美瞪大了眼,「這裡沒人帶路,真的不知道怎麼走。」她還因為太驚訝,撞上了整串掛在樹頭的芭蕉。2人才到門口就發現阿武臥倒房間地上,身旁幾個不明藥罐——他6、7年前曾因自殺未遂被醫院通報,一直被衛生局列為訪視關注個案。老三則是氣若游絲,躺在另一個房間。
阿武和老三被救護車載走後,賴清美和里長才想到:「大哥人呢?」
剛放下的心又提到喉頭,2人前前後後找一陣都沒發現人影。最後在院落裡一個流動廁所般大的棚屋內發現了大哥。那棚屋是親戚過去拿來放農器具的地方,家族成員陸續搬離後,棚屋早空出許久。「還好有找到,不然人可能就去了。」賴清美吐出一口氣。但才住院一天,老大就逃了出來。「他怕住院太貴,就趕快出院了。」
其實家裡還攢有一些現金。「阿武有拿一個信封給我看,裡面有幾萬元。」賴清美頓了頓,她問阿武:兄弟3人都瘦成皮包骨了,怎麼不把錢拿出來用?賴清美想的是求生,阿武想的卻是死亡,「他跟我說,那筆錢不能動,是要給三兄弟辦後事用的。」
好面子反成扶助推力 拒人於外
三兄弟住院後,賴清美在社群媒體提了此事。餓死?窮死?孤獨死?對三兄弟處境的討論和捐款,一同湧入她的社群帳號。
阿武被送入院後幾天,曾在阿武居住的鎮上擔任社工的佳佳(化名),和一群「前」社工們七嘴八舌地聊起此事,眾人對鎮上發生這樣的事頗為驚訝,卻又像是意料之內。
三兄弟的事在社群網站發酵前,鎮公所和縣政府的社政單位都未接到通報。倒不是人情冷漠,無人伸援手。附近鄰居都說,當地里長三不五時便去阿武家探訪,包括老柯在內的老鄉里也總會送些物資過去。「但有時人家送東西來,他們也不會收,覺得不好意思。」老柯年紀與阿武的父母相仿,偶爾他拿點食物給葉家兄弟,也會被拒於門外。「他們可能想說自己還不老,老二、老三也還沒60,身體還能做。收長輩東西,不好看。」

老柯知道三兄弟好面子,不喜歡跟人伸手,更不會向人開口求助,他總推說物資是社區辦活動,或是旁邊大廟祭典多買的,鄰里大夥分一分,免得浪費,讓三兄弟不要覺得是被接濟。有時老柯也會直接把東西往阿武門口一擺,門也不敲人便走了,「不讓他們拒絕啦。」只是碰上三兄弟推辭時,旁人也不好說什麼。
實務工作多年,佳佳等一干社工都理解,中高齡者的「性別」因素,影響個人社會參與的程度,也成了服務輸送的推力。
在國民健康署2019年公布的《中老年身心社會生活狀況長期追蹤調查》成果報告裡,針對4,000多位54四歲以上中高齡的樣本研究顯示,雖然男性參與公共事務或政治性活動,例如陳情、連署等,比例較女性高,但中高齡女性的社會參與則高於男性,如過去一年女性有15.2%參加了老人會、聯誼社團活動,高於男性的12.8%;而9.2%的女性每週至少一次在機構內擔任志工,男性則只有4.6%;且各年齡階層中,女性的參與度皆高於男性。
男性憂求助有失尊嚴 孤獨苦撐
社工也觀察到,像是地方的日照中心,使用者有70%是女性,還會帶著姐妹淘一塊來運動復健;相較之下男性則會覺得去「那種地方」等於被人發現自己老了、身體不好,「很丟臉。」
社會參與連帶影響社會支持度,越高的參與,越能增加情感面的社會支持,憂鬱傾向也越低,相對也減少了社會排除的狀況。
參與度之外,性別角色也影響了向外求援的意願,在物質匱乏的環境裡,女性仍有能力透過社會關係網絡來維持生活穩定,也更願意主動尋求協助,「相較之下,男性較不會開口求助。」佳佳說道。因為性別養成的文化,將男性塑造成家庭中的「尊嚴維護者」,而向外求助,則是「有失尊嚴」的舉動,寂靜的男性和強韌的女性,成了鮮明對比。

「如果家裡屋頂破了,女生會到處跟鄰居說,然後想辦法找資源來修理。」同是「前」社工的阿喜說:「但如果是男性,他就會躲在家裡不出門,怕被人認為是個連家都照顧不好的失敗者。」社會參與低、社會支持薄弱,都讓男性更容易變得孤立無援,反而陷入多重的貧窮:經濟、關係、資源等各方面,困在自家中,排除於社會之外,最終導致生活品質越來越糟,「屋頂破掉、電燈壞了、摸黑生活⋯⋯,等到被發現時通常生活品質都糟到不行了。」阿喜苦笑。
性別因素不分國界,日本厚生勞動省就發現,男性孤獨死的比例遠高於女性,2018年日本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的調查也顯示,30%以上的男性高齡獨居者自評生活需要援手時,找不到任何協助,這比例是女性的3倍多。然而,一旦「當事人」拒絕受助,門外再多資源都是枉然,「當事人不願求助,或是拒絕別人幫忙,你也沒辦法破門而入。」佳佳嘆道。
若性別作為內在因素,影響了資源可觸及之處;地方政治的運作邏輯,則是服務輸送的「外部干擾」。
政治凌駕於社工專業 前線心寒
阿喜和佳佳這群「前」社工,都自嘲自己是社政逃兵,因為身處第一線多年,她們已然深刻體會,政治凌駕專業,是現今社福政策最大的絆腳石。即便地方首長願意投注資源在社政議題,但傳統選舉文化下,地方政治人物看重的是「選民服務」,偏好處理陳情個案來搏得輿論吹捧;另一邊,地方政府為維持與民代的良好互動,總把社工推出去替民代做選民服務。
「局長會帶著你去拜訪議員,跟議員說,遇到什麼案件有需要直接找這個社工,然後當場要你留下聯絡方式給議員。」另一名「前」社工阿善翻了翻白眼,在這樣的政治邏輯下,每個社工還來不及消化日常運作的個案量,光是接手民代轉介過來的案件就已焦頭爛額,「而且他們會要你立即處理,等於一直插隊進來妨礙日常業務。」

立意再良善的政策進入此等失控的政治邏輯中,也難正常發揮效能。社工淪為民代的客服專線,嚴重破壞社工專業性,也讓不少資深社工像阿喜和佳佳一樣,紛紛心寒出走。人力短缺,當然削弱了地方的服務量能。
傳統的政治樣態,還凸顯出另一個治理上的難處。「在非都會區,不只議員,下至村里長,也大多是比較傳統型的民意代表。」阿善露出複雜的笑容。以葉家兄弟所處的鄉鎮來說,雖然食物銀行、家庭福利服務中心等縱橫交錯的社福節點仍算充足,「但像家庭福利服務中心這些單位設立後,我們去跟村里長做宣傳,宣導會上很多人都在打瞌睡或放空啊。」
阿善理解這些做了大半輩子村里長的地方人士都有服務的熱忱,遇上類似阿武家的個案,也會想辦法找議員、找人脈協助。但老里長對新型態的資源輸送體系不熟悉,走的還是舊式服務的路子,靠人脈連結單次的物質救濟,而不是系統性地入家協助,也和社工「以案主最佳利益考量做資源連結」的核心概念有矛盾。只是新型態的資源該如何接上傳統的服務輸送者,阿善也想不出合適的答案。
輿情發酵迫政府出面 專案處理
葉家兄弟的故事在網路上蔓延後,超過500萬元的大量捐款湧入地方社會局和三兄弟個人帳戶,還有慈善團體幫忙把三合院裡裡外外清潔一番。阿武住院期間,姪子天天帶著存摺去銀行幫忙刷匯款紀錄,以便向捐款人回報,「因為是非本人來,而且刷得太勤了,姪子還被銀行行員通報疑似詐騙集團車手。」賴清美笑出聲。
但老大仍舊過世了。老大自行離院隔天,面朝牆側臥在床板上,賴清美以為他還在睡,沒有喚他,過了好一陣子,仍舊毫無動靜,「連翻身都沒有。」眾人感覺有異,上前查看才發現大哥竟然已沒了氣息。醫院註明的死亡原因是「肺部感染」。

老三則從醫院轉往安養機構居住,機構費用由部分捐款支出,還動了眼睛手術。阿武獨自待在老家,上百萬元的善款以信託方式處理,維持了他的生活開支,錢就花在繳水電費、買泡麵上,「1萬元可以過2個月。」
案件發生後1個月,地方政府大張旗鼓辦了場宣示記者會,上至局處首長,下至村里、社區代表,無一不與,記者會上,縣長強調要加強各層級的通報責任,以及主動發掘弱勢家庭處境、給予資源連結的能力;社會局也迅速以專案方式核給阿武社福身分。佳佳聳了聳肩:「縣府有不得不做點事的壓力。」
再見到阿武時,賴清美感覺他圓潤許多。每隔幾天就會到訪的里長也說:「現在都很好了啦。」但「好」是個相對的概念,前社工們對這個結果,則是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這樣的結局或可稱得上完滿,只是其中鮮少有社工施展專業的餘地。
葉家三兄弟的故事剛在網路發酵時,坊間有些惡意留言,指責阿武靠哥哥的死賺錢、花別人捐的錢,讓他把自己關在屋裡2個月不敢見人。騷動像一陣拂過鄉間的風,平息以後,三合院恢復悄然無聲。阿武有時2週才出門一趟,騎著車齡35年的野狼到鎮上辦事,或在廟埕繞繞。更多時候,就坐在屋外白色塑膠椅上,聽著大廟那頭傳來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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