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台各縣市、鄉鎮有前科的民意代表約占一成五,甚至連地方縣議會正、副議長也有「黑道」背景。2022年,民進黨地方選舉大敗,順勢針對《選舉罷免法》第二十六條修法,推出限定參選人資格的「排黑條款」:「製造、運輸、販售毒品及槍砲、違法洗錢、涉犯刑法加重剝奪行動自由罪、加重詐欺罪,經有罪判決確定者,及犯本刑7年以上之罪並遭判刑10年以上確定者,未來都不得參選公職。」
法案三讀通過前夕,雲林縣民進黨縣議員蔡永富接到立院黨團的電話,電話那頭急促問道:「富哥,你是不是有前科?有沒有當年的判決書,傳給我們看一下。」1990年,蔡永富與朋友從泰國回台,朋友夾帶一塊海洛因磚,他以「共犯」被起訴,判刑14年。
最後確定新法通過,蔡永富將無法參選。受訪的此刻,他有感而發:「我們人微言輕啦,法這樣定很不公平,但又有什麼辦法?」他的選區是雲林台西海線,正是所謂「流氓的故鄉」。說起前科,「這裡很多議員都有黑道背景,我這個毒品前科不算什麼,選舉也不會有人拿這件事來攻擊。」
早年,黑道在地方掌控色情業、賭博業。隨著經濟起飛,需要大量砂石,各事業體又有廢土傾倒需求。各地地方角頭,多少都經營土方和砂石生意,他們在河床、良田挖取砂石轉賣,之後再將收來的廢棄土回填。
戒嚴晚期,各地方出現「第四台」,因屬違法事業,多半也由地方角頭經營。隨著媒體開放,違法第四台轉身成合法地方有線系統,收視戶每個月繳交的收視費就成為他們巨大的「現金流」。
砂石、土方業跟有線系統相似,都是由政府許可的特殊行業,也是黑道在地方最主要經營的「生意」。黑道參政的危害之一,便是影響政府部門對這些行業的特許,獲取利益。台大政治系名譽教授趙永茂則指出黑道對地方另一項重大危害:公共工程。地方政府每年有數百億元的工程預算,90年代遭到各方黑道圍標,造成公共建設品質低落。
曾有學者批評趙永茂的黑道研究,認為公布這些政治人物的黑道背景,選民自然就會唾棄他們。趙永茂的研究卻發現,黑道政治人物在故鄉、選區通常不魚肉鄉民,反而造橋鋪路、捐錢做公益,獲得鄉親愛戴。
能在黑道之鄉立足,蔡永富坦言:「地方選舉真的不像台北,沒有空戰,只能靠人際交陪,紅白包一定要跑,大家比的是服務做得好不好,才不管你是不是黑道。」
即便有毒品前科,蔡永富積極回饋故里,也投身更生人服務工作。蔡永富受訪時,正坐在服務處裡吃著早餐,才十點半,他已跑了二場告別式:「雲林人口老化很嚴重,每天都有白包場。」他打開手機行程表,一週7天,有五場告別式,上週參加選區內的一處小學畢業典禮,畢業生只有6位,昔日流氓之鄉只剩老人。
我們的車子經過雲林台西和東勢,舉目荒涼農地。當地人自稱這裡是「風頭水尾」,東北季風一來,作物全被凍死。南部稻田大多能三穫,這裡僅有二穫。平日只能種低價的地瓜和花生,在這等惡劣的環境下,「人不是出外討生活,就是靠凶狠的本能才能在這裡活下來。」
農業困頓、人口老化,台西一帶議員常做的選民服務之一便是「協助」申請農損,一甲地補助4千元。一些帶有江湖氣的民意代表會纏著到現場鑑定的公務員,用半威脅、半拜託的手段讓補助通過,而這類的補助金額也不過是數百到數千元,卻會讓老農感念在心,這是都會區議員不做的事。
對地方選民來說,講求人際往來的情分、能解決各種麻煩事的議員就是好議員,黑道從來不是問題。
這不代表黑道政治人物在地方能一直呼風喚雨。研究地方角頭的政大民族所博士鍾秀雋觀察到,現在黑道改做與特許行業無關的討債、詐騙,因為成本低,利潤高。「法律規範比以前嚴格,要靠包工程、傾倒廢土賺錢愈來愈難。」他舉了一位中部黑道角頭,是台灣最大的線上賭博經營者,網站全架在境外,根本無法可管,地方藍綠政治人物要選舉,都要登門請託。
時代進步,黑道也進化了。新竹縣立委參選人余筱菁任職縣議員時,因常舉報各種弊案,「有黑道傳話要我不要打議題打這麼重,但他們還不致於真的武力脅迫。」反會以「文明」的方式打選戰,她所在的竹東選區人際關係緊密,一條街上的店家常彼此有親戚關係,有些她的支持者甚至不敢在臉書上按讚她的貼文,「他們靠line群組的各種耳語說我癱瘓、說我有桃色新聞,甚至派一個穿比基尼的辣妹出來選舉分我的票,做這些事都比持槍威脅來得有效。」
雲林縣每到選舉時,便是藍綠勢力決戰的主要戰場之一。(翻攝民進黨雲林縣黨部臉書)黑道與政治的糾纏隨著時代變遷有不同樣貌。國民黨來台初期,為有效管理地方,利用地方角頭控制群眾,除了給予特許生意之外(出口芒果、色情產業等),還將之納入議會,例如萬華知名老大許海清便是台北市第一屆市議員。
90年代,李登輝引入地方派系與黑道作為政治鬥爭的資本,是黑金政治最嚴重的時期。萬惡的黑道不過是反映當時政治人物的需求,他們可以作為治理地方的手段,也可以成為政客的政治資本。
趙永茂統計,90年代中央層級的立法委員,每屆約有10位以上的立委與黑道背景有關。2000年至2010年,則約有4位,時至今日,立委層級大約只有1、2位。
民進黨中常委黃承國因敗選被檢討,因而引發一連串修法動作。(賴智揚攝)這樣的變化主要是中產選民興起,黑道背景不受歡迎,例如台中二選區傳統被視為顏清標的勢力,但這幾年移入年輕選民,造成顏家的勢力在此大不如前。再加上,關鍵的立委選制改為大選區制,黑道難以控制所有選票。
對黑道來說,透過地方參選已是等而下之的選擇。一位地方議員就說:「你叫黃承國和張榮味出來選啊?他們會選,我頭給你。你參選要被名嘴罵、被網友罵,每個人都可以罵你,被罵還不見得選得上…,真正大尾的是靠捐款、人脈、直接進入黨中央影響政策,現在還在選的,多半是不得已,要維持自己在地方的小生意,不是真的多大尾。」
選罷法的排黑條款不僅瞄準了一個錯的標靶,甚至連標靶本身也不夠明確。
以這次受影響的蔡永富為例。他在台北出生,中學開始在台北牛埔幫的地盤上當圍事。因毒品案被關,出獄後跟著父親做油漆工。因緣際會,隨台塑六輕建廠,回到雲林做工程,現在事業發展有成。他擔任多年更生人協會的委員,「我開公司之後,也收很多更生人,但我跟以前台北那些兄弟都斷了往來,在公司也不准大家喝酒。」才在故鄉站穩了,2022年第一次當選縣議員,現在卻被排黑條款排掉了。運輸、販賣毒品是黑道的生意之一,但並不是所有運輸毒品罪的前科犯都是黑道。嚴格來說,蔡永富「脫黑」已一段時間,他的例子便是法律企圖用「前科」去界定黑道,卻因為無法「精確」界定,反而引起爭議。
蔡永富舉例,南部有一位因排黑條款不能參選的政治人物,現在地方找的一位接棒人選雖「無相關前科」,「但大家都知道,這個新人是更大尾的黑道。」
到底怎樣的人才算黑道,學術界的定義也多有爭議,鍾秀雋認為:「只有道上兄弟認為你是道上中人才能算數。」而要依此標準訂定法律則有困難。然而,就算法律真能精準排除真正的大哥,問題也不會因此解決。趙永茂曾參加某市民代表會議,主席是地方黑道大哥,會議過程平和流暢。直到休息時間,主席走入代表席裡,直接痛毆剛才與他意見不合的市民代表。趙永茂問:「這樣公然打人沒問題嗎?」黑道主席回他:「這些都是我養的小弟,沒關係。」趙永茂因此推論:「這例子可見,就算排黑真的排掉了大哥,他在地方還是有千千萬萬的小弟代理人。」
前口湖鄉長蔡永常(左1)與蘇治芬(左2)共同參加地方派出所啟用儀式。(雲林縣警局提供)例如,號稱「縱貫線教父」、人稱「北港黑松」的蔡永常當年以高票當選國民大會代表,聲勢如日中天之際,政壇流傳「立院有羅福助,國大有蔡永常」。2014年,他參選口湖鄉長還得到民進黨的蘇治芬、李進勇的支持。之後,他因浮報費用等爭議退出政壇,女兒蔡孟真則繼承政治資源,現任雲林縣議員。
北港黑松並不是特例。我們詢問了數位受新法影響的議員,他們對日後的選擇很一致:「找家人參選。」就算沒有家人參選,也會推出合意的「代理人」。
南投縣副議長潘一全,是這波不斷被點名的有黑道背景的民意代表。他在1989年因持槍勒索,被以《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判1年2個月。他還因此被舉報為流氓,送往岩灣、綠島管訓3年。出獄後,1998年回埔里參選縣議員,一路連任了7屆。
潘一全為自己抱不平:「法律不溯及既往、一罪不二罰,這不是常識嗎?」這次修法清算所有參選人的前科背景,很多受影響的議員多半是30年前的老案。潘一全19歲被判刑、送管訓,「我坐過牢、付出代價,你現在又拿我19歲做的錯事來處罰我,公平嗎?」他認為公平的做法,是在選舉公報上公布所有參選人的前科,「酒駕、性侵你都放進來,讓選民決定要不要選你,這才是民主。」
南投縣副議長潘一全認為,法律拿他19歲犯的前科2次處罰,限制他參政是不合乎法律原則。潘一全是不是黑道在地方有各種說法。例如他當選後,在921地震期間因強攬拆除建物的鋼鐵買賣生意,被送治平專案,之後數年還傳出多起選舉暴力事件。
他對此解釋:「我被送治平,最後是不起訴,那些暴力事件最後也都沒事,我真的做了什麼違法的事,你用司法辦我,怎麼可以拿走我參政的權利?」黑道到底可否參政?潘一全回得直接:「妓女都可以從良,為何兄弟不行?」黑道身分不是問題,而是參政後的行為有無違法才是關鍵,而違法與否還有司法可規範。
趙永茂認為地方黑道參政即便不若90年代嚴重,但仍需要解決,只是「這次修法很粗暴,很顯然是在欺負這些黑道,尤其還有一條死刑、無期徒刑、10年以上刑期未定讞也不可參選,這有違憲的問題。」雲林縣議會內部正討論是否要提出違憲的訴訟。
而南投的潘一全則盤算好了,下一屆將派家人參選,他則專心回到埔里城煌廟「服務鄉親」。一位地方議員便指出:「黑道當民意代表你還有法律約束他們,當他們退回宮廟主委和道上身分時,出來喬事收紅包,完全不受約束。家人又接手當議員,根本是黑白通吃。」
曾陷入不知該如何與黑道打交道焦慮的市民代表C,最後發現,「現在的黑道不是像鄭太吉那個年代,拿槍、拿刀脅迫你,是可以講道理。」他找中間人與地方黑道溝通,知道彼此底線:「預算也不是不能刪,你真的不收賄款,他們也明白。反而是有很多法律解決不了的事,我要去拜託人家。」
C有一位選民是智能不足,長期被小混混勒索,最後被騙走8萬元。報警後,因金額不大,也無人傷亡,案子一直冷處理。最後,C找上「兄弟」解決此事。「法律永遠有觸及不到的地方,黑道有時能解決這些事。」現今,地方黑道經營最大宗的業務之一,便是各種民間討債,這也是公權力最難處理的問題。
在千絲萬縷的歷史、社會、政治多方糾纏之下,使得黑道參政成為一道無解難題。「家裡有老鼠、蟑螂,最根本的做法是環境要乾淨。」趙永茂以此作為比喻,認為是地方的政經結構與制度問題讓黑道有隙可趁。
每到選舉時候,各路人馬便開始與張榮味(左)會面,請託幫忙。右為郭台銘。(林煒凱攝)他多年前曾參與過南投縣都市發展的審查會議,事後發現整個審查會議的委員彼此都與官員有各種親戚關係,原是監督審核的單位最後淪為表面工夫,「地方的採購法限定官員幾等親不能招標,其實更應該在監造單位上徹底執行功能,例如真的延請有專業知識的學者、NGO團體。把黑道在地方的工程利益徹底斷源。」而日本則是透過制定「暴力團對策法」與「暴力團排除條例」等法律阻絕黑道與銀行、上市公司往來,藉此斷其金源。
趙永茂認為,反黑反了這麼多年,「最重要的還是政黨的決心,如果你真的要排除黑道參政,就不要提名黑道。這次修法是將政黨該做的事丟給法律。」
藍綠有志一同通過了這次修法。採訪中途,潘一全話鋒一轉說起某位警察背景出身的政治人物:「這個人當年私下跟我們收錢,發生事後又捅我們一刀,是這種惡警比較可惡還是黑道?」一位地方縣議員帶著諷刺意味說道:「現在嫌黑道嫌得像什麼,大選的時候,藍綠白還不是都急著來見這些牛鬼蛇神,大家在演一場戲,玩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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